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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抱中寒兰非我有(1) ...

  •   天还没亮,步步锦芝万字团文的窗户上糊着桃花色的窗纸,纸上只淡淡的傅了一层幽光,让她想起小时候跟父亲住在福建的时候看到过海面上大团大团的云彩,没有太阳,却自有一种清透的光亮。这种光亮让她的心像吃满了海风的帆,充满了希望,黎明前的清寒,更让她觉得这即将来到的时光的脆弱与美好。她披上一件绡白凤翎披风,“吱呀”一声推开、轻滑如油的黄梨木门,走到院里。
      自从太后寿诞之后,云峨等秀女就从静坤阁搬来了宜妃所居的翊坤宫。殿借主人势,宜妃受宠,而翊坤宫则成为了西六宫中最为繁华富丽的所在,不只是装饰金碧辉煌,平日里也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京城十月,天空中的阴翳被烈烈的长风吹散,院中的铜凤上落满了秋露,映着明黄的歇山顶和朱红的宫墙,有一种异样的沧桑和美丽。这铜凤是前朝时便立在这里的,红颜弹指老,而铜凤的风姿,却百年不变。廊下有几个早起的粗使宫女,正在和宫监一起为几棵银杏树培根。见了云峨,忙都恭恭敬敬的垂首请安。云峨笑道:“这银杏已经这么高了,你们还天天培土吗?”
      其中一个宫女见云峨和声细语、风姿婉约,不由得对她心生亲近之意,遂笑着道:“小主是金尊玉贵之人,哪里知道,树的道理和人一样,需要时时在心在意。这银杏树又叫公孙树,生长的极慢,老公公种下的树,要到孙子辈才能结果呢!”
      云峨倒是头回听说这“公孙树”的讲法,笑道:“我素日常吃银杏白果,却不知道原来结一粒果子这么不容易的。”
      那宫女笑道:“咱们翊坤宫的银杏树,是宜妃娘娘康熙十八年封妃的时候种下的,如今到有二十多年了,兀自蓊蓊郁郁的,只是还未结实。”
      云峨抬头看看那树上片片鹅黄的小扇叶子,轻叹道:“当真是一晃二十多年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对这深宫寂寥、流年似水,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敬畏之心。忽听身后一个巧若莺鹂之音笑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云峨妹妹当真好兴致。”
      瓜尔佳·云峨闻声忙回头一看,正是今年旗选的秀女、两广总督之女色赫图·婉哥。婉哥梳妆已毕,身穿着茜色镶领袖盘金五彩银鼠袄,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水红凤穿牡丹观音帔,一双黑葡萄般的美目笑吟吟的打量着云峨,两人对立,更显得云峨素若芷兰,婉哥艳若夭桃。
      云峨见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之意,不禁心里打了一个突,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妥,却也说不出来,故而也只含笑道:“云峨不过是感叹这银杏经历年久,有些感慨罢了。”
      婉哥袅袅绕树走了一周,她足下穿一双妃红底子挖云掐金线的杭绫面儿杏叶尖儿旗鞋,最工巧的是高高的鞋跟上乃是檀木所制,镂空雕出六合同春花纹,鞋跟里面放置了小小的香袋,莲步所及之处,香风徐徐自裙底沁出,似有若无,中者销魂。她看着云峨点头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话本是桓温北征,经过金城时所说的。他见年轻时所种之柳树皆已有十围之粗,心生慨然,说出了‘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八字,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云峨含笑道:“婉哥姐姐才情过人。”
