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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抱中寒兰非我有(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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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阳光照在体元殿的硬山顶上,有点刺眼。京城总是风是风、雪是雪的干脆,在天和人之间,没有一丝的暧昧不明,彼此都是清清楚楚的。这太阳也是,从一片青天上撒落下来,照得人影都明晃晃的,最真实的,也成了虚妄。
高景寒、王莲如、陈宝娴亦步亦趋的随着一众秀女进入殿中,水凉凉的空气一下子让人觉得舒服了起来。莲如在这凉丝丝的空气中浸了浸自己惴惴的情绪,这才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那个坐在明黄九龙椅子里的男人——或者说,看了看那把椅子。
“原来龙椅那么大。”莲如心中暗暗道“四边不靠,只能端端正正的坐着,一定不舒服极了。”太后坐在皇帝的右手边,身边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穿一身浅淡习习的霜蓝月褶如意羽缎帔,云霏撒花烟罗水裙,如云乌发上只有一个日永琴书簪,耳上一对明珰,瞳如黑晶,明眸善睐,虽不怎样着意打扮,却神采夺人,颦顾多姿,稠人广众中看去,月明水中般的触目。
莲如低低向高景寒问道:“那穿霜蓝衫子的女子是哪家格格?难道也是今年同入宫的秀女?”
婉哥听了,蔑然一笑,道:“莲如好痴,那是蒙古八旗总都督、科尔沁郡王廓尔敦的女儿妙明格格,你也算是官宦之家出身,竟没听说过紫禁城里的妙格格么?”
陈宝娴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她了。据说这妙格格刚生下来一百日便能言语,聪慧夺人,秀峙不群,很是得太后和皇上青眼。”
莲如红脸一笑,道:“我说呢,原来是她。我如何没有听说过,只是不曾往那处想。我只想着,若她也是秀女,我们如何能再入皇上的眼中了?”
婉哥冷笑一声,不再答话。听见里面叫名字,众人便忙袅袅婷婷的甩着帕子走了进去,木头人一样磕头请安。
康熙帝下朝回来,又见了这一众秀女,并未有一二十分出众的,不由得有些倦了,此时见了婉哥、莲如、景寒、宝娴四人秀色夺目,精神稍振,低头喝了一口参茶,拇指上的黑金扳指泛着幽深的光。半晌,抬头含笑指着莲如问道:“你叫莲如?”
莲如心里猛地一跳,只觉得满殿的目光都向自己看来。她顾不得品味这目光中的艳羡、遗憾、嫉妒、自愧究竟有多复杂,只觉得怀里像是揣着一只兔子,暖暖的,痒痒的,温热的□□簌簌的颤动。她太过紧张,喉咙没那么清爽,也不敢清嗓子,只得极小心的慢慢道:“回皇上,臣妾王莲如。莲子清如水之莲如。”
玄烨看了看她,嘴角泛起一丝微笑道:“这名字取得不好。”
莲如吓了一跳,不由得抬眼看着玄烨,脱口而出道:“为什么不好?”
宜妃在旁边见她小儿女之态毕露,不由得不悦,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玄烨却毫不介怀,只觉得她戆直的可爱,遂笑道:“人艳如桃李,名字却清如水,岂非不好?”
莲如听了,眼中不由得闪烁起一阵欢喜的羞怯,面泛霞光,低头笑道:“回皇上,名字是臣妾的阿玛取的,臣妾也不甚了然。只不过我阿玛说了,一来他老人家希望我能有清透如水的心境,二来人生一世,有苦有甜,苦的时候,比如莲子,也自有其清透之味。阿玛希望莲如能吃得了甜,也受得起苦。”
玄烨听了,不由得笑道:“好巧的一张嘴。如此说来,你小小年纪,能看淡悲喜甜苦,也不容易。”
莲如见玄烨虽然年纪已经不轻了,却身姿挺拔,一双眼睛如寒星一般,眼角有几道皱纹,却如同小时候看的画儿上的兰花叶子一样纤长优雅,不由得心生喜意,灿然巧笑道:“皇上夸奖莲如了,莲如只爱吃甜,不爱吃苦。”
此言一出,不只玄烨莞尔,坐在一旁的荃贵妃、惠妃、荣妃、宜妃等也忍不住笑了。绮莺打量了一下莲如等几人,悄声向妙明道:“昨儿荃主子说极出色的云峨小主,怎么今日反倒不见?”
