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炜梵

17、唯独感情不可偷

　　周二晚上，顾倩茹拎了两瓶红酒上门，显然是来买醉的。薇薇叫了外卖，就着客厅的茶几席地而坐——反正最后喝多了也是七倒八歪。
　　安儿的这个前老板，行事泼辣果敢，雷厉风行，没有她攻克不了的难关。她当年也是看中了安儿身上的那股子不服输的猛劲儿，对安儿总是关爱有加、悉心栽培。后来安儿家中变故，执意要去北京，她也就放手让她去，一如慈母。再后来安儿摸爬滚打几年，在北京居然也做出了些名堂，凯旋回沪，职位与她平级，她是真心为安儿骄傲。以前多少还隔着上下级的关系显得有些生分，后来平级，反而热络许多。
　　安儿穿着粉红色毛绒居家服，像一只粉红色的小兔子，跟随着手机里播放的bossanova扭动腰肢，边扭边在厨房找着开瓶器。
　　“她哪儿来那么旺盛的生命力？”顾倩茹边整理茶几边问薇薇，语气里尽是对安儿的宠爱。
　　薇薇耸耸肩，“她从小就这样。一定是个外星孩子！”说罢，两人大笑。
　　安儿扭着屁股举着开瓶器冲着她俩大声道：“又在说我的坏话吗？”说完，一阵风似的跑过来贴着顾倩茹坐下，“顾姐，你就不能对我鼓励教育么？”
　　顾倩茹继续整理着茶几，不为所动：“你顾姐奉行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教育理念。”
　　薇薇在旁边憋住笑，看着她们俩。
　　安儿咬了咬下嘴唇，伸手就开始挠顾倩茹的咯肢窝，顾倩茹笑得前仰后合，大叫：“你这孩子，别闹，别闹！”
　　“还棍棒吗？还孝子吗？”
　　“不了，不了，哈哈哈哈，我求饶……”顾倩茹倒在沙发上缩成了一团，黑色羊绒大披肩掉在了地上，发簪也散落了，一头略卷的大波浪倾泻而下，“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疯呢！”
　　安儿整张脸贴近她，盯着她的眼睛道：“喜不喜欢？惊不惊喜？感不感动？”
　　顾倩茹推了她一把，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熊孩子！”说着，整理起头发和披肩来。
　　薇薇已经开好了酒，正醒着，又给每个人倒了一杯果汁。
　　“来，为我们女人帮的聚会先碰一下！”安儿举起果汁慷慨激昂。昏黄的灯光下，三个杯子奕奕放光，三张笑脸熠熠生辉。
　　“家里出什么事了？”安儿放下杯子，吃了一口菜，并没有看顾倩茹，就这么唐突冒出来了一句。她知道，如果不是让人憋不住的大事，大女人顾倩茹是不会主动来找她谈心的。她也知道顾倩茹心里的那一丝自尊，问的太热切，反而会伤了她，不能让她觉得自己被当成了一个弱者。
　　顾倩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玩着手里的玻璃杯，苦笑了一下，说：“小三上门了。”
　　薇薇曾经听安儿说起过顾倩茹的先生叶俊良，比她小两岁，生得甚是帅气潇洒，当年因是顾倩茹她们公司的供应商，所以认识了顾倩茹，对她非常崇拜，死缠烂打了很久，浪漫的事情做了不计其数。彼时32岁的顾倩茹一心扑在工作上，单身了好几年，根本没有适龄男青年敢近身。这么一来二去的，终究抵不过狂轰乱炸，遂从。婚后，靠着顾倩茹的人脉，这位叶先生的事业越来越风生水起，后来自己辞职创了业，竟也做得不错。当然，顾倩茹自己的事业也没因为结婚生子而放下，一步步坐到了知名公司的高管位子。这一家子，夫妇恩爱、女儿聪慧，顾倩茹的朋友圈除了管理类、经济类文章的转帖，全是晒老公、晒女儿、晒全家的，让人好生羡慕。
　　虽然料定顾倩茹是家里出了事，但安儿实在没想到会是因为“小三”的事情，她惊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空气凝固了。
　　薇薇起身，道：“红酒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喝酒吧！”
　　三五杯下肚以后，话匣子开始慢慢打开。顾倩茹一直在强调自己此前太过在乎自己的事业，生活中一直是叶俊良谦让着她，被谦让习惯了，她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事情应该就是这样的，“我知道我为他做的太少了！”