      婉哥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道:“说到才情过人,我哪里比得上妹妹?早就听闻姐姐年少时随父亲在闽浙一带游历,见识广博。那么妹妹自然也知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八字,原是英雄老矣之意,庾信的《枯树赋》就是用这个意思罢?(1)”
      云峨一震,没想到婉哥这八旗女子,竟然精通诗书,口齿又这样凌厉,只能淡然一笑,道:“姐姐夸奖了,云峨不敢当。哪里比得姐姐艳冠群芳,英姿夺人。”
      婉哥不置可否的轻笑,转身去了,留下一阵香风久久不散。
      云峨见天色晶明,也转身回到自己住的东配殿内梳洗打扮,她见婉哥声色夺人,知道今日体元殿之宴,太后、皇帝和诸宫妃嫔皆要出席,一众秀女必定是浓脂厚粉、争奇斗艳,便存心要反其道而行之,拿素馨香泽梳了头发,对着衣橱沉吟了一下,还是挑了荃贵妃所赠的藕荷色寒烟缎银丝宝云对襟卦,水墨菊花白羽大氅,玉色妆花缎绣鞋,如意云头面簪,后面垂着碧绿流苏,更映得乌发如云。低头略一寻思,又将一个白银条纱挑线的香袋打开,装入一小撮玫瑰花蕊和松柏儿,取其馨香而不腻,系于袖内。出门却见众人皆已到齐,肃穆无言立于庭院之中,宜妃坐在正堂内端端正正的坐着,右手上带着三个彩凤镂金护甲,玉笋纤纤,指尖点彤,流朱耀目,轻轻掀开茶盖,吹气如兰的饮着一盏玉沫香兰奶茶。身边的掌宫宫女蕊珠和红芍过来检视了众秀女一番,不一时便挑出了四五个打扮不甚得当的秀女,当庭而立,被挑出来的秀女皆垂头羞愧不已。
      宜妃低头又饮了一口奶茶,方缓缓道:“承恩不在貌,固然不错。可是修容之技,看的是一个女子的心思。示人以雅,藏之以拙。若是连这点心思聪慧都没有,还妄称承恩不在貌,岂不可笑?”她的目光越众而过,落在云峨身上,忽然沉默住了,许久不语。云峨抬起头来,见所有秀女错愕的眼神都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宜妃所穿亦是同样的银纹宝云寒烟缎,除了色如流霞与自己不同之外,其余的样式、剪裁,都如出一辙。云峨暗暗叫一声“糟糕”,寒烟缎虽然珍贵,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之物。只是与妃主穿着同样的衣裳,却是大不敬之罪,正在无措,宜妃已经冷恻恻的道:“云峨近日的打扮倒好,如水行月上,倒把你们一干浓脂艳粉之态都比了下去。”
      云峨听了宜妃之言,心中泛起一阵凉意,立刻觉得其他秀女眼角泛寒,目光如箭,都向自己射来。她心中快速的转着念头,暗道:“我身上的衣服乃是荃贵妃所赠,她久处深宫,深知规矩,为什么要给我这样的衣裳?”心思只往那里一转,便觉得不寒而栗。
      宜妃倒是颜色不动,丽妆凝然,懒懒的道:“云峨过来。”
      云峨应声而上,到了宜妃所坐堂内,宜妃如黑珍珠般的杏眼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郭络罗·邀月在宫中素来有个诨号叫“肖杨妃”,因她骨肉均匀,晶莹丰润,色如夭桃,虽然已经近四十岁,却风姿宛然,秾艳非常。宜妃伸手摸了摸云峨颈上明珠,浅笑道:“这串明珠,颗颗浑圆,数百颗一般大小,也当真难得。”
      云峨因不愿装束太醒目,所以特意选了这莲子珠串,每颗只有秋莲子大小,一百零八颗穿成一串链子。
      宜妃笑容冶丽,从桌上拿起一把修剪指甲的金柄小剪,“唰”的一声,早将那珠串剪断,一百零八颗珠子如雨滴般倏然落地,跳脱不已。众女大惊,都忙跪下,道:“宜妃娘娘息怒!”
