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亦山》休菲孰能

8、改变

　　43、
　　苏筱云只休息了一天，便跑来上课。据她自己说，医院检查的结果也是中暑，没有其他毛病，让我们放心。
　　她的这次晕倒，惊动到了不少人。班主任张老师和其他几个代课老师都先后去她座位边上关心慰问了一番。张老师责令每天的值日生，勤往地上洒水，随时保持地面潮湿，上课时也更多地会用眼神去关注苏筱云那边的情况。如果有必要，我觉得他会愿意拿把扇子守着苏筱云给她扇凉。
　　除了善意的老师，班上的许多同学也在苏筱云回来的那天纷纷去问候她，并且大肆谴责学校不给我们教室里安装风扇。苏筱云笑着对大家说着谢谢，表情温和，只是脸色还是略显苍白。
　　我从这件事情上，真正体会到了集体的温暖，也更加感受到了友情的珍贵。在某些危机时刻，友情比爱情更加可靠，就比如这次，第一个去扶苏筱云起来的人是俞俪，背她送去医务室的人是周立刚，而那个稍显多余的人，是我。
　　我这两天的心情难以平复，除了自责无用之外，还有对关峻辰行为的耿耿于怀。他能够顺利劝说苏筱云去医院，我觉得这点没有什么，因为毕竟他们有那么多年相识的基础，苏筱云愿意听他的劝说，也属正常。真正令我气恼的是他抱了苏筱云，我都只和她很不正式地拉过一次手，另外一个男生怎么能够随便就去抱她呢？并且，苏筱云为什么会允许呢？我很怄气。
　　又隔一天之后，这件事情终于稍稍平息了一些，苏筱云的状况也基本恢复了正常。天气也跟着道了个歉，下了一场小雨。雨过之后，稍稍凉爽。
　　这天晚自习的时候，苏筱云又把笔记本给我传了过来。
　　“你这几天又在想什么？表情怪怪的，不会是那天被我吓丢了魂儿吧？我已经没事了，你就不用担心了。继续好好复习，准备考试。”
　　我拿起笔，迟疑了一下，写了个回复给她。
　　“我确实很担心你，但是就怕轮不到我担心你。”
　　我一直看着本子传递回到了苏筱云的手上，才意识到忘记了画那个笑脸。看着她默默地翻开来看，然后突然起身，“啪”地一声把本子用力摔在课桌上，就迈步走出了教室。出门的时候又是把门一摔，哐当一声。
　　教室里面一阵嘈杂，同学们都把目光投向了我。
　　我硬起头皮，像只老鼠一样，转身从后门溜了出去。

　　44、
　　夜晚的校园，包裹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教学楼上教室里散发出的灯光，并不能提供许多的明亮。路边寥寥可数的几盏昏黄的路灯，光线被灯泡附近飞舞盘旋的蚊虫扰乱冲淡，照明的功效竟然输给了天上的新月。夜空微蓝，黑暗便只剩余了六分。
　　我从教室里走出来没有多远，就看见苏筱云在楼前的一排柳树前面站着，倒背着双手，不停提起脚尖，一下一下踢着柳树根部的土地。我默默走了过去，她看见了我，迅速转了个身。
　　“你生气了吧？”我小声对她说，“我不该那样说。”
　　“你没错，”她停下动作说，“我们好好谈谈吧。”
　　“就在这里吗？”
　　“去操场。”
　　学校操场的西面和北面都修着红砖围墙，东面是一段黄土的悬崖，不算高但是无路可下。悬崖下面就是一大片广阔的田野，白天可以从这里看出去很远，夜晚来看，这一面就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悬崖边上栽种着一排不太粗壮的白杨，也有许多杂草。苏筱云就领着我走到了这里。她在一棵杨树旁边停下脚步，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几次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就在距离她一米左右的地方站着看她，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想和你谈什么吧？”她终于开了口。
　　“不太明白。”我说。
　　“你现在这副表情，我真的很不喜欢。”她像是叹了口气，然后说，“我晕倒那天的情况，俞俪后来给我讲过，她说你看到我的样子，当场就吓傻了。你当时在想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就是担心你，没有想别的。”
　　她面朝着我，由于光线暗淡的缘故，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面容也不很清晰，比较显著的就是皮肤的白色和睫毛的阴影。
　　“那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她问。
　　“你不是晕过去了吗？”我疑惑地问她。
　　“我感觉就像是突然做了个梦。”她缓缓地说，“感觉自己从一个漆黑一片的半空中摔倒了地上。那个地方很窄，就像是在一棵空心大树的树干里，落地时身上一点都不痛，就是感觉很冷。等我爬起来后，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很大很大的绿叶子上，旁边围着许多人，有我爸妈，有我哥，有俞俪，还有你……我当时就朝你们笑，问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但是没有人理我，然后我又招手，你们都像看不见一样。我最后都着急的跳起来大喊大叫了，你们却还是丝毫反应都没有。于是我就害怕极了，哭了起来，然后看到你在那里站着泪流满面……我就又大声喊你的名字，使尽浑身力气大声地喊，一直喊一直喊，但是你根本不理我，接着忽然一下子就消失了。醒来之后，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你在哪里，之后又看到你那个样子。我那天躺在病床上时就在想，还好我醒过来了，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那该有多遗憾……”

