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谒金门 ...
-
长安城多代天子脚下,万方来朝的盛世也不是没有过,绮罗竟市,列珠满户,生活安逸处,向来流言便出。
长安人最是喜好在茶余饭后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说些近日的新鲜事,上至天子家的公主看上了哪位青年才俊,下至街尾卖烧饼的闺女嫁了个中山狼,中间又穿插些婚嫁丧娶,捕风捉影的事。
长安的百姓近日说的最多的便是那林府的小少爷将风雨楼的男戏子请了个遍的事,最初只论他年少骄纵,后又论林府财大气粗,也论过林大少爷养家之不易,最后不知是谁说,听那林府的小厮流出了一句林小少爷“我只要男戏子,别寻个姑娘家来”的话,长安城里的百姓于是就论那林子玉原来是个断袖,有龙阳之好。又听他将那楼里的男戏子都请了个遍,便论他原来是个来者不拒,眠花宿柳的风流种。
林小少爷这日上街,路过那卖扇子的摆摊觉得不错便停住脚步瞧上了一瞧,那卖扇子的徐大爷见那是林小少爷,忙把自家十六岁的男孩藏到身后去。
林子玉奇怪,朝他身后看了看,不经意道:“你藏他做什么?”
徐大爷见他不看那摆着的扇子却一个劲地往自己身后看,心里更是吓得老胆颤了一颤,便忙道:“小子姿色平平,又年纪尚小,更不通诗书,那嗓音如夜鬼号泣!”
林子玉莫名其妙,果真又朝他身后那姿色平平的人瞧了一瞧,“与我何干?”
林小少爷丢下手里摆弄的扇子就提步走了,没走多少步,就听得身后有人叫他。
转过身去,便见是沈临端着一张大脸,还故作着那高深的笑容,叫了他一声:“林兄,别来无恙?”
沈临是长安城里沈府的独子,人称沈少爷,又暗称沈小将军,因其府上历代为将,承袭下来,恐怕不消几年他便也能谋得个将军的头衔做做。
自古以来朝中文武相对,这林府做了几代的文官,那沈府做了几朝的武将,朝堂上较着的劲难免不引到日常中。故而,林小少爷颇为不待见沈临,沈临也不见得与林子玉多么意气相投,碰到能较劲的事儿向来是不做让步的。
沈临生得颇为虎背熊腰,前额宽大,脸上棱角分明,剑眉斜插入鬓。说是英气又免不了有些粗糙,那粗糙的人此刻正对着林子玉笑吟吟。
林小少爷收拾了一番脸上的情绪,尽量平和道:“别来无恙,沈兄。”
沈临走近他身边,“在下正要去风雨楼,听说林兄也是常客,不如一起?”
这粗糙的却尽爱听些细腻的东西,和风雨楼里的晏青清和苏百白又有来往,常赠些绝品的茶叶与他们,这都是长安的百姓皆知的。
林子玉本便要去风雨楼找那麻烦的晏青清,不说话,兀自走在前面。
“哎,林兄,”沈临在身后絮絮叨叨,“再过几日我那洛阳的表妹就要来长安住上几日,你可还记得幼时定下的婚约?”
那纸婚约实为两家爹娘一厢情愿,林子玉懂事起便强烈要求林老爷取消了,沈临此番拿到台面上讲,无非是含着话地取笑他取消婚约的鲁莽行为。
林小少爷淡淡回了句,“毕竟今后是别人家的夫人,沈兄此番拿出来讲可别让人误会你家表妹的清白。”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沈临做的还少么?
幼时两家常在酒楼摆宴互请,林家两个少爷和沈家少爷便也常往来,沈家少爷是个贪吃的,菜还没摆上来便肚子饿得咕咕叫忍不得一时片刻,竟偷偷溜去那厨房里偷东西吃。有一回竟生生吃掉了半只烧鹅,那小二正等着去上菜,见盘中一片狼藉,不免怒火中烧,操着空盘子就出来喊要抓贼。沈少爷急中生智便冲那小二说是林家小公子吃的那半只烧鹅。
只是……那小二还没说遭窃的是烧鹅,还是半只烧鹅。
自那一回起,两家摆宴时就再也没有了沈少爷的身影。后来,摆宴也少了,直至再也没了。
两人进了风雨楼,沈临邀林子玉去自己的雅间同观,林小少爷没看他一眼,推开他隔壁的门就进去了,在比邻的两处雅间各自坐下了。
台上正在演的人物是那初出的江笙,还演的是那出晏青清指点的《赵氏孤儿》,将一把长枪使得厉厉生风,只是他那唱腔不佳,常收不住音,尾音发颤,台下拊掌称好的人便少。
林小少爷当真打了个瞌睡,醒来,那江笙正唱着尾声,林子玉喝了一口茶,从袖口中摸出一锭银子给小厮,望着台上,“拿去赏了。”
小厮应着就下楼去了。
片刻,江笙就收了长枪做了个谢幕礼,台下掌声寥寥,只有几声。
时入深秋,真是人也凄凉。
正是散场人去的时刻,霜姑见今日二楼来的公子贵人不少,于是趁机荐自家戏子上府唱戏去,不知哪位公子少爷有意。
林小少爷站起身来,沈临放下茶盏。
戏楼里一时沉寂了片刻,忽而两个声音便响了起来。
“晏青清。”
“晏青清。”
分毫之差,不知先后。
实则是林小少爷先人一步,今日宫中皇上特召林子璃进宫议事,不是此时又待何时!
