《神官》西绣春

10、美人香骨（四）

　　在琅玕坞这边，封易臣用折扇托起尖削的下巴，蹲下身专注地看那摆出的阵法，又看看封白苏双手结印，细眸紧闭，对着那夹在符纸里的灰色翎羽施法。那根羽毛是黑式神与那偷盗的妖怪打斗之时落下的，封白苏便以此为媒介，将那妖怪捉来！

　　封易臣瞧着那阵法发光，在定神一看，里面多出了个黄衫少女，她怒眉挣扎锁住四肢的铁链，封易臣一惊，连忙后退，紧接着凭空升起的四面网壁拼成一个笼子，将她锁在里面。

　　“你是何人敢绑本姑娘？”玉翘翘抬眼望着长案边坐着个白衣男子，她警惕地四处张望，正巧瞧见了站在一角的黑式神，眉梢却不减傲气，一笑道，“原来你就是在辛夷坟墓前施加结界的神官啊？也不怎么厉害嘛！本姑娘还是轻轻松松将那破罐子偷了回来！”

　　这张扬的个性，换做白泽在这儿，早一巴掌上去了！封易臣暗自道。

　　“果真是这妖精！白苏大人，就让属下来处置她以慰辛夷大人在天亡魂！”黑式神见着玉翘翘就来怒，字字咬牙，正欲提不上前却被封白苏伸手打住。

　　封白苏站起身，白袍逶迤在地，眼里波光潋滟，他几步走到玉翘翘身前，探出玉白的五指将缚妖的金笼消去，灵气本就与妖气相冲，玉翘翘也觉得身体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但封白苏的做法让她更加警惕。

　　“瞧什么瞧，没见过大姑娘吗？若要问我为何窃取辛夷的骨灰，我也劝你们别在我身上花功夫，我张嘴闭口只有不知道！我们妖族与你们神官素来是死对头，要杀要剐尽管来！”玉翘翘说完一侧脸，眉目坚定。

　　“姑娘也应该明白。”封白苏面向窗外，簌簌的红梅吹入屋来，他嗓音低沉对玉翘翘说，“既然能请你到我琅玕坞，要你说出你所隐瞒的事也并非所难，但这世间万事都不能强求，对于你也是一样！”

　　“姑娘看今夜燕都与往日相比有什么异同之处？”他只手将窗子撑开，天穹乌云密集，晶莹细微的雪粒从天际撒落，宛如牛毛交织于天地间，“这几日有人在这座城的某处用招魂术打开了通向黄泉之路的大门，生魂逃出人间，使得鬼差四处搜寻。不过看这天也快亮了，鬼差已经回地府，但也说不准哪日就将那招魂之人查出，断了他的魂，永生永世让他在地狱里补受罪过。”

　　轮回之道有阎罗掌守，生死薄由判官掌管，如有生魂逃离，必有鬼差搜捕，玉翘翘没想到将亡魂召回阳间仅有这般麻烦的后果！她一下子软坐在地上，神情呆滞，早日自己若是对他劝阻，也怎么会有今日这般！那时的上元节本就不应该有那场邂逅，自己不该任性，搭进去姐姐一生不说，而今还要害得他去接受那天惩，本就是畜生命，为什么要化成人身，还要去奢望……那份爱情？

　　一滴一滴的泪珠子在地面溅开了花。

　　“夜莺姑娘，你也别难过，我小叔这时召你过来，一定还有补救的机会。对吧！小叔？”封易臣讪讪一笑，踱步去他小叔身边，眨眼向他示意。一屋子的大男人围着人家小姑娘，她虽有过错但若诚信悔改，也何必过多的去责怪，封易臣是这样想的，这次他本就是来向封白苏请罪的，哪知却被他留下，虽然不知缘故，但说些客套话还是可以的吧！