　　45、
　　她语调平稳，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专注地听着她所说的每一个字，细细体会着她叙述的情景。等她停下时，我已经不敢再看她的脸。我转头去看悬崖外面的黑夜，感觉心里隐隐作痛。
　　“那天，我确实害怕了。”我小声地说，“我害怕你会就是那个样子，醒不过来了。你摔倒时我就跳了过去，想要马上把你救醒，但是心里很慌，不知道该怎么做，还好有俞俪他们把你扶了起来。送你去医务室的路上，我心里就一直不停地在想，如果能让你醒过来，我愿意去做任何事。然后你就醒了……”
　　听到这里，苏筱云突然噗哧一笑，说：“这样说来，我能醒过来完全是靠你的功劳了？你当时是在给我做祈祷吗？”
　　“算是吧。”我说。
　　我看着她向我迈近了一步，脸上的微笑从暗影中渐渐显露出来。我那些忧伤的情绪也完全被她刚才的那一声笑给打断了。
　　“后来呢？”她继续问，“我醒来之后你又是怎么想的？”
　　“你醒了，我好像就什么都没想了。”我答道。
　　苏筱云像是失望地“哦”了一声，说：“看来我的故事白讲了。”
　　“故事？那不是你做的梦吗？”
　　“有些是真的。”她笑着说。
　　“好啊，你现在什么事情都敢开玩笑了。”我无奈地笑着说。
　　“那我马上问你一个不开玩笑的。”她说。
　　“你问吧！”
　　“那天，关峻辰抱我出去的时候……”她试探着说，“你是怎么想的？”
　　我稍稍镇定一下，然后答道：“我没有怎么想，就是有点恨自己。恨自己没有用，没有能照顾好你。不过后来一想，总有我照顾不到的地方，能够有其他人帮着照顾你，我也挺高兴的。
　　她沉默了一阵，然后说：“我们现在说照顾什么的，都还太早。只要你心里有我，能经常想着我，就已经足够了。”
　　“我心里一直都在想着你。”我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又向我走近了一步，看着我的脸说，“有些事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很多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如果你需要，我也可以给你解释。”
　　此时的苏筱云和我靠得很近，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去亲吻她的脸颊。
　　“你需要吗？”她接着问道。
　　我摇了摇头，轻声说：“暂时还不需要。

　　46、
　　在那晚操场谈话之后，我和苏筱云又去过两次。都是在晚自习的时候，相约着出去。她大摇大摆地走教室前门，我大概等一分钟之后，再轻手轻脚地走教室后门。每次出去的时间都不会超出二十分钟，回去时也是她先进教室。
　　有一次我们并肩沿着操场的跑道走了一圈，一路小声谈论着近些天发生的开心事，准备回去的时候看到了隔壁班的另外一对。有一次我们在悬崖边上，苏筱云大着胆子尖叫了一声，然后招惹来了一阵野地里的狗叫声。
　　我们之间笔记本的传递依然进行着，只是明显没有之前那么频繁了。最近我给她写过一句：“多注意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给我回道：“少假装深沉，深沉乃思想之包袱。”
　　我开始在课间去找苏筱云说话，如果旁边有同学出去，就在她前后左右随便找个位置坐下，如果没有空位，就站在她的课桌旁边。一般都是简单随意地聊几句，甚至有时完全是在讨论学习，也有突然感觉无话可说的时候，那就默默地互相看着微笑，直到上课的铃声响起。
　　苏筱云正式告诉了我她生日的事，其实那个日期早己记在了我心里，已经剩下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了。
　　“你准备请哪些人？”我问她。
　　“还能有谁？你，俞俪……”她想了一下说，“把周立刚也叫上吧？”
　　我点点头。
　　“还有，我同桌宋绣。也是你的老同桌了，你不介意吧？”
　　“当然可以了，你们现在相处的那么好。”我说。
　　“还有……”她朝我眨眨眼睛，有些犹豫地说，“关峻辰也可以吧？”
　　“当然了！”
　　她笑着拍了下手，说：“好了，基本就这几个人了。”
　　“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呢？”我问。
　　“我想要的可多了。”她撒娇般地说，“我想要的你都给啊？”
　　“给！”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想要一个大学录取通知书！”
　　“这个，恐怕要等一段时间吧？”
　　“那就随便你好了。”她笑着说。