而那沈少爷,因着戏楼有规定每日只能出一戏子,又听闻前几日自己没请到的戏子都因是被林子玉请去的缘故,心里不免有些不平,方才本想叫苏百白的名字,听林子玉“晏”字一出,赶紧改了口。
正要走出风雨楼的看客默默收回脚,两家少爷相争,这种戏码可比方才台上演的好看上百倍。
还是那沈临搬起石头先开了口:“林小少爷不能总做那霸道的事吧。”
台下的人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林小少爷是个快性子的人,最受不住人家磨磨唧唧的说教,开门见山就朝楼下的霜姑道:“本少爷出一百两,叫那晏青清出来。”
沈临忙叫道:“我出一百五十两。”
林子玉二话不说,“二百两。”
“二百五十两!”
林子玉接着道:“三百两,沈兄要是真下定决心,在下也是能奉陪的。”
沈临还当真要喊出那三百五十两来,旁边的小厮一把拉住他,“高价请个戏子的事要被老爷知道了可不得了!”
沈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听隔壁沉默了许久,林子玉整了整领口,心中快意非凡,谁道本少爷不可霸道到底?
便知他又砸了自己的脚,这回脸丢得可大。
回府后林子玉便着小厮去账房取了银子,去风雨楼请了晏青清来,仍是打着唱曲的名头。
晏青清到林府时,上午的晴空转而一变已是阴沉,秋日的天空向来寥廓,只是阴沉起来也阴沉得辽阔。无雨,屋内无风却凉得很,庭院间倒是有几缕风。
林子玉去林府门口接了晏青清进来,照例要把他引府后的阁楼去,晏青清做着那昭君的扮相,要唱一曲《汉宫秋》。
行到回廊里,路过一处庭院,吹来几缕风透着枯木的古香,晏青清停下了脚步。
林子玉回头看他,“还没到。”
晏青清虽知他请自己来并不是听曲看戏那本意,也不戳破,只道:“此处有风,景致也好,我便可以在这处唱么?”
林小少爷本意就不是要听曲的,在哪处唱不是唱,只是,他看了看天,道:“你不冷么?”
晏青清画着厚妆,也不知有没有笑,只是语意很轻快,“正好。”
林子玉还想再说什么,晏青清开口道:“今日林公子出三百两,只说是要青清唱曲的,并无说其他。”
林小少爷心中又是一恼,却也说不得什么,留他一人在庭院深深吹着凉风,自己回房去了。
“……我索折一枝断肠柳,饯一杯送路酒……”
自那第二折的最后几句唱起,晏青清要唱的是那第三折的梅花酒。
“……赶程途,趁宿头,重回首……”
“则怕他望不见凤阁龙楼……”
林子玉在房中喝了整整三盏凉水才消了心里的焦躁,嘴里喃喃道:“怎就会有这人!”
小厮在一旁又帮着他添上一盏热茶,分着自家少爷的忧,“戏楼里的戏子都滴了血的,唯独这个公子万分地不愿,可能里面大有文章呢!”
林小少爷瞥了他一眼,“我若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会花三百两把他请来?怕就怕他是我那三弟。”
林子玉心里纠结不已,若是那晏青清真是自己三弟,那日见他和自己大哥言语相和的模样,自己今后身处林府岂不就如身处“话海”?而如果那晏青清不是自己三弟,风雨楼中的戏子的血与林子璃又都不容,想到余生还须日日去那风雨楼……林子玉简直透不过气来。
索性开门吹吹风也是好的。
门一开,外面竟淅淅沥沥下着雨,林子玉愣了一愣,雨势不算大,却也足以湿透了衣裳。
“这雨何时下的?”林子玉刚才一直关着门,心中又纷扰无比,不曾注意到。
小厮掂量着风寒,去橱里给林小少爷取件外衫,“下了好些时候的,刚才小的去换新茶时就有些小雨了,不想一会儿雨点就密成这般了。”
林子玉没接他递过来的外衫就往外去,曲曲折折穿过回廊,雨声中渐渐透出了一些忽断忽续的戏音。林子玉眉间皱了一皱,廊檐上积的水落下来,将回廊的边上都尽数湿了。
林子玉辨着那细细的音,经雨声一送来,似乎也上了湿色。
“……返咸阳,过宫墙……”
“……过宫墙,绕回廊……”
林子玉绕过回廊,到那庭院,庭间草色都泛了黄,到处是枯色,只那枯色深深处,天地深深处,一人著着戏装,描着戏容,咿呀婉转。
像是西风中送来的东君。
“……月昏黄,夜生凉……”
“……夜生凉,泣寒蛰……”
林子玉就站在晏青清对面的回廊下,见他似乎没看见自己,于是试着叫了他一声,“晏青清!”
