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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少年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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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年三十,各府摆宴一出多过一出,风雨楼中的戏子也被请得更频了些。晏青清被请去了两三回,每夜出了府,寒冬腊月,夜风凄紧中林子玉总等在那处,还借着那偶遇的名头,陪自己走一段夜路。
这日,沈府也要摆宴,沈老爷便让沈临去风雨楼请个戏子,学着别家府上跟风一回。沈临素来同苏百白和晏青清私交甚好,便想找那风雨楼里的霜姑通融一番,让自己请两个戏子去。
沈临还未找那霜姑谈此事,小奴阿景便来说苏百白家中出了些事,趁着过年要赶回永嘉去,恐怕是不能赴约了。沈临托他给苏百白送了些行路的盘缠,便只去风雨楼请了晏青清。
去沈府唱戏的次数虽说不多却也不是没有,沈府上下作风极严,沈少爷又四处周全着,晏青清那日换了戏装描了戏容,却没去托小奴和林子玉说。
戏唱到一半,沈老爷就叫了停,倒不是觉着晏青清不够满意,只是门外落起了小雪,沈老爷怕那戏子穿着戏服单薄,别等一会儿雪势下大了,也多有不便,便让他早些回去了。
沈少爷陪着沈老爷,便派了个小厮送晏青清出门。风雨楼中的轿子还未来,门前空无一人,斜风吹细雪,格外冷寒。
晏青清等了片刻,双手冻得通红已无了知觉,又未曾披得外衫,身上直颤,想及上回和江笙说的那句“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一句,不禁弯了弯嘴角,心中自嘲了自己一番。
又等了片刻,那风雨楼中的轿子还未来。想来也是,晏青清平素被请去唱戏,不到夜深也难回来,如今意料之外的早,也怪不得那些人。
细听那斜风小雪中,厚厚的积雪之上竟有了踏雪声,步子慢得很,倒像是在夏日夜间寻风取凉一般。
晏青清探着身子往外看去,那处走来的人著了一身黑,只墨黑的领口袖边镶着的金丝泛出些银光来。一身黑影,衬在白雪皑皑中,走一步便有一个脚印,格外踏实。
那来人抬头一看似乎也看到了探出身子来的晏青清,脚下步子快了起来,顷刻便到了晏青清身前,却正是那夜夜陪晏青清走上一段雪路的林小少爷。
林子玉看他不住发颤,解下外衫就往他身上披去,边道:“你今日怎么那么早?”
晏青清听他说漏了嘴,便打趣回他:“照林少爷说该到什么时候?”
林子玉边走边照例拉过他的手暖着,面上却似乎有些不高兴,“你今日来沈府为何不差人告诉我?不告诉我本少爷又怎么知道该是什么时候。”
晏青清披着他的外衫,觉着身上暖了些,便回他:“和沈少爷来往多了,知他不是那要担心的人,何苦让你霜风雪雨顶着夜色再来一回。”
林小少爷听他话里有着沈临的好,心里有些不满,不禁冷哼道:“你也知道那人心是好是坏了?”
晏青清听他话里的不高兴,轻笑了一声:“谁待人好怎会分辨不出?”
见林子玉低着头不说话,只管往前踩着雪走,晏青清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已然是暖了。
“林少爷待人的好青清是记得的,如何能分不出人心好坏?”
林子玉见晏青清体贴,便也松开了紧皱的眉头,给他紧了紧外衫,问道:“眼看就要过年了,你可是要回青州?”
晏青清眼中一时暗淡了下来,语气平稳道:“便留在长安了,不回青州去。”
林子玉听他话中有异样,刚想开口问他那爹娘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却是提了另一件事,“既然留在长安,年三十那晚便来林府吃顿饭吧。”
晏青清一时没了言语,青石长街上只有落雪的声响。
“是都有安排了吗?”林子玉试探着开口。
晏青清摇了摇头,语意中含着笑:“年三十晚上吃的是团圆饭,自当一家人齐聚,我本外人,去了成何体统。”
林小少爷一听他讲道理体统,心中就止不住地急躁,“那你便在风雨楼,和那小奴对坐?”
