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苏》红眼

100、剑意（上）

　　苏瑶闭关的山谷中，少女双手环着女修，泪珠子不要钱地往下落，天高无月，林间静谧，只有轻微的啜泣声，从女修怀里传出。

　　少女身上层层叠叠的治疗术气息好似大染缸一般，想让人不注意到都难，女修一时惊愕无语。

　　自认识了艾景，在女修心里，自家徒儿吃亏受伤简直是家常便饭，偏生少女本身并无过错，娇俏伶俐，勤学敬师，又天赋惊人，处处给师门长脸。如果不是一进山门就被指给苏瑶，等到现在再让艾景拜师，恐怕诸山峰都能打起来。

　　这么一个到哪儿都应该被捧在手里的少女，从没让自己操心过的徒弟，刚数月不见，便不知被人伤成什么样子，竟到了需要廉贞峰数人齐上的地步。

　　苏瑶伸手环住少女，灵力微动，感知到少女体内气血充盈，并没有伤到根本，便由着徒儿哭泣发泄，一动不动。

　　少女娇柔脆弱如琉璃灯火，惹人怜惜。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至于四月前……女修脑子里闪过那晚女妖轻薄自家徒儿的画面，现在想来，那时也是女妖精轻薄自家徒儿，与自家徒儿何干，这样一想，那一缕别扭的心气儿突然就顺了。

　　等到艾景哭声停歇，女修将少女带至不远处湖畔巨石，夜间水雾蒸腾，颇有舒心之效，少女在女修身边坐下，轻言细语地将近日遭遇与难题说给女修听。

　　苏瑶虽不理世事，但艾景说得浅显，她很容易便懂了。所谓普选比试，不是艾景不愿意认输，只是恐怕到了该认输的时候，想认输都认输不了，黑脸修士今天就得意地炫耀过他的静默宝石，作用是让艾景的声音传不出去，这种不起眼的灵器等阶不高，却非常有针对性，在人家使用之前，你都不好说人家作弊——人家如果有裁判做后台，怎么说都可以，不就是戴着玩吗。

　　今天的黑脸修士已经将恶意铺了满脸，艾景不敢想如果明天她落败，在平台降落之前，她会受到什么样的羞辱，别人既然做好了准备要来黜落俩师徒的脸面，还指望对方对自己仁慈，是不可能的。

　　至于苏瑶出面去镇场子，那也没用，只会让场面更难看，她如果干涉普选……从今往后，峰主一脉只怕要把这件事挂在嘴边挂一辈子。

　　艾景倾诉完，便见苏瑶低头沉思，她不敢打扰，在一旁偷眼看自家师父，时隔数月，女修音容不变，待她也一如往常，心里慢慢就踏实下来。

　　苏瑶沉思片刻后，问艾景，“你的白达摩练得如何。”

　　“前三式练熟了。”

　　“你用你的匕首施展第三式给我看。”

　　白达摩第三式，破相论，也是六式中最具攻击性的一招，艾景在丛林搏杀小心野兽时也常用匕首施展，宝兵锋锐，才能刺破妖兽外壳，当即起身演练给苏瑶看。

　　这一招讲究的是贯注全身力量于一点，有一个力从脚尖而起，旋身而出的过程，用匕首施展，就必然要贴身了，白达摩是中庸剑术，改了短兵后反而增加了三分凶险。

　　艾景演练过一遍后，见苏瑶沉默未语，便重复一遍遍施展起来，直到第三遍后，苏瑶手往上托，艾景被无形之力托起，收了剑式回到苏瑶身边。

　　“你虽年幼，好行险，白达摩六式里，这一招最合你的心意。你自练剑起，这一招练得最多，也用得最多，见血也最多。”

　　“这匕首与你形影不离已有数年，虽没有灵性，却与你气息相连，与认主一般无二，你但凡握住匕首之时，体内血气、杀意，均与寻常不同。”

　　苏瑶说艾景好行险、带杀机，语气平静，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她行剑道，剑道即杀道，在她心中杀道本身无对错，是不偏不倚的。艾景也了解自家师父的性子，支棱着耳朵听苏瑶说话。

　　“修行之事，片刻间缓急不得，为师也不能助你速成。但剑道与修行不同，除了勤学苦练，还有悟性。”

　　“勤学苦练，你已经有了。至于悟剑，为师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看到艾景睁大了双眼，一脸好奇与迫不及待的模样，女修觉得当师父也颇有乐趣，伸手过去，握住艾景未拿剑的右手，“你再来练这一招。”

　　女修的手指温润细腻，握之如暖玉升温，自家徒儿脸颊羞得通红，就像……数月前被那女妖轻薄时一般。

　　女修心中闪过这一念头，随即消失，沉下心来。

　　一股丝缕般的灵力顺着艾景手掌而上，顺延至艾景另一只手，于是这柄宝兵便第一次的，因灵气充盈而发出莹莹微光。

　　“你再试试看。”