晏青清脸上妆容已残,阑珊不堪,听得那林小少爷叫自己。
“……泣寒蛰,绿纱窗……”
“……绿纱窗,不思量……”
林子玉看了看雨势,心下一横,冲到雨里,拉了晏青清的手腕就躲到回廊下,衣上已有了湿意。
看着湿透的晏青清,林子玉心里叹了一口极深的气,“下雨了你不知道要躲一躲?”
晏青清面上有歉意,只是脂粉已残,一张脸不足观,声音略是黯哑道:“唱词与天气暗合,一时投入,不想便忘了。”
这绝对是林子璃能做出来的事。
“脸上的妆残了,不如擦了去。”林子玉开口提醒道。
见他长长的湿透了的水袖垂着不动,身上吹着凉风,还有湿意,林小少爷心里焦躁,眉头不免皱了起来。
林子玉干脆把自己宽大的袖子举到他面前,“快些擦了去,一会儿干了又不好擦。”
晏青清拂开他的袖子,举步要走,“我这就要回去了,回风雨楼再擦也不迟的。”
林子玉见他绕过自己就走了,心上很是不耐烦,将袖子伸到雨里湿了一湿,反身便追上去拉住他,把他拉到自己身前,顾不得他同意,自己拿着袖子就帮他擦脸上的残妆。
“你这样怎么出去见人?”
晏青清也不皱眉,任着他下手有些重,笑道:“反正也是坐轿子的,帘幕一遮,有谁看见?”
林子玉帮他仔细擦着,见他渐渐现出艳妆之下秀气的前额,继而是两道远山眉,再待把眼角周围拭干净,便是两泓秋水,比那画着粉黛时清雅许多。
“被风雨楼里的人瞧见,只当是本少爷待人不周,请来的戏子都没个屋檐唱戏。”林子玉见他一脸的清秀,心里也不似方才那般不耐烦了。
晏青清被他的衣袖拭到嘴角,也不好开口,过了一会儿才回他:“纵然有个屋檐唱戏,没个人听戏,楼里的公子恐怕也大多是不愿的。”
晏青清言语中含着暗讽,恰好林子玉帮他擦尽了脸上的妆容。
红白调和的脂粉涂满了林小少爷宝蓝色的袖子,中穿插几丝眉笔的笔墨,胭脂的朱红之色,煞是五彩斑斓。
林小少爷对他这番话不置一词,拉他到自己房中,“你的衣服都湿透了,先穿着我的。”说着便去橱中取了一套银白的衣裳来,很是清贵。
林子璃去年送给林小少爷的生辰礼,林子玉总觉得不好看便一直压在箱底没穿,还因那林子璃说林家小少爷穿成这番去科考必然好,林子玉便更是不愿去想到它。
晏青清知道如若拒绝他,定又是那番怕待人不周落人口实的说辞,便也不去拒绝,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了,林家少爷财大气粗不去在意,自己又何必在意。于是便想去把那房门掩上。
晏青清刚一转身,林子玉以为他又要走,既然自己的好耐心都被磨了,干脆磨光也无所谓,于是想要拉住他。
无奈水袖太长,林小少爷没拉住他的手,只拉住了一截袖子。晏青清觉察到袖子一动,回头看到的便是他牵住自己袖子的模样。
晏青清轻笑了一声,“我去掩门而已。”
林子玉闻言,放下他的袖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林子玉背对着晏青清,晏青清便解开扣子脱下戏服,那戏服竟都湿透了,在地上泅出一滩水来。
林小少爷听着他在身后脱衣服的声响,听那湿透的衣衫摩擦的沙沙声,略是黏腻拖沓,“你的里衣可湿了?”
还没等晏青清回答,他便兀自转过身来,触了触他身上的里衣,见他骨骼清奇,皱起了眉,“都湿透了,先穿我的。”
说着便又去拿了一套洗净的里衣给他。
林子玉背对着他,一番衣衫轻响,晏青清便换好了衣服。
一袭银白的衣衫着地,略显宽大,更显得晏青清清瘦无比。
当晚,长安城里的百姓饭后便论林小公子花三百两请晏青清唱曲之事,便以为那有断袖之癖的林小少爷看上了风雨楼的台柱晏青清。
话过了顿风流闲话,长安城百姓一夜无梦,是夜,雨过天晴,秋月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