　　“你会原谅他吗？”薇薇问，她心里非常渴望顾倩茹给她一个答案，让她飘忽、摇摆的心能够知道自己的方向。
　　顾倩茹抿了一口酒，“当然，我当然会原谅他，只要他愿意回家，我敞开大门迎他。”
　　安儿点了点头，拍了拍薇薇的肩膀，看着顾倩茹道：“事情走到这一步，我从不会觉得只是任何一方的错。你能意识到自身的问题，很难得。我们常常花了太多的时间去争吵、埋怨，去找对方的理所应当，却忘了安静下来换位思考，想想自己的理所应当。”又转头盯着薇薇的眼睛，“跟你的情况不一样，你别听岔了！”
　　薇薇正在低头沉思，被安儿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惊了一下，眼神如迷失在丛林中的小鹿。
　　“先想好怎么打赢小三这场仗吧！”安儿举杯一饮而尽。
　　薇薇今夜喝得颇多，只觉双颊滚烫，头重脚轻，但是四肢百骸却是说不出的软绵舒爽。她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想要吸几口凉风。天上是一轮新月，纤细如刀，天空中看不到一颗星星，暮色深沉。她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月夜，也似这般，那时她还年少，猛子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烁着光芒，他看着她说：“薇薇，我会一辈子只爱你一人！”
　　薇薇对着月亮笑了起来，眼睛却泛了潮。

　　第二天起床有点困难，薇薇强撑着爬起来梳洗打扮。近来刘经理对她越发挑剔，她不敢有任何的闪失以落口实。头还是晕晕沉沉的，喝了杯酸奶，再吃不下早饭。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天。
　　晚上照例是安儿带了老唐一同下班归来。薇薇实在浑身疲倦不愿动弹，三个人叫了外卖。用餐完毕，薇薇早早地睡了。
　　安儿说自己晚餐吃得太多，拉着老唐出门散步消食。薇薇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只是恍惚听见一声“吧嗒”的关门声，又转身继续睡了。
　　薇薇瞧见小宝正睁着黑黑的眸子望着她，她问他：“你怎么来了？外公外婆呢？”心下正在埋怨张爸张妈把孩子一个人扔在外面，小宝已经一溜烟跑得很远了。薇薇抬眼看，是一条窄窄的小巷，笔直笔直的看不到尽头，她心里着急，马上跟着追，边追边喊：“小宝，你慢一些！等等妈妈！”这孩子像是没听见，依旧飞奔，薇薇只能看见远处一团模糊的背影。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薇薇浑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一步都迈不开，眼瞧着小宝越跑越远，最后连模糊的背影都看不见，薇薇一屁股坐在路上哭了起来，一种想抓却抓不住的悲凉灌满了全身，竟嚎啕了许久。忽地有人推了她一把，薇薇一激灵，醒了。
　　原来是梦。
　　客厅里谁的电话在响，不停歇。薇薇被吵得心烦，跌跌撞撞起了床，去寻电话。茶几上放了一支黑色的电话，应该是安儿的，恍惚看见来电是个陌生号码，薇薇滑动电话，接了。
　　“喂——”她的嗓子有点干，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牵扯着头也有些疼。
　　电话那头是个女声：“你……是谁？”
　　薇薇想不起来这个声音是谁，依稀觉得像顾倩茹，难不成，她昨天也喝多了？
　　“我是张薇啊。你还好吗？我昨晚喝得太多了……以后不能这么喝了！”说着，她倒在了沙发上，一手撑住了头，“安儿出门了，手机落在家里了，等她回来让她给你回电话。”
　　“你……是说林安安吗？”对方的声音有些迟疑。
　　薇薇突然觉得不对劲，心里“咯噔”一下，人也坐了起来，“你是谁？”
　　“我是唐仲礼的太太，这是唐仲礼的手机！”
　　薇薇的睡意全消，整个人都僵住了。

