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马上》十月女泽

21、苏幕遮

　　林子玉推开窗子，窗外只有一轮明月高挂，楼下的街道中，暗无人影，远处只有更夫的喊声。林子刚要关窗，却注意到窗棂底下压着的一张宣纸，拿起来一看，却是一首后主的词，词牌是《虞美人》。

　　林子玉再朝远处看去，长安城的人家尽数熄了灯火，早已入睡了，街上的人影寥寥无几。那个人已经走远了。

　　林子玉简单的沐浴更衣后，便躺到床榻上去。盛夏天气，客栈全都给换上了凉席，在床榻里侧留了一条薄薄的锦被。林子玉把一纸书信同刚才那首词作一起放到了枕头下，把单薄的被毯盖在身上，嗅了嗅，有一股清清淡淡若有若无的脂粉香。大概是由于晏青清常年扮戏的缘故，待他把妆容去后，林子玉也曾在他身上嗅到过施朱著粉的女子身上才有的香味。

　　林子玉吹熄烛火，闭上眼睛，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

　　来者或是一路跟随自己来到此处，或是早先自己一步来到此处。若是跟着自己到的客栈，那么凭其一身武功内力，必然听到了后来自己和小二的对话，想必也是听到晏青清三字才有后来的窗外留纸和瓦上留声。若是早先一步到了这客栈，想必早已知道了晏青清的许多的消息……那么，如果是这样……

　　林子玉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如果是这样，来人应早该打听到晏青清的去留，何必大费周章再做这一套掩人耳目的事情？

　　次日一早，林子玉便回了林府，先派小厮去沈府接沈如秀，后又去账房取了一大笔银子交给贴身的小厮去集市上买些金银首饰回来。

　　小厮怀里揣着一大笔银子，很是诚惶诚恐，直跟在林子玉身后问了三遍，“少爷要的是什么式样的首饰？”

　　林府上下就林老夫人一个女子身，平时又不做精致的打扮，林子玉自小就没见过多少式样的首饰，哪知道小厮一口一个的式样。

　　“你便随便买，挑着好看的华丽的买。”

　　小厮摸了摸怀里沉甸甸的银子，哭丧着脸，“小的就是个粗人，不知道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林子玉见他这么磨磨蹭蹭的，心上起了火，口气催促道：“那你就去青楼请个会打扮的女子，和你一起上街去挑首饰，末了再送一件给人家当作谢礼就好，赶紧去，午时必须回来。”
　　小厮不敢再问，只好红着黑脸当真去青楼请了一个姑娘帮着他上街挑选首饰。

　　中午时分未到，沈如秀就到了林府。林子玉还在后院书房里整理官府送来的一叠从嘉词，小厮来报，林子玉置若罔闻。还是林子璃上朝回来亲自招待的沈如秀。

　　待到先前被遣去买首饰的小厮搬着大盒小盒回来，林子璃再也坐不住了，和沈如秀道了一声“失礼”，便直接向后院走去，要找林子玉把这接二连三的事情解释清楚。

　　林子璃推开后院书房的大门，林子玉正坐在地上，身前的地上铺满了纸张，林子璃一推开门，趁机从外面进来的风，吹乱了林子玉身前的几张纸。林子玉皱了皱眉，抬起头就看来人。

　　林子璃的一腔怒气在看到林子玉身前的一地词作后，立时烟消云散。

　　林子璃弯腰帮他拾起那几张吹乱的词作，惊讶道：“这些都是后主的词。”

　　“大哥知道就好。”林子玉冷着声音从他手里取过那几张词，“大哥此番过来寻我有什么事？”

　　“我正要问你！”林子璃想起先前来这的目的，“你让人沈姑娘一大早就来府上所为何事？人家姑娘家到了你也不出去招待，让人家作何感想？且不说这件事，你又让云喜去买了各式的发饰首饰又是作何用的？”

　　林子玉耐着性子回他：“大哥可听说近日城中多数大户屡遭偷盗一事？”

　　“略有耳闻。”

　　“我便有办法引这盗贼出来，并有办法留住他。”

　　林子璃犹豫了一下，心下觉得不妥，皱起了眉：“子玉，这是官府的事，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多少有些……”

　　“大哥不见那官府办事毫无效率可言？时至今日除了让城中尚未遭殃的大户将家私藏得隐秘一些，可有一点的眉目了？”林子玉打断他。

　　林子璃听他此番话无不在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出来，只放低了声音说：“你这般所作所为，沈姑娘可知道？”
　　林子玉想着说不说都不打紧，反正后者总会知道的。

　　当日下午，林子玉着府里的丫鬟给沈如秀打扮了一番，头上饰满了金钗步摇，又戴上象牙耳坠，蓝田玉造就的玉镯，便带着沈如秀上街去了。

　　虽说是上街，却总是在林府周围的一带来回闲逛。沈如秀踩着娇小的绣花鞋，陪着林子玉无言走了一个多时辰，实在是脚上疼得难受，便用着气若游丝一般的声音让林子玉找个地方歇息一下。

　　林子玉想着林府周围来来回回也走了两遍，怎么说也够招人耳目了，便应了沈如秀的请求，去街边的小茶馆小坐。

　　跑堂的小二上来送茶，见一个是长安名少，一个是洛阳佳人，便忍不住说了句学来的风雅的话，“二位郎才女貌，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今日有雅兴来小店喝茶，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了。”说着又送上了两盘店里的招牌点心。

