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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谁记塞上雪如梅(1) ...

  •   康熙三十五年的蒙古,硝烟一片,疮痍满地。
      自康熙二十七年起,准噶尔蒙古首领噶尔丹奋起数十万雄师,先攻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部,继而进军内蒙古乌朱穆秦地区,刀锋直逼北京。自康熙二十九年起,康熙大帝前后三次亲征,经历数次大战,横亘十余年,噶尔丹也只是退保昭莫多,主力未溃。
      战争绵延日久,便也成为了习常,从博尔济吉特·妙明记事开始,科尔沁蒙古,便是这样一副凄凉的模样。她的阿玛廓尔敦和大伯每天要骑马在边境巡视;母亲、伯母、妙明和堂姐诺敏,就常常手里抱着新烘烤的糍粑、面饼和红果奶酪,去探望那些流离失所的牧民。那些破旧的毡房会掀开烟灰色的羊毛帘子,把她和母亲迎进去,默默无言的接过食物。
      “造孽哦。”母亲乌兰珠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喃喃的说,翠如墨画的双眉紧紧的皱在一处,带着最温柔的疼痛。那孩子是在逃难的路上降生的,瘦弱的如一只小猫,连哭声也绵软无力,“才多大的孩子,一生下来,就没了故乡。”
      塞上的寒冷,哭声,和母亲叹息时如云雾般的氤氲,是妙明幼年最多的回忆。
      也不是没有开心的时候。妙明每天最喜欢的事,就是和堂姐诺敏骑着枣红的小马驹跑到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迎着落日追逐雪白红睛的小兔子,或者坐在厚厚的草甸上,把珊瑚珠子穿成一串,戴在手臂上。
      “我们科尔沁的女孩子,出嫁的时候手上都要有一串珊瑚珠子,九十九颗穿成,代表着和一心人,长长久久。”诺敏比妙明大四岁,已经开始幻想着明朝的彩虹与绮丽。
      妙明编好手里的珊瑚珠子,给诺敏套在手上,仰头问道:“姐姐,你将来出嫁的时候,带着我给你编的这串珠子,行吗?”
      诺敏的皮肤白透如塞上的秋雪,一双眸子明如夜星,微笑道:“再好不过了,我们姐妹将来,都能嫁给这草原上的大英雄。”
      这一年的冬天,科尔沁的雪大得出奇,雪花如漫天的白雁飘舞,沉沉坠落,无月无星,只有绵延不断的科尔沁,和一天一地的大雪。这天晨起的时候,大雪封住了帐篷,乌兰珠和女佣们铲了很久,才通出一条小路来。妙明欢呼着从小路跑出,两边是一人高的雪墙,如同进入一个琉璃世界,处处晶莹明净,妙明穿着紫兔银貂的小靴子,头上编着风铃般柔滑俏皮的小辫子,粉紫百合花小雪褂子,领口镶着一圈指头大小晶润的明珠,远远看来,如同雪地里一朵欲放的紫殊兰。
      廓尔敦的师父索堪开仁已经满头白发,亦如雪落一般,手中拨弄着胡琴,曲调虽短,却泠然有情。他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往事,慢慢的启声唱道:“画楼钟动君休唱,往事无踪。聚散匆匆。今日欢娱几客同。去年绿鬓今年白,不觉衰容。明月清风。把酒何人忆谢公。”(1)索堪开仁的声音萧旷苍老,本是塞上牧歌之声,用来唱这江南水井之词,反倒更有一番苍凉无极的味道,廓尔敦不识汉家声,乌兰珠却自小深谙此道,不由得听住了,触动了心肠,眼中无由蓄起两湾泪痕。
      妙明为胡琴的曲调所吸引,走上前来睁大一双明湛湛的眼睛看着索堪开仁,托着腮静静的听曲。过了半晌,问道:“大师父,你唱这曲,心里不开心了么?”
