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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小径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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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了几日小雪后,天气更冷上了三分,时近年关,纷落的大雪也下了两三场,檐上,门前,庭院里堆满了厚厚一层,映到窗子里一片明亮。
时近年关,举国同欢,宫里的政事也少了不少,林子璃每日回来的都很早,有几日甚至闲在家中。
闲来有兴便吟诗,门外更配着好景。
林子玉这日晨起用早膳,便见林子璃早已端坐在桌旁,正好吟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篙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虽时日不同,意境却相通。”
林小少爷一大早就头疼万分。
正用膳间,恰见门外又纷纷扬扬落起了大雪,林子璃赞叹道:“晋时才女谢道韫咏雪作‘未若柳絮因风起’一句想来就是这般模样了。雪霁之后理当又是那摩诘所言的’积素广庭宽’的景色,还要添上一句祖咏的’城中增暮寒’,历代咏雪……。”
林小少爷匆匆喝了几口粥,回房取了外衫就出去了。
出了府,踏着雪信步走在长安大街上,那卖扇子的摆摊早撤了去,沿街都是卖些暖炉的,还有一处卖包子卖馄饨的小摊,热气蒸腾,一团一团尽是白烟。
本是没有目的地的,却不料停住脚步时已到了风雨楼前。过路的行人见到林小少爷,便招呼道:“林小少爷大早便来看戏啊。”
言外之意便是,一大早来看的,究竟是那扮的戏,还是那扮戏的人?
林小少爷也不理他们,提着脚步便进去。楼里尚是空落落的没有几个人,时辰尚早,楼里的戏子才刚画起妆容。
林子玉循着当日霜姑带的路,绕过风雨楼到了后院,便见一个少年恰好迎面走来,那少年见到林子玉,一时停住了脚步有些局促起来。
林小少爷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便离开了,也未在意,擦肩而过时却是那少年叫了他一声。
林小少爷转过身来,疑惑打量他。
那少年正是江笙,林小少爷只看过他扮戏相的模样,不曾注意他便是眼前这个稚气未脱尽的少年。
见林子玉想不起自己来,江笙便道:“我、我是唱《赵氏孤儿》的江笙,小少爷时常赏银子给小奴的。”
因着江笙每回唱戏掌声都极少,林小少爷回回能打个瞌睡,故而林小少爷很是看好他。便朝他笑了笑,“你的长枪使得很好。”
江笙闻言,脸一红,把手里的长枪捏得更紧了些。
林小少爷也不去注意他,往二楼的方向瞧了瞧,漫不经心道:“你们这楼里的戏子可都起来了?”
江笙听他问自己,连忙回道:“时辰一到大家都要起来的。”
林小少爷和他道了声别,就抬步往二楼去,又是右转直走到底,今日那门口却没那个小奴,林子玉抬手敲了敲门。
却听屋里清清淡淡的声音回道,“这就来。”
几声细碎的响动后门便开了,晏青清见来人是林子玉,眼底流过一丝讶色,稍纵即逝,侧了侧身子,便让林子玉进来了。
方才晏青清兀自摆弄着茶具,故而桌上尽是茶盏,透着热气,袅袅升起几缕白烟。
晏青清递了一杯水给他。
林小少爷生平第一次犹豫了片刻才开口,“晏青清,我想着你以后还是不要上府去唱戏了。”
晏青清知他说的是那天的事,向来不皱的眉竟微微促了一促,开口道:“是这风雨楼里的人就该合着规矩,没有说不去就不去的道理。”
林小少爷听他这一番那一番的道理,心里又急躁起来,“那我一会儿去找那霜姑,买下你的卖身契,你今后就到我林府来。”
晏青清手下一顿,袖子上溅了一滴茶水。
语气淡淡的,回道:“我习惯在这楼里唱曲了,何况,唱曲的命本就不论富贵,倒只图个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关,林少爷还是不这么做的好。”
林子玉一时说不出话来,连喝了几口茶水才接着说:“你说不做那就不做了罢,只是今后你上府唱曲去务必托人来我府上告知一声,上的哪家府邸,何时回来。”
晏青清心上似乎一暖,不禁轻笑出声:“林少爷倒草木皆兵了。”
“你便只告诉我知晓了没。”林子玉语气有些急。
晏青清垂下了头,烟气拂在脸上微微有了湿意,那烟气中的唇看不分明,林子玉却分明听到他说了声“好”,轻轻的,淡淡的,似乎一不留神就随烟散了去。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不时就传来了阿景的声音。
“公子,该去前面楼里画……”话还没说完,推门进来便见是林子玉,立马换了语气,“你怎么又来了?”