　　玉翘翘愁思了许久，期望还有反转的余地，她向封白苏坦诚了庄梦溪想复活姐姐乌衣的事情。玉翘翘因庄梦溪烧制泥俑，曾五次盗取人类坟墓，拿的都是女子的骨骸，而后以泥俑为躯体召唤回灵魂，现在被锁在红土山上的石室里面。如果不出意外，这一晚他已经将辛夷唤醒，以她灵术重塑乌衣的妖魂。

　　封易臣哀叹感情磨人，怪不得小叔清心寡欲去修道，这时他身躯一愣，突然感到血肉与骨骼分裂的痛觉，像是有人将他的灵魂抽取出来，他步伐蹒跚一下子倒在地上。

　　玉翘翘也被他吓到。

　　“栀女，将小公子扶进房里。”封白苏话音一落，栀女在原地现形。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其他人都不知道，封白苏之所有这般看重这个小侄子，是因为封易臣是神官辛夷的转世，封易臣的魂魄在此时被人强行离体，也就是说辛夷已是真正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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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土山，庄家瓷窑。

　　庄梦溪一双清目看着面前的女子，久久不言。

　　“这大冬天我怎么不觉得冷啊？莫非烧了炉子？不对啊！我不是已经死了吗？啊呀呀，老娘得去教训封白苏那个毛小子，那个混蛋竟然把我的遗体烧成了一把灰！知道吗？是那种捏都捏不住的灰呀！”她美目晶莹对庄梦溪，言语凶恶，“就不知道找个竹筏塞满鲜花让我的遗体随波逐流吗？好像也不行，万一被鸟兽叼走了不久尸骨无存了吗？”

　　辛夷只手拽住锦裙的拖尾，她本就讨厌穿这身官衣，也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给她套进去的！她嘴里碎碎念，没理会站在身旁的男人，准备出门去寻封白苏。

　　“阁下真是神官辛夷吗？”庄梦溪没想到辛夷的性子这般怪异，见她欲走，连忙一步上前拦住她，双手作揖举过头顶，表情诚恳恭敬。

　　“你没事拦我干嘛？”她正欲一巴掌挥过去，突然回想到在她神智未清醒的那时，有人在她耳边唧唧歪歪，“哦！你说那事啊！”

　　辛夷一拍脑门，转身青丝柔软滑开在纤腰，她葱指撩开一面珠帘看见卧榻上沉睡的女子，凑近脸，琼鼻细嗅她身上的气息，皱眉转身看着庄梦溪有些惊讶道：“这位不知如何称呼的公子，我们神官可不和妖怪做交易的啊！”

　　“小生名为庄梦溪，乌衣是我的妻子。”他垂眼回答。

　　“妖怪不能与人类结合你去问三岁孩童也能问出一番道理，我也不必多言。你用咒术将黄泉之路的通道打开，召回那些女子的灵魂，这事先不说长生殿的神官会处决你，放在阎罗王那里也绕不得你的性命！”辛夷的眼神闪过一丝狠劲，但也只是转瞬即逝，她轻摇蛾首，望着乌衣的面孔。

　　“妖怪与人不同，被收去的魂魄也只是本身，就拿她来说，如果将她复生，她也记不起与你的过往，没有人的神智思想，简而言之，复活的她虽有人类的躯壳，但也只是燕子，就是那种在天上飞来飞去的燕子，只会吃虫子睡燕巢！”

　　辛夷边做动作边用手在空中画动，尽量让他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她对你不会是柔情似水，那时候她看你，就像案板上的猪肉看屠夫，会恐惧你会远离你，直到她适应不了你给她的温巢又再次死去！那样带给你的只是无边的痛楚，你又何必要去承受本就可以放下的感情？这对她对你都好，放过她，也放过你自己！”

　　“不会的不会的！”庄梦溪跪在卧榻边，紧紧握住燕乌衣的手，“我不相信你的话，一定是你不愿对身为妖怪的乌衣施法才说出那番骗我的话！”

