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马上》十月女泽

10、相留醉

　　年三十那天，暮色一落下来，林小少爷便在自家府前等着，来来回回在府前的积雪上留了好一串凌乱的脚步，才见那路尽头有了熟悉的身影。不扮妆容，穿着淡青色的衣衫，天有落雪，便撑着一把纸伞，一人行在那远处的积雪中，朝林子玉的方向走来。
　　林小少爷又耐着性子等了片刻，晏青清总算是走到了府前，收了伞，抖落其上的积雪。
　　林子玉将他手里的伞接过去递给小厮，习惯性地就去暖他的手，晏青清一路行来手确实冷得很，便也没有挣脱开去。
　　晏青清抬眼看他，“林少爷的病可都好了？”
　　林子玉声音仍是有些沙哑，回他:“本就不是大病，是我大哥小题大做了。”
　　林子玉将晏青清带到前厅，林子璃前些日子便听林子玉说起晏青清要来，便去阁楼里整理了些戏折子出来欲和他探讨探讨，此刻怀中正抱着那堆戏折，见晏青清来了，便忙放下怀里的戏折，把他引到座上坐好，又嘱咐林子玉去备些茶水来。
　　林大少爷在这府中堪称“有志不得伸”，此刻遇到个可共说话的，便一刻不停翻着戏折，遇到一两句难得的唱词，便要晏青清唱与他听。
　　晏青清难得听人一时说那么多话，热情又不失尊敬，心中也颇为感动，林子璃哪处不明白，便唱与他听，从那唱腔的转合上给他解释。
　　林小少爷见他二人谈的投机，便也想说上几句，无奈，自己方听懂那《牡丹亭》的故事，正要问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一句做何解，林子璃已和晏青清讲了开去，竟又谈到了宋词。
　　林子玉闭了嘴，在一旁只能给二人倒茶水。
　　从那宋时的长短句谈了开去，不知不觉两人便说到了五代的词，林子璃突然问起晏青清偏好哪位词人。
　　晏青清手指触着那青瓷茶盏的杯沿，低头思索了一番，轻笑道:“唱多了词句，毕竟和仕人有别，不爱那有志的，偏好后主从嘉的词。”
　　林子璃一时眼中亮了起来，平日里欲和林子玉谈些诗词风雅的事物，后者除那李白杜甫等叫得上名来外，其他词人不知一个，此番听晏青清一说起李后主，便知他是个可谈的。
　　林子璃正欲开口问他最偏好哪一句，不料，在一旁顾着茶水的林子玉插嘴道:“李后主的词我只爱那句’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林子璃知他平日素不看书，今日却出口了一句词，不免惊奇道:“子玉你是如何知的这句？这几日可真看书了？”
　　林子玉帮晏青清的茶盏倒了一杯新茶，不以为意道:“城西酒肆内墙上不就题着此句？府上常去买酒的小厮便也是知道的。”
　　林子璃听得满面愁容，倒是晏青清听他这话，不禁笑出了声来，“好一句凄楚的词竟用在那处。”
　　林子璃叹了一口气，“那酒肆里的人只知此句买醉，却不知后主的’朝来寒雨晚来风’，也不知他的’几曾识干戈’，怕就怕人人都像子玉一般诗书不通，那今后街上卖花的摊上摆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脂粉铺摆一句’胭脂泪，相留醉’，青楼再摆一句’罗衾不耐五更寒’，那真真是糟蹋了后主的情怀！”
　　晏青清听他说的气愤，又听他说到’若人人像子玉一般诗书不通时’，下意识地便看了林小少爷一眼，见他也正好瞧着自己，两厢视线一触便错了开去。
　　晏青清道:“论在下偏好的那句词，倒可以题在那客栈的内墙上。”
　　林子璃好奇，追问道:“倒是哪句？”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晏青清嘴角一弯，“放在那客栈里，岂不应景得很？”
　　林子璃知他话中有暗讽，便和他眼色一换，相对着笑了起来。
　　屋内三人说的气氛正好，小厮便来前厅摆上菜色，准备着就要开饭。
　　丫鬟扶了林夫人进来，林夫人见到晏青清，眉目清雅，进退有度的，又以为是林子玉寻到的林家三公子，便对他甚是喜欢，竟招呼着他坐在自己身边，席间不住帮他添着菜。
　　席间林子璃说着那朝堂里的趣事，只道那胡子长长的张大人如何护着自己，而那白将军又着实让人讨厌得很。林子玉常在坊间混迹，便拿些市井里的碎事说，两人互相附和，难得意气相投了一回。晏青清听他二者说着，屋中的炭火又烧得很旺，便觉心上流过一丝暖意。
　　林夫人见他提着筷子出神，便问他:“家中娘亲可还好？”
　　晏青清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微不可察地咬了下唇，回道:“前几年离开青州来长安，便是一身无所牵挂的。”
　　知他说的何意，席上的人一时都没了言语，林子玉侧过头看晏青清，只见他低垂着头，咬着唇故作微微的笑意，又去看他眉间，舒展着，这才忽然想起似乎很少见这戏子皱眉。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林夫人放下筷子，拉过晏青清的手握在自己手中，柔着声音道:“常在那风雨楼里唱戏也不安稳，不如今后住到林府里？”
　　林子玉见晏青清面有难色，不知如何开口，便自己开口道:“住的地方哪是说改就改的，青清习惯了那处的生活，娘亲便不要强人所难了。”