　　女修身体微微悬空，与艾景十指相连，却轻若无物，艾景仍是面红耳赤不敢看她，呼吸数次后，方将注意力凝注到体内的灵力上，那灵力极微弱，极不愿干扰艾景本身灵力运行，若有若无，但就这般如丝缕的灵力，就让宝兵有如重生，散发出艾景从未体会过的冷意。

　　她持剑，比剑，人随剑走，剑式与以往一般无二，不知为何就生出几分没来由的不尽兴来，体内的灵力波动，与她的不尽兴彼此呼应。就如同虽然练剑的人是艾景，但老师却是体内若隐若现的灵力，那灵力似有还无地引领着她往某个未知之处去。那未知之处仿佛有无限风光，让人心痒。

　　身旁的女修轻柔仿佛羽毛，随她行而行，随她止而止。见少女将目光投过来，女修微微颔首，‘再来。’

　　艾景接触到女修眼神，自然而然懂了女修目光中的意味，俏脸露出兴奋的笑容，重重点头。

　　于是无月的漆黑之夜里，平静的湖畔，一道道剑气不间断地拂开湖面，引起道道波纹。

　　剑气从凌乱，到晦涩，到波动，到沉淀，每一剑的变化都极小，但连贯的施展下，极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迈去。

　　这一夜，过得极慢，又极快。

　　说慢，是因为一次剑式不过一呼吸，苏瑶一夜不休的灵力倾注，艾景一夜挥剑十万次，从漆黑深夜，到天边泛蓝，到青天白日。

　　说快，不过一夜而已。

　　最后一记挥出，湖边水雾悄然消散，少女发丝被清晨的露水打湿，一夜未眠的双眼明眸闪亮，侧身看着与她执手一夜的师父，脸上满是倾慕感激之情。

　　“师父……”

　　女修收回手去，一夜运功，于女修，完全看不出任何损耗，只有真正懂行的人，才会知道要做到如同她这一夜这般无休止的引领，需要对自身灵力剑气的掌控达到何等人神共愤的地步。

　　艾景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师父，我今天能赢吗。”

　　“想赢自然能赢。”

　　‘这么霸道吗？’艾景将想法放到脸上，十足十地形象，也十足十地有趣，女修欣赏着自家徒儿做给自己看的撒娇逗趣，道：“于修剑而言，心道即剑道。”

　　“所以像戚师兄那样的自大狂就最适合练剑了，”艾景撇撇嘴，仍在撒娇，见女修脸上有了笑意，便觉得十分有成就感，问道：“师父今天去看我比剑吗。”

　　少女脸上带着希冀，见女修摇头，顿时十分失望。

　　苏瑶道：“我若去了，你有所得，旁人都会归功于我。”

　　“本来就是师父帮我。”少女急道。

　　苏瑶摇头，“你悟性不下于我，即便没有我协助，等你灵力外放之时，自己也能体悟。”她目光里带着称赞，自家徒儿的悟性确实不俗，教导这样的弟子，确实是种享受，不亚于自身习剑。

　　女修话毕，人已随剑而去，留下自家徒儿失落过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去。

　　渐行渐远的艾景没有注意到，体内属于师父的灵力离去后，手中匕首上仍带着微弱的荧光。也是天光大亮，这点儿微光并不起眼，一直到她重新站上平台，也无人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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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场比试，她的对手是一个同样年龄不大的少年。交换了姓名，少年名叫王儒，来自三千山的修行世家，家中几代都是修行中人。

　　王儒不是艾景这般的天才，他自幼被送到北斗道门，六载锻体，三载筑基，如今也不过一环修为。他是家中老二，兄长资质比他好过甚多，又是嫡子，资源拿了大头，修行也风光，等以后闯出赫赫名声，回返家族就是家主，而他却没那般好命，修行有成后必须回归世家做事，偿还耗费在自己身上的资源，未来可至的最高成就，也不过长老而已。

　　王家颇有余财，王儒筑基之后听从长辈指示，去藏书阁选了一门轻盈系剑法，习练至今，今次也是第一次参加普选，昨日两场比斗，因为缺乏经验，兼且灵力羸弱，两场都输了。

　　王儒见到艾景，目光闪躲，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衣服下的静默法器。

　　艾景叹了口气，脸上有困倦之色，问道：“这位师兄，你我无仇无怨，点到即止如何。”

　　王儒目光看着地面，不肯看她，嗫嚅道：“我练剑经验少，把握不住轻重，师姐手下留情。”

　　艾景指了指自己，“我是你师姐？”

　　“我筑基时，师姐已经拜师了。”

　　艾景气乐了，不再多言，掏出匕首，“随便你，来吧。”

　　王儒却没动，道：“我是破军峰下弟子，除了修行，身无长物，师姐是苏瑶师姐弟子，日日夜夜受苏瑶师姐指点，这样的福缘，师弟也知道羡慕不来，但师姐用师长赐予的宝兵参与普选，这不合适吧。”