      索堪开仁见她如柳开新黄一般清净可爱,不由得笑了,停下来问道:“小丫头,你学着大人样在我身边听曲,我且问你,这曲从何来?”
      妙明身边的丫鬟松珠长得玉团可爱,先憨憨笑道:“自然是从琴上来了。”
      索堪开仁笑道:“现下这琴在我怀中,却为何没有声音?”
      松珠被问住了,一双黑亮的眼睛转了一转,说不出话。诺敏在一旁笑道:“我知道了,琴从大师父的指尖上来。”
      索堪开仁笑道:“诺敏格格也是聪慧的,确实指尖拂过琴弦才有声音。可是,还是不对。指尖与琴弦,本无挂碍,两不相干,现在,不是还没有声音么?”
      妙明一直不说话,此时方道:“大师父,琴声其实是从你心里来的。琴声从当年编曲那人的心上流出,大师父是他的知音,所以懂得曲中的意思,指尖与琴弦,不过是外物罢了,即便眼前没有琴,大师父心里脑中,想来也能听到这琴的意蕴。额娘曾说,汉人中有一个叫陶渊明的,喝醉之后爱弹无弦琴,别人皆以为他痴傻,他自己却独乐。想来也是因为他心中有琴有声的缘故。”
      索堪开仁听了,点头慨然道:“妙明格格,好通透的心思。”
      乌兰珠和廓尔敦端着热腾腾的马奶茶,在帐门口看着妙明戏耍。廓尔敦因为连日操劳,眼下有一抹青灰,神色的肃穆与魁梧,却一如往日。他微笑的看着索堪开仁与妙明的对话,道:“师父从来不轻易夸赞别人。我自小跟着师父学习骑射术数,从未得他一语夸奖。看来妙明比我聪明得多了。此女清奇,未可轻易许人。”
      乌兰珠双手握着厚重的茶杯取暖,马奶茶的味道稍觉刺激浓厚,色如琥珀,时不时的,她会怀念当年紫禁城中一盏碧澈的雨前,而那些时光,却是早已经走远了的——碧澈雨前虽然让人追想,却是前尘;手中这一盏热热的马奶茶,才是她现时的、温热的、实在的人生,可以暖身,可以果腹。乌兰珠喝了一口马奶酒,回甘在口,远远一笑,道:“科尔沁自来出美人,从哲哲太后、孝庄太后到现在,美人如花,却未必能常开常盛,我只望她如我一般,找一个真心待她的夫婿,也就是了。”
      廓尔敦感念乌兰珠的情谊,宽阔的大手将她揽入怀中,道:“这些年塞外苦寒,很是委屈你了。”
      乌兰珠心满意足的闭目道:“塞外苦寒,你的怀中,却是一如既往的温暖。”两人无言相拥,睁目时却见廓尔敦浓眉紧锁、眉宇间阴云不散,不由得奇道:“怎么了?”
      廓尔敦长长一叹,温热的气息在寒天冻地里氤氲如雾,道:“我只有博尔吉这一个哥哥,可是只怕我兄弟间的情分,只能到此为止了!”说着,铮铮铁汉,眼眶竟也已经红了,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递给乌兰珠。
      乌兰珠拿来匆匆一看,脸色顿时苍白,双唇颤抖道:“博尔吉竟然……竟然私通噶尔丹?”
      廓尔敦道:“难怪这半年来,我们屡战屡败。康熙皇帝已经对我们起了疑心,如若不然,也不会派郡王穆嘉陪同着十二皇子前来。名为劳军,而实为监视。我现在,腹背受敌,不能取信于康熙,亦受亲兄算害。”
      乌兰珠忽闻这巨大的变故,不由得怔怔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问道:“你……打算怎样?”