　　“也是。”林夫人听林子玉说的在理，便道:“那何时无事了就来林府坐坐，便也不要局促，如在家里就好。”
　　晏青清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心里温暖无比，温暖得竟要逃开去。
　　元和十年的这顿团圆饭，倒是格外和乐。
　　用罢晚膳，林夫人又和晏青清话了几句，见天色晚了，便回房歇了去。林子璃眼见天上落雪便又要吟那句句带雪的词句，林小少爷不觉头疼无比，借故送晏青清回去，取了把纸伞，拉着晏青清就出去了。
　　出了府门，却见门前有一人在那徘徊，林小少爷一时变了脸色，眉间皱起，挡在晏青清身前。
　　来者不善，正是林成禄。
　　林成禄脸上的红肿未尽数褪去，东边的脸高西边的脸低，说话也不利索，怒气却和林小少爷不相上下，开口便道:“上回是何意？”
　　林成禄不提起上回事也好，一提起那天夜里的事，想到晏青清哭残了的妆容，林小少爷便气不打一处来，低着嗓子道:“若是今晚不想落得个和那晚一样的下场，劝你早些走的好。”
　　林子玉的声音本就因染了一场风寒，沙哑无比，此刻又故意放沉着声音，在夜里听着着实骇人，连身旁的小厮听着也不免瞧了一眼自家少爷。
　　“你…”林成禄气急了，“我本当你不和别人一般，是个有良心念旧情的，看来也不过如此！”
　　林小少爷不愿和他废话，只他总挡在门前碍眼得很，便道:“那日是我一人，便把你揍成这番模样，我只再劝告你一句，我府上小厮虽不识字，手脚功夫却是硬的。”说完递了个神色给身旁的小厮。
　　那小厮连忙双手握拳把骨头捏得咯吱直响，又做了几个拳脚功夫上的姿势，衣衫擦动的声音之下已然有了风。
　　林成禄果然脚步磨着后退了几步，便见林子玉身后的晏青清，林成禄止了脚步反倒是笑了出来:“原来以为你当真是那侠者，只道是也是个偷香盗玉的贼，和我差不离多少。”
　　晏青清闻言，不动声色，却不再任林子玉挡着自己，反倒走到他身边，和他一并站着。
　　“他说话向来难听，你别放在心上。”林子玉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林成禄见是晏青清，免不了更加嚣张起来，“原来长安城里的百姓说的全都是真的，林子玉你当真有那断袖之癖，爱慕的竟还真是个戏子，那戏子也不知自己有多低贱倒也暗合你的心意！”
　　晏青清皱了皱眉。
　　林小少爷虽向来不在乎别人的流言，此刻也皱起了眉，递给小厮一个眼色，拉着晏青清就走。
　　没走两步，晏青清就从他手中抽回了手。
　　林子玉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真相信他的话？”
　　“他的话是做不得真，其中一句倒是说的有理，身为戏子却不知低贱……”
　　林子玉拉住他的手，打断道:“天生万物都是平等的，哪里来的低贱？你一口一个道理，这个道理竟不懂？”
　　晏青清听他一言，垂下了头，脸上染上了些红意，再抬起来看他时已是舒了眉间，竟也微微有了笑意，“林少爷这番道理当真让人自愧不如。”
　　林子玉见他笑了，方才见着林成禄的不快也去了大半，兀自拉着他走，边道:“我说是如果，如果你是林府的三少爷，你心里可是高兴的？”
　　晏青清轻笑了一声，“林府只有两个少爷，哪来的第三个少爷，本没那如果。”
　　“我都说是如果了，你只须告诉我心里高兴与否？”林小少爷追着他问，非得要出个结果来。
　　晏青清思索了一时，想及那席间的温暖，便回他:“高兴是自然的，却也不安得很。”
　　“不安什么？”林子玉疑惑道。
　　雪又下大了些，晏青清撑开纸伞，回道:“向来是一个人的，忽然……自然是不安得很。”
　　林子玉也撑开纸伞，不经意道:“不是还有我么……”
　　也不知晏青清听到与否，两人一时无话，一路踩着脚印到了风雨楼前，江笙恰好出来扫雪，便见他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行着。
　　晏青清行在前面，江笙便先叫了一声“青清公子”，又见林子玉在后面，于是轻着声音又叫了一声“林少爷”。
　　林子玉记得他，便对他笑了一笑。
　　天色昏暗，只一些烛光从楼里透出，明明灭灭，又加之大雪纷纷扬扬，林子玉注视着晏青清的背影，便错过了江笙面上一抹青涩的红。
　　阿景和苏百白都在那赶向永嘉的途中，偌大的风雨楼只如雪后一般沉寂，无风无雨。
　　晏青清在架上寻着书册，竟都是戏折子，怎么都没有一册从嘉词。
　　晏青清又寻了一遍，分明记得架上是有的，分明记得在那最上一格的右手处，晏青清踮着脚将上面的书册都取了下来，一本本都落了灰，却还是没有那从嘉词。
　　幼时读的第一句便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落的一滴泪是为那句“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娘亲说自己是个唱戏的命，果应了那一语，于是数年来如一日，朝来寒雨晚来风。
　　晏青清将戏折都放了回去，这才记起来，那册从嘉词早落在青州了，而自己竟还梦里不知身是客，欲要一晌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