　　47、
　　我在生日礼物的问题上面耗费了许多脑筋，最后决定送她一支“英雄”牌的钢笔，没有什么特别意义，就牵强附会一个“英雄配美人”的寓意。我专门到百货大楼选购了一支，然后拿去精品屋做了个简单的包装。
　　周立刚知道了苏筱云过生日准备请他，显得有些高兴，主动说他也要送苏筱云生日礼物。我问他准备送什么，他说还没想好，可能会送她一本书。
　　“俞俪准备送什么？你知道吗？” 我问他。
　　“这个我不清楚。”他摇摇头，“她们女生之间平时就总神神秘秘的，送礼物肯定更要保持一点神秘感。还有，我担心我到时候找苏筱云说话，她会不会还冲我翻白眼啊？”
　　我不由地笑笑，对他说：“肯定不会了，那次纯属误会。她本来也不讨厌你，不过，你最好还是说话注意点。”
　　苏筱云和她后来的这个同桌关系相处的很好，尤其在她中暑病倒回来之后，愈发显得亲密。往常是她和俞俪两个人形影不离，现在变成了三个人。那位女生也是我曾经的同桌，叫宋绣。
　　宋绣留着一头短发，活泼爱笑。家在农村，是和我们邻县接壤的一个乡，距离县城有三四十公里。她平时都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县城汽车站每天有一趟去她家那边的班车，但她从来不坐。习惯在我们学校周六下午放学后，和别人结伴骑着自行车回去，然后在周日下午晚自习之前，再骑车赶回学校。
　　苏筱云生日想邀请宋绣，我并不感觉有什么不妥，只是惊讶于她结识这位新朋友的速度。同班两年都没有什么交流，高考前一个月却迅速成为了好友，这其中的原因必定是有什么东西产生了变化。我认为是苏筱云改变了，并且，她的改变应该与我有关。
　　苏筱云生日前一天，周立刚告诉我，他计划送苏筱云一面镜子。
　　我一下想起他从前在课堂上照镜子的事迹，于是揶揄他说：“镜子？不会是你高一时候用过的吧？”
　　他用力推了我一把，说：“你怎么还记得那些事？赶紧给我忘干净了，我发觉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记性太好。”
　　“好，我尽量。”我笑着说，“你送她镜子，有什么用意吗？”
　　“我能有什么用意？就是送给她，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她要是上课拿这个发射太阳光，晃老师眼睛呢？”我开玩笑说。
　　“还真有这个可能。”周立刚居然一脸认真，“我感觉苏筱云最近确实有往那方面发展的趋势。”
　　“是变开朗了吧？”我提示说。
　　“开朗了，很开朗！有时候笑得跟个疯子一样。”

　　48、
　　六月二十三日。
　　今晚有苏筱云的生日宴席，地点在县城鼓楼东街的一家酒楼。我把要送她的礼物带上，新换了一身衣服。晚上六点左右，就和周立刚一路过去了。
　　宴席订好的包间就在酒楼的大堂边上，我们去的时候看到俞俪和宋绣已经坐在里面了。还有一个人，站在包间墙角的桌子边上摆弄一个很大的生日蛋糕，正是苏筱云的哥哥。
　　我们几个同学互相打过招呼，苏筱云哥哥这才转头看了看我们，不冷不热地说：“你们都挺提前的啊，筱云自己都还没来呢，先坐会儿吧。”
　　他说完走了过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包香烟，抻出来两根，给我和周立刚递了过来问：“抽烟吗？”
　　我和周立刚同时露出有些拘束的微笑，朝他摇摇手说：“不太会。”
　　“没事，点上抽着玩！”他说着又递近了一些。
　　周立刚回头瞅了我一眼，然后伸手接了一根烟。苏筱云哥哥便把剩余那根又向我这边递了一递，手腕同时连着抖了几下，那姿势就像是在给小狗喂食。
　　“我真的不太会。”我脸上保持着笑，坚持说，“就别浪费了。”
　　“抽烟还分什么会不会呢？”他终于把那根烟收了回去，“抽烟就是点着了吸进去再吐出来，就算是给不会走路的小孩嘴巴里塞一根，他也能自己学会。”
　　“哥哥说的对！开始给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学生讲道理了。”俞俪在一边笑着拍手，像是在给苏筱云哥哥捧场，也像是在帮我解围。
　　苏筱云哥哥笑了笑，然后给自己点上了烟。
　　“说不太会抽烟的人，其实就是不想抽。”他继续说，眼神有意瞟向了我，“假如我刚才问你们会不会谈恋爱？你们会不会也回答‘不太会谈’呢？假如我再给你面前摆个美女，你还不会谈吗？”
　　他刚说完这句，我们就听见门口的位置传来一声敲门声。
　　敞开着的门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陌生的女孩，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
　　“请问？”她小声问道，“苏筱云生日，是在这一间吗？”。
　　“是的。”俞俪迎了过去，“你是？”
　　“我是她朋友。”女孩笑笑说。
　　那笑容就仿佛是冰天雪地里的一颗花蕾。
　　“我叫姚亦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