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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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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描述起京城里的十里长街,花楼盛月,一晃神便溯洄至那段盛城锦年,那座如梦城池所存在的岁月。
天子脚下,七十二楼三十六坊,琼楼玉宇,雕栏画栋,当垆的姑娘手腕似鹤颈一样优雅净致,自她手中倒出的,是千金难买的美酒蜜液。十里长街不绝的是玉舆车鸾,京华烟云。
梁牧梦的过去同那座城一样繁华如梦。那些楼上楼坊中坊,酒品名目繁多琳琅满目,囊括天南地北四海九州,整日游人攒动。而他的酒又是如此闻名,往来的熟客新人络绎不绝,更有人千里慕名而来。人皆称他作白衣御酒,竟是夸他的酒好过了宫廷供奉。他于楼上楼下酒桌逡巡,察言观色照顾得面面俱到。终日卖酒,人也不由得沾染醉意。那时他最喜欢做的事,便是微醺时登楼眺望,看一城繁华草色烟迷。威严森冷的九重宫阙就在举目远望的不远处,与他的春风得意相映成辉,无酒也生出几分陶然。
彼时太平盛世国风崇酒,举国皆醉,就是连那座上之人也不免微醺。纵有大臣直陈其弊,但终究枉然。
某时有楼上雅座的客人召见,他乘着三分醉意上楼,半醒不醒间揭开水晶帘进去,看见房间里跪了一圈人。桌边的锦衣男子气宇轩昂仪容不凡,手中把玩着白龙手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梁牧梦扶着门框愣了片刻,经人点醒,才反应过来面前坐着的人竟是当今圣上。
“市井中的‘白衣御酒’,竟是这样的佳公子,”那男子看着梁牧梦错乱间下跪行礼,笑道,“朕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梁公子醉中仪态,堪比太白之风流。”
他连连道自己不识抬举,大白天烂醉至如此,辱没了圣上亲驾。
皇上只说无妨,看向身边跪着的一人,道:“玉衡,你起来看看,这就是人说的‘白衣御酒’。你且看看他是不是你所说的‘凡胎泥身’。”
他略略起身,感觉一道清冷视线自上而下投来,点滴如寒雨灌顶。那种不带温度的力量似是要将他看穿,但也仅止于看穿而已。
接着,是一个比视线更为冷澹的声线。
“回皇上,此人无非借衣免俗,不过也是个浊人。”
“玉衡,不是他浊,而是你太挑剔。”座上人似是习惯了他话中棱角,轻笑道。
“此人卖的是京城中最好的酒,个中风味就连宫中的御酒都难以企及,今日朕带你来,就是想你尝尝这酒。”
“皇上…”那名叫玉衡的男子艰难回答,“臣有祖宗家誓在身,伴君一日,滴酒……不沾。”
皇上恍似没听见,只平了梁牧梦的身,告诉他拿一壶楼中最好的酒来。
“这位宋大人是出了名的滴酒不沾,纵是陪朕游历出访,也不松懈,”他说,“今日你若是有办法让他喝酒,朕便重重地赏你。”
梁牧梦领旨,招呼着小厮连连将窖藏的十三坛陈酿尽数抬上来,看天子一盏盏品了又一尊尊尝。美酒使龙颜大悦,却丝毫不能缓解那个人脸上的冰霜。
“陛下今日召臣过来若只是为了饮酒,恕臣公务繁忙,先行告退了。”
他倏地站起来,有些愠怒,后颈的脉络微微地梗着。
座上的人没有看他,只淡淡一句:“你这一走就是违抗君命,倒让你的祖宗家法怎么看你?”
“陛下不理朝政在此地饮酒作乐,又让陛下的祖宗家法如何看待?”
这话显然已是冲撞了,然而那喝酒的人却并不如何的在意,悠悠放下了杯盏。
“宋玉衡,你说的许多话放在别人嘴里,都是杀头的罪过。”
“臣的心里没有那些人的曲折附会,”年轻的臣子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他的君王,“玉衡一心牵系的,是陛下和社稷。”
“可朕在你的眼里看到的只有朕的天下,”座上人不错眸地直盯着面前的臣子,平静的语气里隐有几分锐意,“你根本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臣眼中有什么,陛下再清楚不过。”宋玉衡定定地,眼中尽是王者凛然轮廓,话外有音,“陛下已经放在太多人的眼里,少臣一双眼……少不得什么。”
这句话无端刺痛了那个人,天子骤变的神情令人心惊。然而那宋玉衡却似浑然无惧,直白无虞袒露心迹,周围的人都不禁捏一把冷汗。
“陛下与天下人如今同享太平,与天下人同醉,然而纵使千万人都醉了,陛下也醉了,最后清醒的人,一定是臣。”
半晌寂静,座上人阴沉的神情有一分不易察觉的暴躁。
“玉衡,你真是朕的好臣子。”他笑了笑,“但也仅此而已了。”
宋玉衡的面孔微白,眼中的惊痛像是要沸腾出来,然而那人却不打算回应他,挥了挥手便叫他走。
梁牧梦立在门外,不一会儿就见那个年轻人掀开珠帘走了出去,眼底隐隐湿红。
于是唏嘘伴君如伴虎。
他不知道那二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在那之后他费了几年心思下手亲酿了一坛酒,苏湖米洞庭水金木樨,成一坛桂花酿,亲和淳厚似琥珀,开窖的第一年亲自送到那宋玉衡的府上。却见来人形容枯槁嶙峋,较之那时晦暗了许多,已不复俊朗神采。
他于官场几经沉浮,却因不改棱角而失了宠信,就此一落千丈重病缠身。梁牧梦与那坛酒在秋天叩响他的门,秋叶落尽时,北方戎狄部落的铁蹄踏破山海关直取中原。那一年的最后,山河破碎,被遗忘的臣子将致命的鸩毒混在桂花香甜的酒中,接着饮尽了那杯穿肠破肚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