妙明淡然一叹,道:“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本是这宫里的常事了。”
绮莺于文字一道虽不甚通,这两句诗意思平直,却也懂了,忍不住向宜妃看了一眼,只见她侧影腴艳,鼻若凝脂,脸上飞着两片浅浅的霞影胭脂,梨涡浅笑,不由得心里暗叹,这样刻薄险恶的心思,却生了这样美艳的姿容,造物之事,当真奇怪,向妙明暗道:“早知道荃贵主子就不该让云峨小主她们住到翊坤宫去,荃贵主子那么喜欢云峨小主,小主若是跟着她,不愁不能出头。”
妙明默然不语,却回眸看了看荃贵妃。佟佳氏·友荃清弱淡美,两道远山眉如蹙如愁,唇边永远荡漾着一丝和美的笑意,身上穿着明黄烫金九龙滚云朝服,红色织金寿字缎朝裙,颈上垂着黄绢百蝶穿花彩帨,越发显得她身材清瘦,不盈一握。妙明心中暗道:“云峨姿色独出,一朝入选,六宫无色,荃贵妃也不过是激将之法,却让宜妃出头作恶人罢了。”正为云峨惋惜,忽听外面人传道:“瓜尔佳·云峨小主到。”
众人听了,都怔了一怔,宜妃的脸色立时变得难看起来。
云峨随声而来,长裙摆荡,月画烟描,清韵如雾。她甫一到室内,本来流动的空气便如微微凝滞了一般。苏荷和绮莺忍不住对视一眼,皆想道:“也只有妙明格格方能和这女子一较高下。”
宜妃的眉毛微微一蹙,旋即展开,笑道:“云峨怎么才来,本宫方才派蕊珠去催你,却没找到,你是去哪儿了?”
云峨的笑意像是慢慢氤氲上来的远箫声,让人除了她,觉得什么都是空的。在云峨的存在之下,莲如之醇美,婉哥之艳丽,都只在人境里罢了,唯有眼前这个女子,轻灵如云雾。
云峨的笑容淡如暮霞,道:“让宜妃娘娘操心了。”便不再理会,径自从宫女手中接过一盏茶,盈盈上前叩首给玄烨奉茶道:“云峨迟了,给皇上端茶请罪。”玄烨接过茶杯,微瞑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云峨,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
宜妃秀目渺渺的乜了康熙帝一眼,见他眼中快速的闪灭一簇星火,那火光的温度似乎灼伤了宜妃的心头,她脸上泛起一阵葡萄汁似的淡青色,眼中尽是一片寒意。
眼前的云峨,是那样的自信和从容,越众而上的给九五之尊奉上一杯清茶,闲闲的送上,仿佛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男人,醉倒在她云一样的气息之中。她的叩首、奉茶、拾级而上,起承转合之间如此轻巧曼丽,全不规避人的半分目光,因为她年青而娇艳的身姿与面容,没有一丝岁月的憔悴,禁得起最无情的打量。
云峨知道,宜妃也必定知道。
宜妃有点失神的看着云峨,曾几何时,她也有这样的自信和从容,淡扫蛾眉,就能令君王带笑,悄然销魂。玄烨此刻脸上的神情,她是如此熟悉的,却又是那么遥远。在面对她自己,对德妃、良嫔的时候,她都曾见过他这样欣赏暧昧的目光,柔情如沾湿春雨的柳絮般黏滑——原来,帝王的深情经年不变,只不过女子容颜暗改之后,他的深情便往别处倾洒,又是最崭新的青春,盛放停靠在他黄昏日落、四季不变的沉香亭畔了。
就是那么一瞬间,宜妃忽然觉得自己脸上的妆粉如此粘腻,粘腻得她喘不过气来。自己好像这脂粉一样,在滴漏声里慢慢的融化——她的年华,融化而一去不再。
玄烨接过云峨手中的茶,笑道:“你身上的香气甚是特别,似花非花,倒也新鲜。是什么?”