      廓尔敦鬓边似乎一夜之间生出了不少白发,叹道:“博尔吉若只是自己投靠噶尔丹,也还罢了。可是他的野心远不止此,我们和噶尔丹交战以来,屡战屡败,很是不顺,许多公亲已经心生二念。最怕此时博尔吉鼓动人心,对大清反戈一击。”
      乌兰珠紧紧咬住嘴唇,道:“若真如此,你会站在哪边?”
      廓尔敦长叹一声,伸手紧紧揽住乌兰珠的腰肢不语。
      妙明见索堪开仁远远的抱着琴出了神,而父母只顾低声商议,不再看着她,便蹦蹦跳跳的向远处跑去。天是蓝的无渣滓的一块明玉,尽头有一两丝白絮般的青云。虽然冷,可是冷得透彻,深吸一口空气,可以直直入肺,像是吃了冰一样的爽快。走了几步,却见前面雪堆里落着一只青蓝相间的小鸟,步步踟蹰,在冰上蹦跳了几下,又颓然倒下。她不由得快步跑过去,原来小鸟的翅膀冻伤了,已经无法飞翔。妙明看得心里着急,跑上两步握住小鸟,那鸟儿甚有灵性,一双黑豆般的大眼睛看看妙明,就顺从的躺倒在她掌心中。妙明转身匆匆往家中赶去,只顾看着掌中的鸟儿,却不成想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身子丝毫不动,妙明却不由得后退了好几步。抬眼看时,不过是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脸色有点清冷,容长的眼睛,眉毛像凤羽一样微翘,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神色,低头看着她,道:“这是我额娘的翠羽燕。这翠羽燕本和我一样,不该来这里的。”说着伸手接了过去。他看看妙明,问道:“我是胤裪,你是谁?”仿佛很以自己的名字为骄傲,天经地义的别人应该知道他似的。
      仰头看了看他,阳光有点耀眼。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知为什么有些熟悉,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是认识的,可是他那骄傲的语气,也不禁让妙明恼火,她撇了撇嘴,道:
      “我是妙明,博尔济吉特妙明。”
      说完,转身欲跑。
      胤裪的身量高出妙明很多,转了一转身,就绕到她身前挡住去路,问道:“廓尔敦是你阿玛?博尔吉是你大伯?”
      妙明不知所以的应了一声,胤裪的脸色忽然就有了三分生硬,明黄色的衣服上的狻猊海绣在雪光中闪着清冷如泪的光辉。
      “如果不是你们科尔沁人屡战屡败,我阿玛也不会让我离开紫禁城来这里了。”他的声音里有些恨意,转身离去了。
      妙明被他恨恨的眼神惊得退了一步,自小还从未有人这样对她,眼泪便在眼眶中打滚,亮的像夏夜的碎星。乌兰珠派来寻她的教养嬷嬷阿茹娜远远的跑了来,见妙明怔在当地,欲哭又止的样子,唬了一跳,忙道:“小格格,这是怎么了?”
      妙明抹抹眼泪,回身道:“嬷嬷,那叫胤裪的是谁?”
      阿茹娜给妙明披上银鼠披风,叹道:“也是个薄命的孩子,康熙帝的十二皇子,他额娘今年才过世,就让他阿玛打发到这千里之外的草原上来劳军了。才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格格快跟我回去罢!时候不早了!”
      虽然只是十二岁的少年皇子,胤裪却俨然有他的气度。廓尔敦在王帐迎接他与穆嘉郡王,胤裪一袭明黄刺银狻猊长衣,外罩乌金黑貂九龙长斗篷,身高玉立,如南海嘉树,双目湛然,如水晶魄,廓尔敦身边的蒙古公亲见了,相视一眼,心中均生出“不可小视”之感。
      廓尔敦的兄长博尔吉抱臂站在一旁,冷笑道:“康熙皇帝是太信任我们科尔沁人,还是太不信任我们了?若说信任,怎会派使者来,明为劳师,实为监视。若是不信任,派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子来,又有何益?你能帮我们打仗么?可弯的动我们科尔沁的长弓么?噶尔丹气势盖天,势如破竹,你一个小娃儿来,又有什么用?”