对他话中的中伤之语,晏青清倒也没皱眉,只是想到此番过年,苏百白要回永嘉,阿景怕他途中寂寞便要陪他一起,恐怕自己连个对坐的人都没有。
“你若果真在意他,我便也把那小奴请来一起。”
晏青清回他道:“此事不关阿景,只我自己除了唱戏,再寻不到个理由去你府上。”
听他寻不到理由,林小少爷便心里寻了个理由给他,“你忘了我大哥了?他近日闲在家中颇须个意气相投的,你便去和他论些唱词唱曲,诗章词句之类的他定当十分的高兴,何况他已在府中说了你多遍,只渴望着再见上一面。”
晏青清闻言,低低一笑,“不过是些俗艳的词句,实在是现拙了。”
林小少爷听他话中有了意愿,便接着道:“爹爹刚过世,家中总觉冷落无比,多个人也算是多份热闹,就当是不引娘亲触景伤情了。”
晏青清沉默了片刻,恰好已到了风雨楼,晏青清脱下外衫还与他,见他看着自己不走,就等那回复,便道:“到那日我来就是了。”
林子玉和他道了别,回府的路上月色都好了些,正好想到了昨晚林子璃在自己房外吟的那句——
中庭月色正清明。
昨晚被他惹起的恼意,此刻都散了去,正像他后面吟的那句——
无数杨花过无影。
进了风雨楼,晏青清便要到那台后把妆容擦了去,只见台上只有江笙一人提着长枪,哑着嗓子练着戏,间或又咳上几声。
晏青清叫住了他,只问他是不是染了风寒。
江笙一开始遮掩着不愿说,后来便红着眼眶道:“明日便要去城东的陈老爷府上唱戏了,霜姑难得给的机会,不想我昨日竟又咳嗽了起来,也不知明日该如何是好……只怕又该讨霜姑好一顿骂了。”
晏青清帮他收起长枪,“明日我便帮你去唱,你且先去休息着,别担心。”
江笙忙抬头看他,连忙把眼泪擦干,“青清公子,这如何使得,你本就忙得很,我、我……”
“谁唱不是唱,不过一出戏而已,你先把身体养好,这是本分。”
说着,便让小奴送他回房,自己去台后把妆容拭了去。
第二日,如言,晏青清扮上了戏妆要去那陈府替江笙唱上一出,帮晏青清穿着戏装的阿景惯例撇起了嘴,不满道:“何必替那初出茅庐的小子去,公子昨晚才唱完一回。”
晏青清笑他,“你明日便要启程了,也不差这一句两句。”
阿景急了,竟也不去帮他扣扣子,只大着声音道:“公子你竟不帮我,只帮着外人,上回那林府的少爷来也是这般!”
听他说起林子玉,晏青清忽然记起他那番交代的,便自己扣上衣扣,出去寻了个小奴交代一番,将何时结束的时间也说了个明白。
阿景送了自家公子上轿,便去那苏百白房中找他评理去!
陈家老爷上回听曲便很看好晏青清,这次见风雨楼中又派了他来,心中不免高兴便又多付了些银两给霜姑,直邀着唱完戏的晏青清又坐了片刻才放他回去。
等陈老爷终于舍得别了晏青清,时辰都已入了子时,比平素都晚上了三分,晏青清怕门外的人等得焦急,步子也不免快上了三分,好在今晚并不落雪,不似前些天冷。
晏青清走出陈府大门,下意识便往那风雨楼的轿子旁看去,却见今日那人并未在那,只一小厮打扮的人探着头往府里张望,见自己出来了,便赶紧跑了上来,把外衫递给自己,晏青清拿在手里,恰正是林子玉平日里穿的那件。
晏青清又看了看他身后,确实没那林小少爷的身影,不知不觉便脱口问了那小厮一句,“你家少爷呢?”
小厮帮他披着外衣,连忙回他:“少爷昨日染了风寒,今日有些高烧,大少爷让他卧在床上不许他出府,少爷便让小的来这里接晏公子,说是务必要送晏公子回风雨楼的。”
晏青清照例要那霜姑先回去,小厮在一旁见着,大着胆子和他说道:“风刮得紧,晏公子不如就坐在轿里,小的在外面快步跟着就好,公子要是惹了风寒就不好了。”
虽听他这么说,晏青清还是让霜姑回了去,和那小厮一处走着,道了一句:“夜间回去,也习惯走路了。”
小厮连忙应“是”,跟他走在一处,不敢怠慢。
路也不长,寒风依然凄紧,好在晏青清也不觉得多么冷,只一双手觉得寒冷无比。
到了风雨楼,晏青清道了声谢,便把外衫解下交还给了小厮。
回到房中,虽已是子夜,倒也不是困得紧,晏青清洗浴了一番,微湿着青丝便到架上择戏折看。
目光所及,指尖游离处,过了一册《牡丹亭》,又过了一册《汉宫秋》,那一册《长生殿》也过了,晏青清指尖触着那本陈旧的《桃花扇》,过了半晌才把它抽出来拿在手中。
挑了挑烛花,晏青清便倚在床头看那戏折里的唱词。
风雨楼里的看客都道晏青清一出《牡丹亭》最是要惹人清泪,却不知他本意爱那《桃花扇》。那牡丹亭,芍药栏,湖山边的杜丽娘说到底还是那深闺女子,心中小得只留的下那柳梦梅一人,后又为那相思苦竟一朝香陨。晏青清尚不懂汤显祖笔下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的用情至深。
还是少年的年纪便只欣赏那李香君的气度,只觉戏折结尾处,那李香君还在红尘深深处挣扎,而那侯方域已是俗外之人,隔着道观一墙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才最是要惹人清泪。
晏青清学着小生的唱腔,低着声音唱了戏折中那句——
“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正写在那开篇首页上,暗示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