　　少年年纪不大，一脸懦弱可欺的模样，话语间却狠毒，与其说他的目的是指责艾景用宝兵，还不如说他的目的是在不经意间将“破军峰弟子”与“苏瑶弟子”这句话说出来。

　　看到艾景柳眉倒竖，他知艾景听出来了，表情仍极其无辜，若艾景揪住他的话不放，少年似乎也十分乐意上演一出“苏瑶弟子”欺辱“破军峰弟子”的戏码。

　　艾景深吸了口气，对他的前半句置若罔闻，冷声道：“等你说服各峰嫡传弃了仿剑，再来跟我说道也不迟。”

　　仿剑也是宝兵，也没见过谁家嫡传在普选上就不用的。

　　艾景抬起手势，王儒纹丝不动，“师姐用宝兵，我不敢跟你打。”

　　“那你认输啊。”

　　“我不认输。”

　　“你想怎样。”

　　“师姐不能用宝兵。”

　　艾景看着王儒，突然脸上扯出一丝冷笑来，“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打算就这般胡搅蛮缠，惹到巡视过来询问，巡视多半赞同你的意见，收了我的兵刃，然后你再用灵力欺我。”

　　不等少年插话，艾景朗声道：“昨日第一场比斗，那位师兄躲了我一个时辰，满场滚爬毫不心疼颜面。第二场比斗，师兄先是给自己施了不动金刚咒，又指我作弊想收了我的防御法器，今天第三场，便遇到你这个死缠烂打的怕死鬼，偌大破军峰，所有歪瓜裂枣，都被我遇上了吗。”

　　少女声音清脆，并不压低声量，昨日比斗之后，她所受关注倍增，她昨日百折不挠的坚韧也折服了不少师兄师姐，台下附和她说话的人甚多。

　　王儒露出嗫嚅瑟缩的表情，却不为少女言语所动，一昧低头避战，拖延时间等巡视过来。

　　像是与他约好了一样，巡视便在这时出现在平台外，少女努努嘴，“你等的人来了。”

　　就在王儒心喜抬头之时，只听少女一声：“看剑。”

　　不远处的身影霎时冲到面前，王儒张口大呼，同时举剑相隔，却见艾景反手持匕，将剑柄当作剑尖刺过来。

　　剑柄长度不过手掌，以此为锋，跟手刀也差不多，想要碰到人，跟贴身肉搏当真是没多大区别。

　　王儒三年习剑，学的又是一门轻身剑术，加上灵力护体，对近身缠斗最是擅长，见宝兵锋锐藏在艾景手臂后方，便精神一振，剑如飞刺，顷刻间刺出数次。

　　巡视浮在半空，见王儒挥手间占尽优势，没有作声，在一旁观看。

　　艾景一边抵挡，一边将两张金刚符击碎，攻击抵御方式与昨日一般无二，她虽持宝兵，但锋锐对内没有对外，没有与王儒的兵刃碰撞，只用剑柄方寸抵挡，看起来比昨日还有不如，只几个交互，双手手臂就血迹斑斑。

　　那王儒拼命鼓动灵力外放，压制住自己与艾景间的方寸距离，艾景若要露出宝兵獠牙，需要抬肘或是拨动手指将反手改为正手，但在王儒的压制下，艾景的手指或手腕但凡有一丝微动，便能被王儒感知，王儒就以剑招封过去，逼她不得不挡，只能一直用手柄对敌。

　　此时王儒反而不能放艾景离去了，这大好机会，艾景喜欢近身，王儒也擅长近身，两人的距离就没超过一尺，一剑又一剑速度越来越快，不到一盏茶功夫，艾景的一双手臂都被鲜血染红，血液顺着手指染红了整个剑柄。

　　眼看艾景脸色越来越难看，王儒心中振奋异常，他之前虽是受兄长逼迫，但此时突然意识到与他对敌的，是苏瑶的弟子，是二十月锻体的天才艾景，而今天，他将战天才而胜之！

　　‘我也是天才，你们这些有眼无珠的蠢货！’

　　王儒眼睛越来越亮，剑法也越来越快，若非一直以来都不是张扬的个性，此时也想大声呼喝，引更多人注意。

　　他使出浑身解数，将三年来练剑心得发挥得淋漓尽致，招招剑剑，尽冲着艾景的十指而去。果不多时，便数次看到艾景露出疼痛难忍的表情。

　　十指连心，他剑招狠毒，逼得艾景生生承受，又不会鲜血四溅那么可怕，却比昨日的黑脸修士要高明得太多了。

　　王儒紧盯着艾景的表情，见艾景在又一次疼痛难忍后终于露出迟疑之色，身形也略有闪躲，心里十分得意。同时分出一丝灵力来启动了胸前的静默法器，他断定少女快支撑不住了，尽管他十分想看到少女认输，旁人对他露出的赞叹表情，但兄长的吩咐不能不听。

　　更何况……王儒看着艾景，心里犯痒，抓挠不止。

　　这样的好事，以后恐怕也不会有。

　　毫无后患地，践踏天才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