      这话一出,王帐中本来热闹的寒暄登时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近来与噶尔丹交锋之中,确实屡屡失手,廓尔敦亦心中一凛,暗道:“博尔吉私通噶尔丹,如今是要挑拨科尔沁与康熙帝的关系了。”亦颇感棘手,既不能当众拆穿博尔吉,又不能开罪于胤裪。
      穆嘉脸色一变,便反口道:“博尔吉这是什么话!**使臣、皇子之尊,岂容你信口雌黄?”
      胤裪伸手一拦穆嘉,笑容远如愁云成阵,淡淡道:“穆嘉叔叔不必着急,博尔吉郡王这是在与我玩笑呢。”他不疾不徐的扬起面颊,科尔沁黄昏的日光溶金,毫不吝惜的泼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姿容如水月清奇,令人神失。他伸手一指帐外青山落日,微笑:“胤裪不才,敢问众位,从我们这帐中看去,是青山高耸,还是太阳高耸?”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落日如血,正在山巅处一点一点的落下。几个性子急爽的科尔沁贵族便先笑道:“自然是青山高耸,你这娃儿好痴,不见太阳已经落下了么?”哂笑之声,遂在帐中四起。
      胤裪对众人的嘲笑充耳不闻,好整以暇的道:“众位都是科尔沁的英雄,为何目光却如此短浅?只看到这一时、一日的日薄西山,却不知太阳之亘久,落而复升,光盖九州,往复不停。哪怕是桑田九变为海,青山千度为川,日月之升,亦不会有丝毫的变更。”一个十岁小童,竟然将满帐众人都说得哑口无言,廓尔敦瞠目看着胤裪,心中暗道:“此子将来,必成大器。”
      胤裪手握着腰间的龙纹长剑,以指轻轻一弹,立刻有龙啸凤鸣之声。他朗然道:“这长剑是我太宗皇帝攻克锦州城时亲身佩戴之剑,后来世祖入京,龙腾紫禁,身上亦一直佩戴这长剑。长剑所向,披靡无不胜!满蒙之好,自我大清建国伊始,便坚如钢铁,牢不可破。此次父皇命我前往科尔沁,不是信不及各位英雄,而是代表了父皇他必胜的决心。眼下他正率数十万大军西赴昭莫多,希望各位能披坚执锐,云集影从。一座山丘,也许会一时挡住太阳的光辉,可是老朽如愚公,也可凭人力移山,更何况我大清八旗之力?”
      本来嬉笑若素的帐中公亲,此时都默然无语,安静了下来。廓尔敦见状,上前高声道:“康熙帝一个十岁的幼子,尚有如此的心胸见地,何况是圣君本人?我们追随圣君,必定无往不胜!”
