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之垣》薛琴木

2、契子（2）

　　孩童眼中的事物，总像是含着一汪泪，一切都放大、模糊而晃动。
　　博尔济吉特·妙明睁大眼睛打量着眼前这地方，隔着垂悬的泪水，又或是额娘的水晶耳坠，满眼都是色彩和无规则的形状。
　　每一栋房子，都像是大大的茶壶，明黄瓦的顶子，是磨光了的黄铜，朱砂色的围墙，盘旋围绕。深秋京城的太阳依旧暖灿，缓缓的烤炙着这些硕大的茶壶，飞扬的檐角是尖尖的壶嘴，吹出一两朵雨云，挂在那蓝得没有一点渣滓的天上。
　　妙明听见经筒滚动和喇嘛唱经的声音，远得像空潭里的回声。额娘的怀抱颠簸了几下，似乎也在不安着什么。这时候，妙明听到阿玛喃喃的说：“科尔沁的格桑花，从今后再也开不得了。”眼泪便滚了下来。她探头看那透明的泪滴，就像额娘鬓上的明珠一样好看。
　　天光忽然一暗，来到一间水阴阴的大殿里，浓浓的香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睛，满室都是宝蓝色的烟雾，五色的经幡低低的飘着，一排如法经筒飞快的转动，此消彼起，如同飞快流动的小溪。妙明从额娘的怀里挣扎了一下，想伸手去摸经筒上那怪好看的红铜大字，额娘拽了拽妙明，低声喝道：“别动。”神情却也似认为妙明不会懂得，只以语气威吓她。
　　她吃了委屈，就偏偏嘴想哭，正在泪滴要滚落的时候，却见有人从旁边递给她一朵圆黄香甜的佛手花，便含涕笑了，伸手抱了过来，只看见那人的虎口上，有一点小小的痣，像是紫砂点子。
　　妙明似懂非懂的四周看了看，那苍白的颜色到处尽是，像科尔沁十一月份草上绵绵的秋霜。
　　袅袅的经幡里面，合掌睡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玉色脸庞，长眉入鬓，合目安然得睡着，仿佛只是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累了。可是那嘴唇的笑，又让人觉得她随时会醒过来。妙明只看一眼，立时便觉得这妇人与她有什么天然的联系，这是与生俱来的直觉。
　　一阵悠悠扬扬的歌调像夏天的风一样淌过来，转了一个弯，将她包在里面。与其说是歌，不如说是回环的叹息，她听着那调子，觉得那么熟悉，一些声音就不自觉的从她口中唱了出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夹在那声音的河里，像是一条银色的小鱼，偶尔探出头来，在水面上喋唼。
　　那个穿明黄衣服三十多岁的男人，听到妙明的声音，忽然回过头向她走来，妙明只看见明黄地儿上一篇碧海，碧海里有五色的云彩和一条怒目腾飞的巨龙，那龙的眼神让她害怕，她止住了唱，偏过头去靠在额娘怀里，额娘的发上有一阵清香，即使最害怕的时候，也能让她镇静。
　　她听到大人在说话，听到阿玛的声音激越，过了半晌，又听到一个女人慈祥的声音。她回过头去，隐隐听那慈祥的声音说：“这孩子与太皇太后有缘。”
　　一双温暖的手搭上她的肩头，她回头看见一件红色的袈裟，一颗颗浑圆的珠子，和手里的佛手竟是一个颜色的。妙明笑着去抓那珠子，只听那袈裟的主人说：“相及复相离，忽如雨去云。”
　　相及复相离，忽如雨去云。
　　直到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这其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