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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台下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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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玉依言被赶出了林府,身上只留着几两细碎的银子。长安城的夏天日间虽然炎热异常,一到夜间却是气温骤降,即使没有什么凉风,若是衣衫单薄也会稍感凉意。
林子玉在林府门前停留了一会儿,见门口的两个小厮相对站着,都是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样子,甩了甩袖子,提步走了。林子玉在街上闲散地逛着,也没有一个非去不可的地方。若是放在以前,碰到这种时候,林子玉第一时间想到的,绝对是去找那个说话清清淡淡的人,可是现在,林子玉已经没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让自己在像这样的一个夜里去拜访。
不过脚步不知不觉地还是走到了风雨楼外。风雨楼前热闹异常,来来往往,进进出出,陆续不绝的都是人流。在细细碎碎的人声交谈中,林子玉得知今天楼里唱的是一出《西厢记》,现在正唱长亭送别的那一段。
林子玉提步走进去,见大堂边上还有几个座位,命堂中来往的小厮送一壶茶来,自己随意就坐下了。
台上一个小生,一个花旦。一个扮张生,一个扮莺莺。而两个人,其实同是男子身。
那花旦舒了舒长长的水袖就唱道:
“碧云天,黄花地……”
林子玉第一次阴差阳错听清了台上人的唱词,意料之外地放下了茶盏,心上没有恼怒,唯一想到的竟是如果这句唱词让晏青清来唱,必然唱得更好。
“……西风紧……北雁南飞……”
西风何必紧催,北雁何必南飞。
林子玉猛然意识到,自己今日所坐的这个位子,正是当日风雨楼后院起火,和晏青清共眠的地方。当日拉着那个人的手,只蛮不讲理硬要那脸皮薄的人再三念那句诗给自己听。是一句什么诗呢?林子玉朝台上看去,台上的人接着唱下去: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前一句的戏音还未收尾,后一句便从林子玉的耳旁幽幽传来。林子玉转头看去,却是一个素未相识的人,发丝很长,散落在外。眼角唇边已有了细纹,看上去年纪并不小了。奇怪的是来人眉间格外清秀,像极了一个人,只是林子玉还说不出来到底像谁。
这个人林子玉记得,是当日在酒楼看到的那个人。
那人又像是感应到了林子玉的视线,再一次转过脸来,正视着他,似笑未笑:“方才那句情难自禁,打扰到公子雅兴了。”
林子玉突然道:“你知道白居易有一首诗,叫什么底,引什么瓶的?”
那人没料到林子玉非但不在意,还另有他问,眼底滑过了一丝讶色。
林子玉见他有些疑惑,便补充道:“和一部叫《墙头马上》的戏有关。”
那人笑了起来,“公子说的是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吧?”
“正是。”林子玉点了点头,“你能否背给我听听?”
那人笑得更厉害了些,“一首风月诗,让我这个糟老头背给你听,不太好吧。”
林子玉想到当日晏青清背给自己听的情形,此番又想象眼前这个老者背给自己听的情形,喝了一口茶,果然觉得不妥极了。
原来是一首风月诗,林子玉想及,原来自己和晏青清也早已花前月下了一回。
只恨当时不自知,不懂怜取眼前人。
“不如我用这手指作笔,再假水以墨,给你这位公子在桌上写两句?”那老者看他有些失落,便提议道。
“那就有劳了。”林子玉将自己的茶盏直接推了过去。
那老者看了一眼林子玉,低头就在桌上书写了起来。
林子玉前倾着身子去看,落在桌上的是一个个水色的行楷,林子玉眼睛紧紧盯着他的指尖,一字一字轻声念了出来,连字成句。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林子玉想起来了,晏青清当初为自己念的就是这句,一字不差。
只是,诗依旧是那句诗,可是当初那念诗的人,如今也不知道流落何方。
那个老者哈哈大笑了两声:“这句诗该念给心上人听,不该念给我这个糟老头听。”
桌上的字渐渐乱了形,汇成一片水迹,林子玉回过神来,台上的戏正唱到了高潮处,那花旦凄楚的唱腔里已经含满了泪。
“……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凄凄惶惶地寄……”