      “追随圣君,无往不胜!”廓尔敦的部下率先高举左臂,大声呼喊起来,同心之声,随着秋风传出很远。博尔吉脸色灰败,眉宇间尽是恼怒之色。
      胤裪就这么在科尔沁住了下来。这一年,康熙帝携皇长子、三子、四子、七子亲征噶尔丹,太子留在京城监国,代理国事。战争并不是十分的顺利,时而传来捷报,时而又是艰难的消息,进一步、退一步,转眼间就到了这年的腊月年尾。
      科尔沁的冬天,风硬得像铁,整个草原的声音都被风声掩盖。不知是因为水土不服,还是过于思念自己的故乡,胤裪不久就感了风寒,高烧不退。乌兰珠忍心不过,便让小女儿希光和仁吉随乳母住到别的帐中,让胤裪和妙明同住大帐,方便自己照顾。这日晚上吃过晚饭,胤裪仍然没有转醒,妙明见他口唇干涸,便拿自己素日爱饮的蓝梅奶酪与他润喉,又拿沾了清水的天鹅羽毛与他擦拭干枯的嘴唇。
      胤裪迷迷糊糊的睡着,忽然口中呢喃道:“皇阿玛,皇阿玛,求你,求你救救我额娘。额娘的手好烫……皇阿玛……”眼角沁出晶莹的泪水。
      妙明不由得惊住了,心中暗道:“原来他平日那么狠霸霸的,心里却这么难过。”那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外表强硬、颀长如林的男孩子的可怜。心一软,眼泪就落在了他的腮上。
      泪珠又凉又沉,把胤裪从梦境里拉了回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疑惑的用手摸了摸腮边,却摸到一颗凉凉的泪珠。泪珠在指尖滚动,他看着那一颗泪,忽然怔住了像是舍不得,手指一直维持着那个样子。然而泪珠,还是一会儿就挥发干净了,只有一点紧缩的感觉留在指尖,像一个吻。
      “你怎么哭了?”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虽然依旧生冷,却没了平日的傲气。
      妙明有些不好意思的擦干眼泪,道:“方才你在梦里叫你额娘,还说让你皇阿玛救救她。”
      胤裪的脸色蓦然一变,道:“我还说什么了?”
      妙明见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害怕,道:“没……没说什么了。”
      胤裪转过脸去不说话,妙明从侧面看着他紧紧的咬住牙齿,太阳穴微微鼓动。
      “我不哭。”他恨声道:“我发誓,从今以后,再也不哭了。因为在紫禁城里,也没有人肯为我流一滴眼泪。”他转目看着妙明,低声道:“你知道么?除了我额娘,你是第一个为我流泪的人。”
      妙明轻声道:“你,很恨你阿玛么?”
      胤裪一甩头,道:“是他害死我额娘,我怎能不恨?”
      妙明眼中见出迷惑之色,问道:“既然你那么恨他,为什么还要帮他?我听我阿玛说,那日你在大帐中说了那一番话,我们科尔沁所有的王公大臣都为你折服,如今再也没有人抱怨我们打败仗了!”
      胤裪冷笑一声,叹息道:“我不是为了我皇阿玛,我是不忍心见草原上那么多人流离失所,那么多孩子没有了爹娘。我自己已经没有额娘了,不想有人再受我这样的苦。”
      柴火噼里啪啦的烧着,帐内温暖如春。妙明正在想着胤裪说的话,忽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尖锐的马鸣,夹杂着刀枪剑戟的金属鸣声,长风萧萧,吹得大帐蓦然一晃,妙明立刻站了起来,大喊道:“阿玛!额娘!”没有人应她,只有她带着哭腔的喊声在帐中回旋如风,又落回自己身边,更觉得孤单。她回头对胤裪说:“你身子还没好,就在帐内呆着!”说完拔脚快步跑出帐外。胤裪心里大急,顾不得自己还发着高烧,咬牙支撑着也陪她跑了出来。
      帐外牛马嘶鸣,兵甲相交,火光冲天,东北方向明晃晃的,像是日升前的天空,有无数刀光剑影划破夜晚静谧的沉黑。乌兰珠站在廓尔敦身边,脸色苍白如冬雪,黑色的大眼睛里闪出寒星般的冷光,嘴唇因为焦灼而颤抖不止。草原上的月光冷的像融雪,洒落满地,如一层鲛绡,轻轻将她清瘦如梅的身姿笼盖。
      博尔吉和廓尔敦步兵列阵,剑拔弩张的分立两侧。两人都穿着霍霍的金甲,落满三寸白雪,巍峨如战神一般。半晌,廓尔敦神色肃哀的道:“科尔沁的子女不能自相残杀,今天我绝不会第一个拔刀。愿意跟博尔吉走的,就自己牵一匹马走罢,你们的家人,我一定保护周全。不愿走的,仍旧留下。”
      博尔吉本是长子,又性格武烈,在科尔沁颇受拥戴。然而廓尔敦的话音落下,却只有博尔吉一旗的旧部站了出来,其他人脸见犹豫之色,都仍旧留在了廓尔敦一边。
      博尔吉怒气勃发,瞪视着胤裪,骂道:“竖子坏我大事!”
