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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镜中怨(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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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之后,李贺买来一匹白马,带安风继续上路。中途几乎没有停歇,一口气离开了宝应县。小丫头第一次骑马,虽然被李贺紧紧扣在怀里,颠簸起来却仍吓得小脸苍白,半晌憋出一句“师父,怕”。李贺半是欣慰半是无奈,将速度缓了一些。周围是一片树林,天色渐晚,遥远天际现出红色的晚霞,一刹那热烈,照得林影也婀娜轻摆。
因放慢了速度,二人抵达宝应县的邻县——当泽县时,已经闭城。李贺只好在城外的一间破庙暂歇下来。安风心知是自己拖累,因此乖乖坐在一张破草席上,看李贺系马生火,不敢多话。生完火,李贺从庙门后找出几扇蒲团,叠在一起,坐在上面小憩。
安风没有睡意。
她身后的高台上供着一尊石像,因鎏金和画彩褪去,布满灰尘,显得更加狰狞。石像旁边的烛台锈迹斑斑,断烛烛身上借着蛛网。有绿蔓从残破的窗台伸展进来,墙面上有一排蚂蚁往墙角的隙缝爬去,她几乎觉得那蚂蚁也在自己的背上爬行,痒得难受。
这里比起宋府,差了很多。
有一丝失落。
望向小憩的李贺时,她心中却升腾出一种模糊的喜悦。但她年幼,尚不知这意味这什么。
天已经全暗下来。
堆起的火越烧越旺。已是春末,安风又穿着袄子,一动不动地坐着,却也冒了许多汗。在宋府的时候,嬷嬷每天都会为她清洗,尽管她从不曾像宋夕那样玩得灰头土脸。眼下是不能洗澡了,她试着把外袄脱下来,正焦急解着盘扣,一个身影笼住了她。她抬起头,李贺不知何时醒了,俯身看她。
“怎么了?”
“热。”自从在面馆被他教育后,她变得很诚实。
李贺思索片刻,伸出手帮她解扣,一面嘱咐道:“只可以解开,不许脱下来。”
“为什么?”
李贺望了一眼窗外:“晚上冷,会生病。”
“哦。”
解开以后,却有一堆纸散落出来。是夹在衣服里的银票,安风低头拾起。
“是姑姑给我的,”安风才想起来这回事,解释道,“她说是给师父的礼物。”
“我不需要礼物,”李贺皱眉,“我有你就行了。”
后半句话,换一个情境,换一个人,只怕会生出无边旖旎和暧昧来。
但安风只是一个孩子。纵是心思通透的孩子,也堪堪只能理解为:师父不喜欢姑姑送的礼物。
其实这倒也贴近李贺的原意。
他不喜欢也不需要钱财,他只需要眼前这个小姑娘,出于非常实际的目的。
“那我把它烧掉吧。”安风欲将银票丢向火堆。
“留着,”李贺握住她的小手,“我是不需要,但你以后或许还有用上的地方。”
安风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好默然将银票折好,又塞进了衣袄夹层里。
解了热,安风觉得舒服许多。大约也是路上颠簸累了,很快便睡着了。李贺见她熟睡,将两扇蒲团铺开,把她抱到了蒲团上。又起身将庙门合实了,才坐在她旁边,倚墙凝思。火堆时而有噼啪的声音,火光亦在夜风中时高时低。
不知睡了多久,安风忽然觉得背脊行针般冰凉,惊醒过来,火堆已灭,明明是黑暗一片,她却能看见前方悬梁上贴着一张薄纸似的脸,只有半面清明。一只眼,半只鼻子,半片唇。另一半,是模糊的血肉。风呼呼灌过那破碎的嘴,渡出一声凄凄的呜咽。然后从那只完整的眼里有鲜血涌出,如地泉,尚冒着热气。渐渐地,在下颌鼓坠出一个拳头大的血包,仿佛轻轻一叮,便会破裂四溅。血眼的视线忽然定格,那张脸仿佛有了生机,迅速向她飘来。
她闭紧眼,在黑暗中颤声低呼。
“师父!”
身旁传来一阵窸窣,身子一轻,被抱了起来。
“风儿,”命令的口吻,“睁开眼睛。”
她依着温暖的怀抱,闭着眼不肯睁开。
“风儿,别怕,”命令中终是泄露了一丝柔和,“你睁开眼看看,已经没有了。”
她半信半疑,缓缓睁开眼睛。
那张恐怖的脸的确不见了。
“去哪儿了?”听似镇静的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
“被师父我赶走了。”说罢,李贺明显感觉到怀里的小人儿缓过了一口气。
他忽然有些内疚:“是我考虑不周。”
若是普通的魂倒也还好,但这种破庙,正是混乱的交界,本来就极易招致凶恶之物。
“风儿,你常常看见那些东西么?”
安风轻轻点头,附了一句:“姑父建的花园里,有很多。有时我的房间里也有。但它们都没有刚才那个那么......可怕。”
“何时开始看见的?”
安风皱眉:“记不清了。”
“没有告诉你姑姑和姑父么?”
“我告诉嬷嬷了,但嬷嬷不相信。她说我一定是生病做噩梦了,就给我熬了很苦的药。我不喜欢喝药,后来我就不再说了。”
李贺不由地抚摸她的头:“可那时,你怎么敢......”
“我知道它害夕表哥生病了,我想帮忙抓住它。但我跑得太慢了。”最后一句,存了几分自责的意思。
“傻孩子。”李贺笑起来,却莫名有些心疼。
安风呆呆地望着他。
他眉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疤痕,似一枚玉白的鱼骨,有些许突起。沉默时,他的眉眼如笼入晨雾,穿过潮湿的枝桠,等初初绽放的青蕾。而此刻他微笑起来,她别无它想,只觉云峦中忽有一只衔巢而归的大雁,飞掠过空濛宁静的心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