云峨倩然一笑,道:“唯其不知,方有韵致。白居易说‘花非花,雾非雾’之时,何曾知道的清清楚楚?在知与不知之间,最得韵致。”
玄烨温然一笑,轻轻拍了拍云峨白如玉子的手背,笑道:“好心思,好口齿。倒是叫朕难忘了。梁九功传朕的旨意,瓜尔佳·云峨,封和贵人。王氏莲如,密贵人。高氏景寒,襄贵人。色赫图·婉哥,谨贵人。”
四人听了,都跪下领旨谢恩。而四贵人之中,最得意的又当数云峨。她抬起新月般的睫毛,看着眼前的皇帝。她知道,对于宜妃而言,玄烨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人。她此刻跳动的心情和一吐怨气的痛快,像是一层薄雾蒙住了眼前的男人,在她的眼里,看不见他的容貌气度,只能看到一片笼统的明黄,这是尊严的颜色,骄傲的颜色,不可侮辱的颜色。她用眼角扫了宜妃一眼,睫毛带起飞檐的弧度,两片莲瓣般粉香的嘴唇,吹出一点笑意。
妙明在顺治太后身后略带惊异和怜悯的看着云峨,她是这样的美丽,在宫中也是少有,然而她太过尖锐的锋芒,不会为她一举带来君王的宠爱。紫禁城这一城之间,不啻有云泥的距离、沧海的久远,而帝王这一瞬间的动情与不舍,远及不过人间的遥远。
云峨的眼光落在妙明身上,如湖水中投入了一个石子,微微一动。两人如烟岚雨雾中的两株绛草,摇摇相揖,都有着一瞬间的惺惺相惜和了然。
胤禟从从神武门出来的时候,九王府的翠顶泥金轿子已经在等待,何玉柱上来打千儿请安,胤禟问道:“差事都办妥了?”
何玉柱点头如杵,道:“主子放心,都已经办妥了,今年咱们当铺、钱庄的收益都极好,比去年长了一倍不止。来咱们这儿寻财路的朝臣们,也越来越多了。”
胤禟随意点了点头,道:“你的差事办得好。”
何玉柱忙道:“还不是主子和八爷的声名在外,小的只是跑跑腿罢了。”
胤禟有些心不在焉的,道:“账目你好生收着,可别泄露出去。”
何玉柱赔笑道:“主子放心!”他抬头觑了觑胤禟,满脸堆笑道:“怎么今儿主子心情好像特别好,这满脸带笑的?”
胤禟踢了他一脚,道:“瞧把你伶俐的,带什么笑了?”话一出口,却明明白白的觉得自己两腮是往上吊着笑着的。不由得板了脸,道:“少废话,去八爷府里。”一掀帘子上了车,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自己也暗自惊心,道:“当真是为了那小秀女么?”
从轿帘里泻出丝丝道道的阳光,映得珠子上泛起一层虹影。这珠子就像那小秀女一样,胤裪仰头笑着想,她站在那屋子里,就像是通身蒙着一层淡淡的月光。
胤禟笑着,觉得从未有过的快乐。他掀开帘子,喧嚣的市井声争先恐后的拥了进来,京城的新秋,气息前所未有的可人,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有趣。他的笑意更深了,仿佛又闻到了她身上寒兰般的香气。
他低头,两颗珠子,在他掌心里滴溜溜的转着。
(1)《枯树赋》有句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