　　薇薇就这么一直坐到了安儿和老唐回家，他们笑嘻嘻地进门，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安儿问她怎么在这里，冷不冷，她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身全棉的薄睡衣，也才发现攥着手机的手冰凉。
　　“安儿，你听我说，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她说着，两只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安儿，“我刚才在睡觉，迷迷糊糊听见电话响，我以为是你的电话，就拿起来接了，我以为是顾倩茹打来的……”
　　安儿的神色开始凝重，“然后呢？”
　　“然后接完才知道这是老唐的手机，是……是他太太打来找他的。”薇薇垂下脸，左手不断地摩挲自己的额头，“我对不起你们！”最后这一句，说得极轻，她晓得，无论她怎么道歉都不够，这个祸闯得太大了。
　　老唐双手揽住安儿的肩膀，让她不要慌。“也许是天意。”他说。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睡糊涂了！”薇薇扯着安儿的衣角哭起来。
　　安儿拍拍她的头，“别慌，让我安静一下。”转头看向老唐，“你快回去吧，她找你肯定是有急事，这会儿，她心里也不好受。”
　　老唐摸着她的脸，“你呢？你还好吗？”
　　安儿点点头，没有看他，“薇薇会陪着我，你回去吧！”
　　老唐搂着她，吻了吻她的额头，又拍拍她的肩膀，在她耳边说了句：“好好照顾自己。”
　　然后拿了手机走了。
　　薇薇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内疚得要命，恨自己怎么如此笨，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对方显然猜出了那个人是安儿，也难怪，老唐是安儿的上司，名字自然是熟悉的。
　　安儿坐在沙发上沉思，看不出悲喜，就这样坐了很久，一动不动。
　　那天一直到很晚，薇薇才拉着安儿一起睡了，安儿的手心凉凉的，有汗。
　　躺在床上，安儿从背后抱住薇薇，头埋在薇薇的背上，说：“薇薇，我有些害怕。你别回头，就这让我这么靠一下。”
　　薇薇紧紧握住她的手，什么都没说。
　　安儿的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胖女人到家里大闹的样子，一幕一幕，像翻书一样，这么哗啦啦地划过。

　　第二天一早，老唐发来信息，叫安儿今天不要去上班了，就在家里休息。
　　“不去也罢，万一那位唐夫人杀到公司去了呢？”薇薇道。
　　安儿边夹着眼睫毛边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横竖杀出一条血路才能活命。”
　　薇薇倚着门、插着手，“何苦要硬碰硬？”
　　“我林安安从来只会站着死，不会低眉顺眼，不会跪地求饶。”安儿刷好最后一遍睫毛膏，看着镜中的自己，问身后的薇薇：“如何？我今天漂亮吗？”
　　薇薇心不在焉道：“漂亮，你一直这么漂亮！”
　　安儿笑了一下，靠近镜子检查细节，“今天得特别漂亮才行！”
　　化完妆，在穿衣镜前试了好几套衣服，最后选中一条浅灰色高领无袖连衣羊绒长裙，腰间点缀了一条细细的黑色流苏皮绳，又配了一双黑色小羊皮过肘手套，青春曼妙的身姿尽显。
　　套上外套，拎了提包，给薇薇一个飞吻，走了。

　　安儿其实不知道，站着死会不会就比跪地求饶让她更舒坦，但她不愿像记忆中的母亲那般，任由别人肆意侮辱。就算前路难行，她也会昂着头、微笑着踏上荆棘。
　　其实今天的事情确实不多，完全没必要进公司。安儿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盯着电脑屏幕发呆，看着桌上的时钟一个刻度一个刻度地爬过。期间偶有下属进来找她签字，每一张纸，她都仔细问过后才落笔。一个性格活泼的实习生接过她签完字的文件后，笑嘻嘻地道：“林总，你今天的妆好漂亮啊！”
　　她抬眼看看她，也笑了，“是么？谢谢！”
　　实习生像见完偶像后般地满足，扭头出门。安儿问：“唐总来了吗？”
