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头马上》十月女泽

15、拟疏狂

　　用罢午膳，沈如秀便提议到林府后花园一观，是日阳光晴冷确实是个踏青游赏的好日子，绕过假山走过小桥穿过幽径拂过桃枝，沈如秀眼前一亮，见竹荫下晾着的两三张宣纸，不免好奇，拉着林子玉就要去看个究竟。
　　却见纸上淡粉色中淡着陈旧的黄色，又散发出幽幽的淡香，沈如秀养在深闺，便就爱这些锦绣的事物，不免拿过来反反复复端详了片刻。
　　晏青清见她喜欢，便把另两张也收了给她，“想来也是无聊所做的，沈姑娘若喜欢就都拿去吧。”
　　沈如秀看了一眼晏青清，愣了一下便又笑了起来，直拉着林子玉的手要他题词，“如秀常在词册里看到的，在这种染了花汁的纸上题诗最有情调，子玉哥哥便给人家题一句。”
　　林子玉皱眉，“你自己不会题么？”
　　沈如秀一时脸红，“从来都没有自己给自己题诗的，何况子玉哥哥书法又好，便给人家题一句，过几天就带回洛阳去。”
　　林子玉听他过几天就要回洛阳，心里的不快也就去了三分，便也依了她的话，只问道:“你要写句什么？”
　　沈如秀闻言一羞，只顾低着声音道:“如秀读书不多，便也只知那几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之类的。”
　　林子玉皱起了眉头，待小厮送来了笔墨，二话不说便落笔，林子璃见他落笔迅速不做犹豫，免不了好奇去看，却见那淡粉色的宣纸上是一句——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林子璃心头滑过一丝喜色，“子玉不是只知后主’醉乡’一句么？如何知的此句？”
　　林子玉淡淡道:“前些日子看了几首恰好看到了这句。”又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晏青清，“青清可也要本少爷题诗一句？”
　　沈如秀漫不经心道:“书上都说君子气志清高最不屑和脂粉深闺里的事物打交道，子玉哥哥这番发问，倒是让青清哥哥落入小女子的俗套中，岂不让人窘迫？”
　　晏青清低眉，竟有些脸色发白。
　　林子璃闻言，只觉她话虽诚恳却都句句带着讽，心中不满，便取过一张宣纸，拿过林子玉手上的毛笔，濡了墨便落笔了一句晏青清最爱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自古情怀不分男女，题诗红笺是雅事，放在谁身上都不落俗套。”说罢便递给了晏青清。
　　晏青清收过了他递与的诗笺，“林公子的字确有君子之风。”
　　林子玉听他这么一说，多少有些不满，便道:“本少爷的字便没有君子之风么？”
　　晏青清见他直瞧着自己，非要问个优劣出来，便真诚道:“子璃的字温润，你的字峻瘦。”
　　林小少爷嘴角一扬，意气万分，“那你更中意谁的？”
　　见晏青清一时不说话了，沈如秀一双水灵的大眼睛直看着林子玉，渐渐地有了水色，又微不可察地咬了下唇，复又平静了下来，直定定看着手中的诗笺，开口道:“如秀还不知青清公子在宫里哪一处做事呢？”
　　晏青清听出她话里的故意刁难，倒也不皱眉，直接回她:“才疏学浅，不过在风雨楼唱戏。”
　　“哦？”沈如秀似乎来了兴致，“子玉哥哥向来讨厌唱戏听曲的，你们可又是如何认识的？”
　　“方才不是说过本少爷……”
　　林子玉没了耐心，声音都免不了高上几分。
　　却是晏青清打断他，“这世道上最不缺的便是萍水相逢。”
　　晏青清说完便走了，带走了林子璃题的诗笺。
　　萍水相逢，聚散匆匆。