　　两人都没有打断小二的话，沈如秀一句听到底，早已红透了脸。林子玉却毫无反应，正兀自出神着。

　　夜里，等沈如秀命丫鬟收拾完床铺，正要宽衣解带，林子玉却推门走了进来。

　　沈如秀脸上羞红，惊呼了一声：“子玉哥哥！”
　　林子玉将沈如秀安置到了另一间客房，熄灭烛火，自己在她房中守了一夜。

　　一夜无获，连个脚步声都没有。

　　林子玉不甘心，接连几夜如此下来，非但等不到一个人影，却把自己弄的有些憔悴不堪。

　　这天日间，林子玉在房中补那夜间浪费的时光，迷迷糊糊间将过去的几个晚上在眼前过了一遍，这才意识到，或许夜里将沈如秀留在身边便会有所转机。
　　这天夜里，林子玉等沈如秀繁琐地沐浴完更衣后，待后者正要吹熄烛火，林子玉适时地叩响了门。
　　沈如秀半起的身子僵直了片刻，皱了皱纤细的两道柳叶眉，从架上取了一件外衣，便去开门。
　　林子玉已在门外等得颇不耐烦了。
　　“子玉哥哥，你怎么来了？”沈如秀拉开门让他进来。
　　林子玉一言不发坐到她床边，沈如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红了眼眶，眼中也有了水色，“子玉哥哥今夜又是来叫如秀去西苑的厢房的嘛？”
　　沈如秀说着便去取了衣服来。
　　“你今夜就留在这。”林子玉淡淡的开口。
　　沈如秀一时呆楞在原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亲耳所闻。
　　林子玉不愿与她多作解释，便直截了当说:“你就安分睡在里侧，不出声响就好。”林子玉说着站起身，站到床榻的一边。
　　沈如秀不知他此番作为是为哪般，只好紧抓着外衫爬到床榻上，等身体用薄被盖住后，这才将外衫褪下。
　　林子玉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见她一入被中，便马上脱了鞋靴，吹熄烛火，躺倒在床榻外侧。
　　“子玉哥哥…你……”沈如秀的声音压低着，一时慌乱了起来。
　　“别说话。”林子玉也放轻了声音，“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沈姑娘只要如往常一般自顾自睡去就好。”
　　沈如秀挪了挪身体，躲在林子玉身后，轻轻应了一句，很是乖巧。
　　林子玉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过了许久，久到身后的沈如秀都已睡熟，屋中只余下她一人绵长的呼吸一般。
　　林子玉招架不住，似乎也有一些困倦，待正迷迷糊糊要闭上眼睛，忽的一道亮光在窗外闪过。
　　林子玉相信自己没看错，立马警觉了起来，佯装将呼吸放得绵长，微闭上眼睛。
　　果然，没过一会儿，窗户边就传来了细碎的响声，伴随着响声就是一个黑影跳入屋中。
　　林子玉见那人伸手矫健，心中暗道应是此人定然不会有误。林子玉又微微睁开了眼睛，见这人身材纤细不似身强力壮之人，身上披着一件斗篷，通身挂着黑纱，无法辨清面目。林子玉从后面看来，只隐隐约约映着月光能见他长长的散落的发，其中有一些已经发白了，在黑夜里格外刺目。
　　那盗贼果然看中了桌上搁的大大小小的首饰盒。打开首饰盒却顿住了，里面空空如也，只留了一张从嘉词。那盗贼就着月光仔细看去，却发现写这些从嘉词的另有他人，这笔法峻瘦深远，不是自己的字。
　　盗贼意识到事出有变，却意料之外地没有急着走，而这也正是在林子玉意料之中的。
　　林子玉从床上坐起来，沈如秀还在身后熟睡。
　　那盗贼望着林子玉，林子玉抬头盯着他看，在漆黑的夜间，两人一时无言。
　　“到外面说吧。”林子玉先开口，放轻了声音，生怕把身后的人吵醒。
　　那人轻笑了一声，辨不出真假，率先越过大开的窗户跳出去了。
　　林子玉忙穿上鞋，拉开门追出去，那人没有走远，就在庭院间负手背立着。
　　林子玉刚走上前来，那人就先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在林子玉听来，这语气中含着笑意。
　　林子玉报上了大名，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人转过身来，没有拨开遮挡着面目的黑纱，“我姓晏。”
　　林子玉不知不觉地脱口而出，“晏青清。”
　　来者大笑了两声，“我不是，那是少年，不像我已经是个老头了。”
　　说着，那人除掉了身上的斗篷，月光下，出现在林子玉眼前的是那张最初在酒楼看不清晰的面目，后又在戏楼把诗写在桌上的面目。
　　“怎么是你？”林子玉有些惊讶，却在一时之间明白了些什么。
　　“便就是我。”那人微微笑了笑，眼角勾出几条细纹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林子玉。”
　　那位老者说完这句话，晴好的夜空中竟无端落下了几滴雨来。
　　那老者又将斗篷披上，环顾了四周，“你这儿的风景，在夜间竟也毫不逊色。”
　　林子玉跟着他的视线环顾了四周，这才猛然意识到，当日晏青清唱戏入痴淋了雨便就是在这个庭院，如果林子玉没记错，他当初正也说过这句话。
　　“此处有风，景致也好，我便可以在这处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