那个老者已经走了,诗不成行,林子玉召了小厮又换上了一壶新茶。
戏演到夜深,堂下的人渐渐都付了茶钱起身离开。风雨楼门前的四盏红纱灯也撤去了两盏,门外的夜风轻轻地掠过,惹得灯火明明灭灭。楼里的戏音也渐渐消散了开去,已是曲终了,人都散尽。偌大的堂中,只有几个打杂的小厮正收拾着残局,林子玉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结账。
刚从怀中取出银两,却有人早先了一步。
“林小少爷的茶钱记在我账上。”
林子玉见来人,正是只有过一面之缘的苏百白。
“我想和你谈谈。”苏百白开门见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百白没有引林子玉向风雨楼后院去,却直接引他出了风雨楼。
苏百白歉意地笑了笑,“阿景在后院,我想你们不方便见面,劳烦林小少爷跟着我吹凉风了。”
“你有什么事便说吧。”林子玉记得苏百白,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不喜欢曲折论事。
“那我便直说了。”苏百白从袖口中抽出一封书信来,“青清当初交予我的,我想还是应该亲自交到你手上。”
林子玉从他手中接过信件,轻薄得很,似乎只有一张纸,几个墨字的重量,甚至在夜风中若不抓紧一些便会被吹散至毫无踪影。而林子玉心上却万般沉重,似乎晏青清那天夜里不告而别,沾湿了衣衫的所有雨水都化进了信纸中,厚重潮湿。
“要说的就是那么多,林小少爷若无他事,我就先告辞了。”苏百白看他有些出神,便提醒道。
“有劳了。”林子玉这辈子第一次真诚向人致谢。
苏百白笑了笑,就进楼里去了,帮着小厮拴上了门。此刻,门前只有两盏单薄的红纱灯,还有林子玉落在地上的身影。
林子玉捏着手里的一纸信,脚步犹豫了一下,往凤仪客栈的方向去。林子玉记得当初风雨楼后院起火,霜姑便把一众戏子全数安排在了凤仪客栈中,后来晏青清离开了林府,回到的应该也是凤仪客栈。
林子玉进店的时候,小二还在柜台后打瞌睡,听到声响,见有客官来借宿便连忙起身迎了出去,走进了一看才知道原来是林府的小少爷。
“这……”小二不敢问来人为何林府那么大不住,今儿个偏偏光临这么个小客栈。
“听说,不久前这里租给了风雨楼的人?”林子玉倒不像急着借宿的。
小二把长椅擦了擦干净,请他坐下,“是这样没错,等霜姑她后院修好了,他们就搬走了。”
“哦,是这样。”林子玉递给他一两碎银。
小二犹豫了一下,咽了咽口水,还是收下了。
“那晏青清住哪间房?”林子玉又在桌上放了一两碎银子。
小二忙站起来指着楼上暗着灯的一扇房给他看,“便就是拐角的那一间。”
“你确定没记错?”
“晏公子不常出门,小的记得清清楚楚的,丝毫不差。”
林子玉把怀里的碎银全部给他,“我今晚便要那间房。”
“好嘞!”小二收起银子,忙活着上楼点灯,又去准备热水。
林子玉推开房门,房中一尘不染,桌上的白瓷茶杯都倒置着,小厮刚给添上了一壶热茶,故而冒起了缕缕白烟。书架上是一些市井流传的通俗读物,看得出来,是这家客栈中每间房的必然配置。林子玉伸手抹了抹,大概是许久不住人了的缘故,架子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林少爷,小的帮你备好了水……”
“你出去吧,不用再进来了。”林子玉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
小二应了一声,帮他掩上门。
林子玉回到桌前,就着烛火的火光,把手中的那封信展了开来。确实只有一张单薄的纸,纸上也只落下了几行字。
林子玉没见过晏青清的字,此时一见竟十分秀丽,一个一个字干干净净,蝇头小楷写就。林子玉忽然记起,那个盗贼留下的每一首从嘉词,清一色的也全是这种字,只是,比之晏青清信上的字,那些词作的字更大上了几分。
林子玉展信,信上寥寥数语,如是说:
“子玉亲启。便知此生相逢无缘,匆匆一面就话离别,书信一纸与君,只怕相对无言,又怕话不投机。云清清兮,生烟落雨,此行将去,赶程途,趁宿头,暗道莫回首。如若他日东风又起,便随流水,与君相见。如若当真无缘,便来世再惜。晏青清,亲笔。”
林子玉刚收起信,恰逢烛火摇曳,屋中的种种一时明灭不清。
如若当真无缘,便来世再惜。
林子玉盯着茶壶中袅袅升起的白烟出神,忽听得窗外一阵细碎的响声,后又是脚步声落在屋外瓦上的声音。林子玉一下子站了起来。
袖口无意中扯到一只白瓷茶盏,落到地上碎成一片,在寂静的夜里十分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