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马上》十月女泽

7、绿纱窗

　　林小少爷满身煞气回了林府，却见自己大哥还在那前厅摆着棋盘翻着书，在前厅伺候着的小厮看到林子玉回府，二话不说忙迎了上去，方才自己已经被大少爷拉着下了整整七盘棋！
　　三盘后弄懂楚河汉界，才明白只能走自己这边的棋子不能走少爷那边的。
　　五盘后弄懂那炮马不如小兵灵活，是不可乱走的。
　　输了七盘后，大少爷就翻出书来开始讲那排兵布阵的要义。
　　那小厮这辈子哪读过几个字呀！连每回上街买盐也势必要尝上一尝才肯付银子的，毕竟不懂那上头写的大字。
　　那小厮说的凄楚，就差再流出两行浊泪来。
　　林子玉刚跨进前厅，林子璃便抬起了头来，眼里尽是光，起身拉着林小少爷就坐在对面，道:“为兄方才仔细研究了那‘围魏救赵’一计，深觉古人说的有道理，你且和我下一盘，我把此计施给你看。”
　　林小少爷此刻只想来个图穷匕见，不想管他什么围魏救赵声东击西之类的。
　　林子玉散漫着心落着子，马炮走错了两回。
　　林子璃放下手里的棋，抬头看他，“《孟子》一章中有一篇为’弈秋’，私塾里的夫子曾经讲了三遍，子玉可还记得？”
　　林子玉听他问话，就回过神来，“无非就是学棋的两人一人想着天鹅的那个故事。”
　　林子璃很不高兴，“为兄叫你下棋，你心里又在想什么，马炮自有规矩，你竟然走错两回！当初学《孟子》时也只记住了天鹅一事，想那诸暨王冕者夜夜在破庙苦读，那各路鬼怪来扰他，他也……”
　　林小少爷好不容易回的神被他一席话又分了开去。
　　等林小少爷再回过神来，林子璃已经讲到那西汉司马迁忍着宫刑之屈辱著《史记》了。
　　林子玉打了个哈欠，着实有些困了。
　　趁着林子璃终于口渴喝水的空隙，林子玉转了话题，“大哥可知那青州是何处？”
　　林子璃想也没想，开口就道:“东方属木，木色为青，青州就在那洛阳以东沿海处，北宋时出了范文正公，两宋交替又出了个李易安，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林小少爷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才接着道:“既然人杰地灵，爹爹生前可去过？”
　　这倒让林子璃思索了好一阵，“倒听府里的陈伯说起过，娘亲的娘家岂不就在那青州？两家交恶之前爹总该是去过的。”
　　林子玉将话暗暗记到了心里去。
　　林子璃听他问起前尘旧事，忽而想到了朝堂里的事，便也和他说道:“伯伯家的公子，你叫上一声成禄哥的，可还记得？”
　　族里排在林老爷之上的确实还有一人，只是前几年早被那林成禄气出了一身病来不治而去了。
　　林大伯为人向来严谨，一辈子只守着林伯母一人，在长安城县衙里谋个官做。奈何林成禄格外风流，好色如命，前几年因大眼不识皇家千金，公然在大街上调戏那公主，被两行粉泪，一张圣旨流放到了极北的漠地去。
　　林子玉自然是记得他的。
　　林子璃接着道:“如今公主大婚，皇上大赦天下，过几日他也要回来了。”
　　林子玉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回来便回来，与我何干？”
　　林子璃叹了一口气，听来很是老成。
　　“也不知他是否真心改过了，总之能回来也是好的，那漠北极寒他也是受尽了苦处的。你旧时和他也常往来的，此番他回来也别瞧不起人家，多说些话劝着他。”
　　林子玉觉得林子璃去城西三峰山白云寺做个住持倒也不失为出色。
　　林小少爷舒展了一下身子，见林子璃终于意不在棋上了，才出了前厅，回了自己房中。
　　没过几日，那林成禄果然回了长安，旧时的府邸就留那林老夫人一人，甚是破败凄凉。林家家底丰厚，林成禄买了几个小厮丫鬟把府里修缮一番，又添了一些下人倒也弄出了些生气。
　　这日他来寻故时知交，本来就不多，经他那番变故更是少得很，寻到了几个府上，那几个分明清晰如昨的面孔却说从来没见过这人。
　　林成禄气煞了，到林府来寻林子玉时还端着一张阴沉的脸。
　　林小少爷最见不得别人给他瞧脸色，不免语气不好道:“你摆着张脸给谁看？”
　　林成禄闻言惊讶了一番，道:“你还记得我？”
　　林子玉无语的看了他一眼，“没人说本少爷失忆过。”
　　林成禄感动不已，只道着还是林小少爷最有良心。此日过后便几乎日日来找林子玉，将他视为知交，无话不说。
　　再过了几日，时入寒冬，天上不时就落雪。林成禄发现了风雨楼这出好去处便天天往那楼里跑，林子玉总算是清闲了几天。
　　那一日，林成禄又来了林府，径直找到林子玉，面上抑不住的喜色，开口就说:“明日晚间我请了那风雨楼里的戏子去我府上唱戏，子玉随我一块找个乐子如何？”
　　林子玉想着晚间无事也是无聊，便答应了他明日去他府上。看戏一事就免了，林子玉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那唱腔唱词，倒是晚间喝杯酒来，趁着小雪也是不错的。
　　第二日华灯初上，林小少爷便如约到了林成禄府上，那风雨楼