　　“骗你？老娘没将你就地正法算是对得起你痴心一片，真是没有良心的男人，对你好的人你装作看不见，苦苦追寻这死人有什么意思！”

　　辛夷所指的人是站在门外雪地里的玉翘翘。

　　庄梦溪也察觉到异样，转头就看见玉翘翘，她眼眶红肿，痴痴望着自己。

　　“姐夫……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执拗了，放她们的灵魂去轮回道，就算为姐姐积德让她下辈子投个好人家！”玉翘翘眼中噙泪，走进门来。

　　她在庄梦溪身边慢慢蹲下，趁他不注意一记刀手敲在他的后颈，她看着倒在怀里的俊雅男子，咬牙从袖里滑出封白苏给她的解魂刀，抬手，不忍心去看姐姐乌衣那张沉睡的容颜，一刀下去让泥俑化成灰烬。

　　“解魂刀？白苏给你的？”辛夷一凝眉，问道。

　　“……是的！石室里面那几个少女的灵魂已经被我用刀释放，麻烦你将这把解魂刀还给白苏先生，替我谢谢他。这燕都伤心的回忆太多，我决定将姐夫送去青州他叔父家，然后再回轩辕古墓，所以不能亲自去向白苏先生道谢！”

　　辛夷也没有多说，拿了解魂刀就出了门，正踌躇不知去哪找封白苏，却见着一抹荷绿，她瞧着那个盲女的模样，又看她腰间有金乌和春雀二刀，一下子想起了旧人。

　　“辛夷大人！”连缨眼睛蒙住缎带，嘴角绽放笑意。

　　“我记得我死之前，连缨姑娘去了桑海，何时回琅玕坞的？”辛夷微微眯眼，看着她那身绣有莲花的绿罗衫，语气有几分质疑。

　　连缨只手搭在白蹄龙鹿的耳朵上，唇角边的笑意未减：“我在桑海念着那孩子就回燕都来看看，那次他见卿夫人给我的这两把刀，就请我来琅玕坞看花赏雪，我自是知道他有话问我，但见我没说，他也没多问，敬我如上宾。我来燕都也有些时日，现在正要告辞远行。”

　　“尘世之大，两个本不相遇的人碰面，世人称作缘分！但我却不这样认为，恐怕只是有心之人捏造的谎言！”

　　“不过，偶尔回来唠叨家常也不错！”辛夷爽朗一笑，望着连缨的脸，眸光幽暗，“只愿姑娘能记住你与我曾经的约定。我能了去凡心，他也能好过，你也能安心。”

　　连缨没再说话，牵着白蹄龙鹿，慢悠悠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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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之后。

　　青州是有名的“春城”，挨挨挤挤的高楼画阁宛如夏日塘中的荷叶，一一建在流水之上，深长幽暗的巷子有撑伞的娇俏少女，艄公撑长篙从石桥的这头穿去那头，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迎新年，行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玉翘翘又被家人们来信催着回轩辕古墓，她一大早从东城逛到西街购年货，拖着比她还高的包袱站在街道，准备雇一辆马车出城。她上了马车，马跑了半天也不见城门，一直在闹市里兜转，莫非是被人坑了？她一揭帘子扯着尖利的嗓子问马夫：“喂喂喂！你这是要去那里？这大过年的缺钱想拐走本姑娘吗？”

　　“姑娘不要误会，是那位公子给我银子让我送您回来的！”马夫指着那边的人解释道。

　　玉翘翘一抬眼，屏息凝神看清那个人，突然眼眶湿润。庄梦溪一身青衫，站在海棠树下，愁苦的神情淡去许多，细长的眉梢带着温润的笑意，如孤立绽放的青莲。玉翘翘一直认为她用解魂刀斩断了他唯一对姐姐的留恋，庄梦溪会对她怀恨一生，她自己也会内疚一辈子，没想到会是现在这般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