　　因着晏青清的那句萍水相逢，林子玉心里很不是滋味，便觉得先前的那些体贴一并消失殆尽，晏青清也冷情了许多。又回想起当初小巷子里的那一吻，多半是逆来顺受的意思，况且自己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这几日林子玉每每走到晏青清房前，不由自主便停下了脚步，转头走了。
　　也就只在饭桌上两人打个照面，任着林子璃说这说那，晏青清只含着笑应上几句，不欲做交谈之状，林子玉则彻底是一派神游之色了。
　　如此之景也相安无事过了三四天。
　　这日晏青清正在房中看明日要唱的戏折，看得入神，手边的茶盏转凉了竟也不知，直到叩门声响起才如梦初醒。
　　晏青清应了一声，门便自外被推开了，原以为是林府的小厮进来添置茶水，晏青清便也未曾在意，只低着头揣摩那戏词字里行间的情意。
　　来人环视晏青清的居处，嘴角若有似无轻弯了一下，再转过头来便一丝轻蔑的神情都不见了。只轻笑了一声，拿捏着如百灵一般的声音，让晏青清投来了视线。
　　晏青清见到的正是沈如秀，不请自来。
　　沈如秀拨弄了一番他书桌上的墨砚，指尖染上了一丝黑色便用帕子擦了去，含着笑开口道:“青清公子不是长安人？”
　　虽是问句，晏青清却分明听出了她语气中的肯定。
　　不等晏青清回答，沈如秀便接着道:“洛阳的才子爱好戏曲之类的，青清哥哥便像自洛阳来的。”
　　晏青清放下了手里的戏折，“洛阳的风物人情听的也不少，都是些精巧的，只可惜在下今生无缘一遇。”
　　沈如秀探身过去看他刚放下的戏折，见其上题着《牡丹亭》三字，嘴角那抹轻蔑的笑意便又稍纵即逝，只作着天真的模样问晏青清，“青清哥哥便要扮那柳梦梅嘛？”
　　晏青清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对上她的目光，面无悲喜道:“不是柳梦梅，倒是那杜丽娘。”
　　沈如秀故作惊疑道:“只听说侠女可扮君子，未曾想到君子也可作女子姿态。”
　　晏青清一时脸色发白，竟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沈如秀眉间尽是得意之色，晏青清自然是没有发现。
　　随意翻着晏青清架上摆的戏折，沈如秀漫不经心道:“记得还小的时候，子玉哥哥每每暑天便会随着老夫人来洛阳住上一月，”沈如秀说着，脸上尽是回忆之色，“那时表哥，说起我那表哥想必青清哥哥也当有所闻，便是长安城里的沈临，他当时尚在长安呢。有一回老夫人给带了新衣服来，表哥做事向来热情，接过衣服便要试试是否合身，却不料错拿了我的衣衫。”
　　沈如秀说着轻笑了一声，仿佛眼前当真是那副场景，“子玉哥哥见状说他恶心，男子汉竟去穿着小女子的衣衫。青清哥哥你说有趣不有趣？”
　　晏青清听她叫自己，指尖轻颤了一下，心里的疼痛便直达指头末梢，唇上已全无血色。
　　见晏青清没有声响，沈如秀眉间的意气更甚，好似突然醒悟过来什么似的，忙道着歉说:“如秀不是那意思，只突然想起了往事而已，男子穿女子衣衫于唱戏曲的来说并不是怪事呀，青清哥哥可别放在心上。”
　　晏青清尽是疲倦之色，皱了皱眉心，只淡淡道:“自然不会，倒是昨晚唱戏回来晚了，此刻倒有些疲倦，恕在下失礼不能久陪了。”
　　说罢便站起身，有一刻的眩晕，晏青清撑着书桌，停顿了片刻。
　　沈如秀却还想说上两句乘胜追击，不料门外进来了一人，沈如秀赶紧闭上嘴巴，脸色泛了一阵红又是一阵白，正是林子玉。
　　是听小厮说的，沈如秀来找了晏青清。
　　林子玉见晏青清看见自己时竟明显地皱了眉，心里滑过一丝疑色，便把目光放在沈如秀脸上。
　　方才的气焰一下子尽数散了去，沈如秀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晏青清见两人不说话，便开口道:“我倒是有些累了，若是果真有事，不如改日再说，失礼了。”
　　林子玉听晏青清的语气中说不出的凉薄，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方向挪了一下步子，晏青清却只看了他一眼，转过屏风就不见了身影。
　　那一眼陌生至极，寒到了林子玉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