      云峨不可置信的看着宜妃,怔得说不出话,见众人都纷纷跪下,方也跟着跪倒在地。
      宜妃看着脚尖上金线挑的玉鸾,笑道:“哎哟,我的眼神儿竟也不济了,只看见你衣服上有根线头,想帮你剪了,谁知竟将这么贵重的珠子给弄坏了。人最禁不得老,那句话儿是怎么说的,当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了。看着云峨妹妹穿着这寒烟缎,更觉得自己穿不出当年的风韵。”众人皆不解其意,只当是宜妃恼怒云峨与自己穿着同样的衣衫,唯有婉哥嘴角漾起一丝得色。
      云峨心下一片冷惨,眼光先不由自主向婉哥看去,看到她得意的神色,心中更是难受。跪在地上,膝下一颗珍珠如沙粒铁铅,硌得生疼,睫毛上晶光一闪,已经含了泪意。
      宜妃笑着向红芍道:“快扶起来,原是本宫的不好,生生把一个莺莺小姐,弄成拷打红娘了。”转头向云峨笑道:“这满地的莲子珠,滑如水银,若是哪位姐妹们一个不当意,踩了上去滑到了,可怎么是好?听荃贵妃说,妹妹是书香门第,原就最知书达理,德行无亏,这样罢,云峨妹妹将这满地的珠子捡起来再去体元殿赴宴,可好?想来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体元殿赐宴,乃是众秀女第一次觐见康熙,各赐封号之日,极是重要。云峨听了宜妃之言,浑身如同浸了冰冷的海水一般,手掌里像抓了一把麦芒,汗水刺痒,闭目半日,慢慢的从地上站了起来,抬起头来凝视宜妃,咬住嘴唇不语。她不是性情嶒嶝之人,却自来最是骄傲。如若别人软语相求,那便怎样都好,越是以力横压,她就越是不屈。
      婉哥想不到她竟有如此胆量,心中惊异之余,对云峨的嫌恶之情竟也少了几分,暗道:“这女子也不是徒有其表之辈,倒也有些胆色。”
      莲如见云峨与宜妃僵持住,大着胆子上来拉了拉云峨的衣袖,道:“好姐姐,还不快给娘娘请罪?”
      云峨泠然向宜妃道:“女无美丑,入宫见妒。宜妃娘娘玉手纤纤,可能一手遮天么?俗语说,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娘娘走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日,云峨一定在此凝目相待。”斩冰断玉,没有半分犹疑,清冷的声音在堂内回荡,语气中自有一种不可轻视的尊严,一时间,众人竟都为之折服,静默无语。
      宜妃指尖微微发颤,咬怒而笑,道:“好大的气性!可是你莫要忘了,本宫的话就是这宫里的规矩,你听也要听,不听也要听。否则凭你是芙蓉般的美人也好,终叫你颓如落花,凋零深宫。”丝丝的语气如同冰冷的蛇信,听得婉哥、莲如背上阵阵发麻“本宫入宫近三十年,这宫中的如花美眷如流水,常有常新,可是三十年屹立不倒的,也只有寥寥几人而已。谁方入宫时没有一两分的傲气?终究都被岁月磨平了。你现在说这话,不算本事,过上二十年,你要是还能有今日的骨气”宜妃笑着站起来,走到云峨的对面,右手一举,道:“那我郭络罗·邀月,对你五体投地。”说完,转头对红芍道:“红芍在这里好生看着,可别让云峨自己乱跑。紫禁城里门多路远,是天底下最容易迷失的地方,小主可要小心了。”她说罢,嫣然一笑,踩着一双金玉鸾鞋,驾着香风,摇摇的去了。
      云峨怔怔的站了半日,一阵秋风吹过,方觉得脸上一片冰凉,原来早爬满了泪珠。她身边服侍之宫女,皆是宜妃安插的,踩低拜高,此时早远远避开。云峨咬咬牙,跪在地上,以裙裾为兜,一颗一颗的寻找那一百零八颗莲子珠。过了大半个时辰,还没寻着一半,早已经膝如灌铅,额头冷汗直冒,腰也酸如蚁蛀。她握着那颗珍珠,想起进宫前父亲将这珠子送给自己时的谆谆叮嘱之言,登时觉得自己的心便如膝下的锦裙,早已揉搓沾尘,不成形状。满地散落的珠子,不只是欺辱了她的骄傲,更是欺辱了她父亲的骄傲。一想到这里,心里又是针扎一般的疼痛。