　　中的戏子未来，林成禄正在门口等着。
　　林小少爷不以为意道:“区区一个戏子值得你等得这么认真？”
　　林成禄不经意间嘴角流过一丝笑，让林子玉很是不舒服。
　　“我请的这戏子不同别人，可是那风雨楼里的台柱。”说话间，那街角处来了一顶小轿，“我花了高价才请他来唱一出《长生殿》的。”
　　又似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林子玉，“不过，听人说，你当初出了三百两请他。”
　　林子玉闻言，心中一紧。那小轿正好到了，帘幕轻轻自外掀开，扮着杨贵妃妆容出来的，正是晏青清。
　　晏青清对上林子玉视线，眼中荡过一丝惊讶，转瞬就消逝了，只对他笑了一笑。
　　林成禄扶着晏青清的手，把他带到府里，脸上的笑意根本抑不住。林子玉见他这般，不知为何心上恼得很。
　　林成禄摆了一桌酒席，请林小少爷入了座，就让晏青清在前面唱着。
　　林成禄见秀色可餐，一杯一杯酒很快就下肚了。
　　门外夜色中落着小雪，门里的晏青清又是一袭红妆，正婉转娇柔地唱着——
　　“……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
　　林子玉想着那晏青清就是自己三弟，拿自己三弟扮戏做下酒菜一事，林子玉如何都做不出来，捏着手里的酒杯，却怎么都喝不下去。
　　“……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
　　酒过三巡，那林成禄早有些薰薰然，拍着手连声叫“好”。
　　林小少爷心中鄙夷他，恐怕他连《长生殿》是个什么故事都不知。
　　“……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阑杆……”
　　戏入夜深才止了，林成禄喝了几口茶也醒了酒，只当方才朦朦胧胧观望一处红衣袅挪甚是如梦如幻不知真假。
　　将林小少爷送出了府后，却将正欲走的晏青清拉住了，客气地要请他喝茶。
　　林小少爷出门走了几步，不觉心上有些不安，不免开口问身边的小厮，“本少爷可有什么忘在那里了？”
　　小厮仔细想了想，回他:“少爷去时不曾带什么，没有落下的。”
　　那林成禄正给晏青清倒着茶，语意放肆道:“还是长安城里的美人多。”
　　晏青清未去碰他倒的水，也不去应他的话。
　　林成禄觉得一人说着不尽兴，便干脆拉过他的手来，谁道晏青清竟避开了去。
　　林成禄还未清醒得透，只看他画着戏妆的脸美艳非凡，就本能地扑向他的所坐之处，一把就搂住了他，那手万分地下流，尽往他身上摸去。
　　晏青清羞辱不堪，只顾伸手去推他。晏青清本就清瘦无比，哪里是他的对手，见他满是酒气的一张脸直往自己颈间来，晏青清心死如灰，咬着牙竟有呜咽之音。
　　林成禄嘴还没触到晏青清白净的皮肤，身后一身巨响，竟是门被踹了开来，来人正是方才离去不久的林子玉，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方才林子玉走了两步，越觉心上空落落不安得很，犹豫了再三还是转身回了林成禄府里。
　　刚走到他紧闭的门前，听见里面晏青清细细的呜咽声，林小少爷一气之下就踹开了门。
　　只见屋里那禽兽不堪的林成禄正压在晏青清身上，两只手不安分地乱摸，嘴还往晏青清颈间去。林子玉不由得怒火中烧，一把上前从晏青清身上拉开了林成禄。
　　林成禄也是个不看脸色的，见林子玉一脸的怒容也不以为意，犹自笑吟吟地看他，“这个美人想来是不差的，子玉可要共享，那三人的滋味也必是……”
　　林成禄话还没说完，林小少爷已经捏着拳头打到他脸上，见他被自己打得踉跄了一步，林小少爷犹不解气，拉过他就又是一拳，如此往复只把他打得摊坐在地上痛苦呻吟，林子玉这才松了拳头。
　　回头去看晏青清，后者仍受着惊吓，林子玉想着方才在门外听到的呜咽声，心里不舒服到了极点，就想着再把林成禄拉起来再打上百拳千拳！
　　林子玉看他还流着眼泪，妆容湿了大片，便蹲到他身前，拿袖子帮他擦着眼角的泪，那眼泪混着脂粉，都着了颜色。
　　过了一会儿便止住了泪，林子玉见晏青清还是怔怔的，不免皱起了眉，“可有哪处受伤了？”
　　晏青清听他语气温和，缓过神来，摇了摇头。
　　林子玉便拉他起来，低头帮他整了整乱了的衣衫，又拾起他散落在地上的钗钿，拿在手里一时有些不自在，“这东西怎么插回去？”
　　晏青清想着这些俗物都落到了此地，沾满了尘土，心里厌得很，从林小少爷手里拿开就扔到地上去，低着声音道了句，“都脏了，不要了。”
　　林子玉见他这行为孩子气得很，不免嘴角一扬。
　　林子玉怕晏青清心中纷乱想些不好的，便遣了风雨楼里的轿子回去，自己陪着他一路回了风雨楼。
　　到了风雨楼，晏青清也收拾好了心绪，进退有度，和林子玉道了谢。
　　从风雨楼回来的路上，月色朦胧不堪看，却是雪花零零落落，落满了林小少爷满肩满发，不知为何，林小少爷竟想起了那天晏青清在雨中的最后一句唱词。
　　“……绿纱窗，不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