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亦山》休菲孰能

7、中暑

　　37、
　　六月。
　　气温逐渐落入了夏天的控制，我的心也渐渐落入了苏筱云的控制。
　　虽然我有些意识到，对苏筱云的表白多少有点唐突，但是我已经顾不及这样做的后果。我感觉自己的心就像是一个脆弱的布袋，如果再不有所表达释放，就马上要被情感的沙子填满、撑裂。
　　苏筱云并没有拒绝我，反而，我们随后的交流在我看来就像是她在对我进行鼓励。如此一来，我对她的喜欢就变得更加不可抑制了。
　　学校里能看到她的时候，我就一刻不停地看她，恨不能眼睛都不眨一下，把千丝万缕的视线全部粘到她身上。我想象自己有另外一个透明的影子，能够脱离开身体，能够悬浮到半空。能在课堂上飘去她的座位前方，默默凝视她的脸庞；能在校园里紧跟在她脚步之后，暗暗观察她的一言一笑，护送她进出教室，跟随她放学回家……我想拉住学校里的每一个男生，笑着告诉他们，苏筱云现在是我女朋友。我想在升旗仪式的时候冲进学校的广播室，抢起话筒，对着全校大声喊：苏筱云是我女朋友！我喜欢她！
　　放学后看不到她的时候，我就一刻不停地想她，恨不能把黑夜变成白天，让身体忘却睡眠。幸好，夏天的时间昼长夜短，幸好，我在睡梦中也时常能够见到她。我梦见过仍旧和她是同桌时的样子，周围一片银白灿烂的阳光，我们一起认真听课，偶尔相视一笑，在课桌下方偷偷牵着手，十指相扣。我梦见过她紧皱着眉头，头发上落着一只彩色斑斓的蝴蝶，身后是一株枝条绿的发蓝的大柳树，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我还梦见她微笑着向我款款走来，背后展开着一双若隐若现的洁白蓬松的翅膀……
　　我感觉鼻子以上的空气里弥漫的都是香味，我感觉嘴巴以下的空间里流淌的都是蜜糖，如果我想体验幸福，就只需要微微的点头。
　　那个笔记本很快被我们写满了一大半。其中有十三首我写的诗，更多的内容是我们一段接着一段的文字。她说如果这个本子写满，以后就保存在她那里，我说没有问题，不过要记得提前准备一本新的。她说本子早就备好了，足够我们这样写一年的，我说好，你先负责这一年的，我负责以后一辈子的。
　　“你最近说话越来越放肆了，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当面对我说出来？念诗什么的不算，我要听直截了当的，我觉得你应该不敢……不要每天总顾着看我，眼神就像带了辐射一样，感觉都要让你看出病来了。不要总想偷着做些小动作，别以为我看不见，有人帮我监视着你呢，你自己注意一点。马上又要有一次模拟考试了，你的英语要多记单词，语法方面不好提高的话，就把重点放在阅读理解上面。还有，刚布置的语文作文，我有点头疼，麻烦你再当一次‘枪手’……”
　　苏筱云给我写的内容，一般都要涉及好几件事，每次读来，都让我感觉是一位细心的妻子在嘱咐自己的丈夫。我会回复遵命、知道了、一定照办、你要相信我……我暂时想不出能给她提什么要求，也不愿意去想，提醒她最多的话就是：你要多笑，注意身体。