      她知道她不能哭,所以她抬头望着檐下的一角青天,紧紧的咬住嘴唇,努力的睁大眼睛,把眼泪倒流回去。不过才进了城里几天,就泪流满面,那以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她强迫自己把思绪转向别处,将怀里捡起来的珍珠放在一个白瓷盘子里数了数,不过才四十多颗,满地乱滚的珍珠像是她的思绪,怎么也收拾不到一处。
      红芍和几个宫女在门口吹着穿堂的凉风,都冷笑道:“可不是猪油糊了心,居然顶撞宜妃娘娘,如今谁不知道荃贵妃是菩萨奶奶,面慈心软,管不得事,六宫一切皆是宜主子说了算。她如今得罪了宜主子,远远的把她发到永巷冷宫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也只有老死宫中了,还有什么指望?”红芍嘲笑了一阵,又从袖中拿出些桂花油抹了抹头发,皱眉道:“谁有闲心在这里看着她?把门锁上,咱们好走罢。”说着将门带了过来,用一根木栓在外面别住。
      “老死宫中”四个字,像是尖针一样刺上她的心头,云峨屏住呼吸,只低头作听不到,等到两扇门合上了最后一角天光,不由得心碎如灰,呆呆的坐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两腿冰寒,挣扎着要站起来,双手却微微颤抖,两颗珠子拿捏不住,随着清水滑的地面直溜溜的滚了出去。
      她叹口气正待追上去,忽然觉得头顶上的天光忽然一暗,一双明黄绣虎的靴子跨门而入,立在自己面前。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俯身捡起那两颗明珠,那男子一张浅浅的麦色脸庞,一双亮得几乎带了邪气的眼睛先冲她一笑,嘴角的微笑才漾开,道:“哟,不敢当,快请起来罢。”
      云峨唬了一跳,顾不得捡珠子,蓦地站起身来。久跪无力,腰酸如虫蛀,不由得脚下一踉跄,倒在他怀里。
      “真香,倒像是抱着一棵寒玉兰花。”那男子笑着向她颈边一嗅,道“腰肢一把玉,秀色如琼花。”
      云峨挣扎出他的怀抱,踉跄了一下,勉强站住,脸上如罩了一层秋霜,问道:“你是谁?”
      那男子笑道:“稀罕,我在这翊坤宫里还是头一遭听人这么问我。我是九王子胤禟,宜妃娘娘是我嫡亲的额娘。”他笑着打量了打量云峨,道:“你是新进宫的秀女罢?你叫什么名字?”
      云峨本已猜到几分,此时听他亲口承认是宜妃之子,更不愿与他多说,只淡淡道:“你不必问我是谁,他日你向我请安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说着一瘸一拐的要去捡那两颗珠子。胤禟却先她一步,从地上抄起珠子,笑道:“先见者得,这是我的了。”说着便将珠子揣在了袖子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像是清澈的溪水里泡着的黑石子,极深极深的黑色,上面有温柔的水光在流动。他上下打量了打量云峨,笑道:“所有的秀女都在体元殿,你为什么不去?”
      云峨慢慢的将珠子放回白瓷盘子里,伸手拍打了一下衣袖,坦然的望着他,仿佛他只是最普通的万人之一,闲闲的道:“你额娘让我把地上所有的珠子捡起来再去。你难道没看见连门都是反锁着的么?”
      胤禟看看满地滚动的珠子,眉毛不由得一扭,露出一丝恼怒的神色,高声喊道:“红芍,给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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