　　实习生转过身又欢快地答：“还没呢，今天还没看见他。”
　　安儿点点头，“你去忙吧！”
　　实习生吐了吐舌头，轻轻地关上门。
　　时间过得有些漫长，安儿不住地看时间，有些焦躁。或许老唐已经劝好了她？一家人又其乐融融了？她想，这样也好，一切又回归正常。
　　忽听得敲门声，活泼的实习生探出一个脑袋，道：“林总，有人找！”正说着，后面的女人已经一言不发进了办公室。
　　安儿看了她一眼，心中已然明了，吩咐实习生：“把门关好，谁都不要来打扰，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谈。”
　　实习生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地关了门。
　　安儿快速打量了她一番：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微胖，五官周正，打扮得体，虽未施粉黛，却仍然清秀静好。
　　女人也上下扫了安儿几眼，还是没说话，看不出喜怒。
　　安儿抬手朝沙发的方向，“唐太太，请坐！”
　　唐太太瞥了一眼沙发，坐下了，腰板笔直。她盯着安儿，眼神犀利，“你和唐仲礼怎么回事？”
　　“我们彼此相爱。”安儿也看着她的眼睛。
　　“多久了？”
　　安儿垂了一下眼睛，“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你知道我和唐仲礼的儿子都快十岁了吗？你知道我们这个家有多幸福吗？你知道唐仲礼对我、对儿子有多好吗？你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事业，你这般年纪去寻一个年纪相当的未婚青年，正正当当去结婚，不好吗？何苦插到我的家庭里来？唐仲礼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你知道吗？你只看得见他今日的风光，昨日的潦倒你可曾见过？你可知道我是如何陪伴着他踉跄走过来的？”她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大，“你现在来横插一脚，算什么？！”
　　“我不想管你们的过去，那和我无关。我只知道，我爱老唐，老唐也爱我！你也说了，我有自己的工作，我并不图老唐的钱。”
　　“图爱吗？”她狠狠地盯着安儿，“图爱吗？！你几岁了，姑娘？爱是什么玩意儿！”最后一句“爱是什么玩意儿”几乎是咆哮着从她嘴里喷泄而出。
　　安儿心里对于爱情的固执仿佛遭受了一阵暴风骤雨的摧残，她有些恼，冷笑一声，道：“这玩意儿，你有吗？”
　　唐太太被她这声冷笑搅得一怔，没说出话来。
　　安儿继续不疾不徐，一字一顿地说：“你们的过去，与我无关，我不感兴趣。但我也提醒你，过去再美好，也已过去。未来是什么，谁都预料不到。我劝你与其来找我，不如回家细细想想自己有什么不足之处，否则，今天就算不是我，老唐也依然不会在你那个家里待着。”
　　唐太太站了起来，走到安儿跟前，“你个狐狸精，你还有理了？你算什么东西！还轮得着你来教训我？”
　　正说着，“啪”的一声，唐太太的一巴掌就猝不及防地打在了安儿脸上，她只觉得脑浆全被震碎，从脸到脖子全部火辣辣地冒烟。
　　安儿楞了一下，紧接着伸手就去抓唐太太的头发，想要打回去，左手扯住了她的头发，但隔着办公桌，右手在空中挥舞了半天竟近不得她身。唐太太两只手奋力捏住安儿的左手想要挣脱。老唐不知什么时候闯了进来，拉开了她们俩，拉着他太太出去了。门外的员工伸着脖子打量，叽叽咕咕说着什么。唐太太也在跟老唐说着什么，两个人推推搡搡。
　　安儿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楚，什么也看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脸上生疼。不知道隔了多久，顾倩茹急急忙忙地来了，关上门，抱着安儿。安儿方觉浑身力气都已耗完，竟瑟瑟发抖。她没哭，但是眼泪却流了下来，她说：“顾姐，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