林小少爷也颇不待见这个小奴,站起身来就走了,不置一词。
林小少爷出了风雨楼也不愿回府里去见林子璃,便在长安城街上闲逛,遇到一处临江的酒楼便上去择了张桌子随意坐下了。
酒楼中的百姓买了瓜子茶水就在那闲谈,城里近来论的最多的,便是那林小少爷看上晏青清的事,先论林小少爷一厢情愿,花重金买了晏青清一场戏,后又论晏青清也心中有意,两人互换了里衣。不知又是谁说的,见他二者前日夜里竟走在一处,便论两者早已心意暗合了。长安城里的百姓见林小少爷虽是个不学无术的却又长得英气俊朗,见晏青清虽低贱为戏子却又是清雅逼人自有贵气,便论这两人也是般配。
楼里的百姓见林子玉进来,忙纷纷喝了口茶,转开了话题去。
林小少爷听他们讲那回长安城没多久的林成璃的事,不知不觉就留了个神。只听他们说道那林成璃前几日不知何故被人拳脚相加打了个半死,瘫坐在地上一夜都起不来,还是那府里的丫鬟早间来打扫时发现的他,现在正天天躺床上喊疼。楼里的百姓论到林成禄难免会论到他前几年的风流名,说着说着就直叹气,对那些家里有个闺女的人尽交待着闺房须关得紧紧的!
林小少爷听那些百姓论林成禄的不好,心里也快意无比,便在楼中用了午膳,又坐了一下午的光阴,到了暮色初上的时分才回了府。
回府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正欲喝时,林子璃恰好提着茶壶从里间出来,见林小少爷手中拿着茶盏,便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林小少爷将一杯茶尽数喝下,赶紧放下了杯子。
林小少爷正要走,林子璃见势就拉住了他,把他按在椅子上,一脸严肃,“寒冬一过,初春的科考你预备如何?”
林小少爷最烦他说起科考,就像最烦林老爷说起风雨楼。
林子玉不耐烦道:“要功名何用!”
林子璃一时急了,“你倒学那北宋的柳七,他是说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你倒只信那表面话,不知他其中酸楚!自古以来,孔圣人便说学而优则……”
林小少爷分明不知那柳七是谁,倒觉得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说得不错,可若是去了“低唱”二字,也许更好。
林小少爷听他断断续续说个没完,已说到了那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了。
林子玉打断他,还是那句“要功名何用”。
林子璃见说不通他,便气呼呼道:“自古以来君子便以此为志!。”
林小少爷似乎有些生气了,站起身来就走,心里想,我既不是那古人,也不是那君子,我便是林子玉,非古时君子。
又过了几日,城东的大户陈府说是摆了宴,请晏青清去唱戏,还特意点了一出《牡丹亭》。晏青清晨起将妆容收拾完毕,正要上轿,又想起那日林子玉来自己房中所说的,掀起帘幕的手又放下了下去,回身到府里去寻了个小奴交代了一番话。
觥筹交错到月上中天的时候才消停,陈府的老爷夸了晏青清好一阵儿,又打发小厮去那门口给霜姑送了好些银子,这才别了晏青清。
晏青清走到陈府门口,却见风雨楼的小轿旁还有一人,正是林子玉。
晏青清取过霜姑手里的外衫,霜天寒地,还是有些冷的。又和霜姑说了几句,那风雨楼里的霜姑看了林小少爷一眼,径自遣着抬帘轿的先回去了。
晏青清走到林子玉身边,跟他一处走着,开口道:“你怎么来了?”着实是天寒了,说出的话都泛着寒气。
林小少爷不以为意道:“夜间无聊便闲走,走到此处,小厮正好说你在里面唱戏,方落脚没多久你就出来了。”
晏青清见他的鞋子都被雪水濡湿了,墨黑的鞋面上泛出一层水色,晏青清也不说破他的谎话,只道了一句:“这天可真是冷了。”
林小少爷以为他当真冷了,便拉过他的手来,放在手里暖了一暖,晏青清脚步一滞,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却觉他掌中确实温暖无比。
林小少爷一脸正色道:“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便又拉过他的手来放在自己掌中暖,但觉晏青清指骨纤细,也是单薄的一双手,怪不得如何都不暖。
晏青清不禁笑了,“林少爷的道理总是很多。”
若是人人家中有个林子璃,那人人的道理都多得很。
林子玉送晏青清回了风雨楼,心情似乎不错,晏青清和他作别就要进楼时,林小少爷却开口道:“你便要每回唱曲都像今天一样派人来知会我一声。”
晏青清背对着他,嘴角一扬,便让你再弄出几回偶遇来?
也没说是好还是不好,进了风雨楼。
虽已夜深,楼中却仍有些刻苦的戏子,无论公子佳人,在那处练着戏腔,晏青清绕过他们要到那台后去。
却有一个戏子,著了青衣,正练着《牡丹亭》里寻梦的那出。
“……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
唱到那处又断了去,不知是提不起唱腔还是忘了台词。
晏青清也扮着杜丽娘的戏容,和那处的杜丽娘相对着,中间隔了数来步,舒了水袖便唱道——
“……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