      胤裪脸色如雪,身姿如远松,淡然一笑道:“王爷太抬举小子了。”
      博尔吉蔑然一笑,鞭指廓尔敦道:“廓尔敦,你娶了满洲的老婆,正是中了康熙的美人计!”
      乌兰珠听了这话,如被箭矢击中,身子摇了一摇,眼中已经有泪。
      廓尔敦脸色暗如夏夜的风暴,喝道:“我不许你侮辱我妻子!”
      博尔吉“呸”了一声,道:“你儿女情长,消磨了志气,就忘了我们蒙古人的梦想!当年成吉思汗大帝打下了亘古以来最宏伟的疆域,你是英雄的后代,却甘心为异族驱使!你以为你甘为走狗,就一定得康熙的信任么?我们蒙古八旗被他越分越小,旗主们为了各自的蝇头小利争斗不休,正是中了他们的离间计!让我们自相残杀,越来越懦弱!”
      廓尔敦脸色惨然,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必多言。”
      博尔吉大喝道:“好!”声气如雷,手起刀落,削落了自己的一片衣襟,道:“汉人说,割袍断义。下一次战场相见,你不再是我弟弟,我亦绝不会手下留情!”回头喊道:“诺敏!我们走!”
      诺敏也穿着一身白银小盔甲,骑着白色战马,如冰雪公主,眼神却凄楚无助,哀哀的看着博尔吉,乞求道:“阿玛,我们要去哪里呢?”
      妙明再也忍不住,大声道:“姐姐别走!”便快步向诺敏跑去。诺敏手上还带着妙明为她穿的珊瑚珠子,远远的向她招手,也大声喊着:“妙明!妙明!”却被博尔吉拉着越走越远了。博尔吉的命令一下,万马齐发,都随他望西而去,夜深如墨,妙明身形又小,瞬间被马群吞噬,找不到痕迹。
      乌兰珠的心蓦然揪起,大声喊道:“妙明回来!”心中怕得如坠入冰窟,只一次次的祈祷道:“老天,你要惩罚,罪在我一身,孩子是无辜的!把我的孩子还给我罢!”却已然不及,妙明在马群中如失途的小兔,马蹄掀起漫天的烟尘,眼见就要被践踏于下,忽然身后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自己,一幅黑色的披风将自己紧紧裹住,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闭上眼睛,不要看!”接着就如腾云一般,从马群中飞奔了出来。妙明睁开眼睛看时,眼前却是胤裪苍白的面孔,乌黑的双眸,掩饰不住满满的焦急之意,问道:“你没事?怕不怕?”
      妙明凝定下心神,眼泪才涌了上来,哭道:“姐姐走了!”
      胤裪见到妙明的眼泪,有一点手足无措,拍了拍她的肩膀,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乌兰珠连奔带跑的扑了上来,抱住妙明,泪水便连珠落下,道:“妙明没事吧?我的孩子!”浑身簌簌发抖,像是再也禁不住这科尔沁的风雪了。
      胤裪看着妙明母女相拥,心中又感动,又酸涩,仰天黯然想到:“就算我受再重的伤,再危险,我额娘也不能再拥抱住我,问我一句‘可还好’了。”天上的星光如泪,摇摇欲坠。他独子一人站在草原上,只觉得天地之大,实在没有属于自己的地方。紫禁城不是,科尔沁却也不是。正在落寞之时,却觉得右手一阵温暖,抬眼看时却是妙明牵住了他的手,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睫毛上的泪水亦闪亮如碎星。可是她就那么温暖,那么笃定的握着自己的手,唤道:“胤裪哥哥,谢谢你!”
      只这七个字,胤裪忽然觉得心落在了温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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