　　38、
　　我开始喜欢在课间的时候去找周立刚和俞俪说话，每当我们三个谈天的时候，苏筱云都会在她的座位上端正坐姿，侧耳倾听。但她就只是听，从来不参与进来。
　　我们的聊天也让我进一步地了解了俞俪。她家住在比苏筱云家还要靠北面的地方，距学校有一公里多，途中要穿越一条县级公路，还要经过苏筱云家所在的那一大片居民区。爸妈都是县医院的医生，还有个妹妹，在读初中。她也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琼瑶和席绢的小说，最近才看完的是《还珠格格》。她还喜欢旅游，向往天山牧场和大理洱海，经常说将来一定要去草原上去骑马。
　　“骑马有什么好的？跑的还没有摩托快。”周立刚说。
　　“可能是没有摩托快，但是绝对比你骑的那一辆快。”俞俪强调说，“每次我说到喜欢做的事情，你都要故意打击我一下，你是不是跟我有仇啊？”
　　“我和你能有什么仇？”周立刚笑着说，“你不也经常打击我吗？老拿摩托来讽刺我。我告诉你，过些天我就换一辆车开。”
　　“你？”俞俪不屑地一笑，“好吧，我懒得和你理论，你以后要还是这个态度的话，我们去骑马的时候绝对不带你一起去！”
　　“你们？”周立刚瞅了我一眼，“你和詹雨？恐怕会有人不同意吧？”
　　“我又没说是我们两个。”俞俪有点急了，推了他一把说，“去去去，不跟你聊了，热死了。这么大个块头，站我旁边跟个炉子似的。”
　　周立刚笑着一躲，正好站到了苏筱云的课桌旁边，他又赶忙挪开了半步，然后故意瞅着我们笑。
　　听他们说话，我一直在偷眼看着那边的苏筱云，她直直地坐着，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作业本，在给自己扇风。身上穿着一件棉布的蓝色方格衬衫，布料看上去很厚。脸颊上微微有汗，贴着几绺鬓角和额头垂下来的长长发丝，时而把脖子左右稍稍侧一下，露出一段粉白粉白的颈项。
　　“这几天天气太热了，你们一定要当心，不要中暑。”我说。
　　“天气预报说，后面的温度还要高。”俞俪说，“我家里好多风油精，明天带几瓶给你们。”
　　“我也要！我都快热晕过去了！”周立刚举着手喊。
　　我刚想要说他什么，突然就看到他旁边的苏筱云脑袋一沉，然后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39、
　　“啊！”几个女生尖叫了起来。
　　我跨过桌子跳了过去。苏筱云已经躺在了地上，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
　　我一时束手无策，脑中一片空白地傻站在那里。冲过来的俞俪先把苏筱云的肩膀抬起，然后让她的头枕在自己身上，苏筱云的同桌也马上过来帮忙，她们一左一右，尝试先把她搀扶起来。此时的苏筱云似乎完全失去了知觉，手臂无力地垂挂着，就像是一个靠人摆布的人偶。
　　“赶紧送医务室吧！”旁边有同学提醒说。
　　俞俪她们勉强扶着苏筱云站起身来，试着往外走，但是她的双腿全然不受控制，半步都迈不开。我这才想起得伸手帮她们一下，但是教室的过道又太窄，隔着俞俪，我完全靠近不到苏筱云的身体，只能帮着托举一下她的胳膊。她的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掌在我眼前几寸的地方轻轻晃动着，让我感觉到一阵从头到脚的彻骨的冰冷。她这究竟是怎么了？不会就这样……
　　“你们都让开，我来背她。”
　　旁边一直在帮忙搬开桌子的周立刚突然说。
　　他说完就走去苏筱云的前面半蹲下身子，俞俪她们帮着把苏筱云的胳膊搭到他的肩上，然后把她扶到了他的背上。俞俪回头瞅了我一眼，明显地咬了一下嘴唇，我依旧是呆呆地发愣，不知道具体应该做什么。
　　周立刚一下子背起苏筱云，三步两步就走出了教室。俞俪在后面紧跟着，用手护着苏筱云的身体。我看着他们的身影全部消失在了门口，这才跑着追了出去。
　　医务室在学校东边的第一排平房，距离我们教室有将近两百米。周立刚背着苏筱云在前面走得飞快，俞俪不停地提醒他看清点路。课间活动的同学纷纷停下脚步，看着我们几个。我跟在俞俪的后面，稍稍低着头。
　　校医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我们几个闯进去的样子把他吓了一跳，他把茶杯放下，有些慌张地问是怎么了。
　　“可能是中暑，晕过去了。”俞俪回答道。
　　“赶紧把人放到床上去，仰着躺。”医生说。
　　“她醒了！她醒了！”周立刚突然大声喊。
　　我看见苏筱云从他的肩上稍稍抬起头来，用迷茫空洞的眼神先看了看前方，然后转过来看了看我，接着又慢慢低垂了下去。
　　我突然感觉松了一口气，接着感到胸口一阵烦闷，再看周立刚和俞俪，两个人仍旧是一副焦躁的表情，满头大汗。

　　40、
　　苏筱云终于清醒了过来，我们把她安顿到了病床上。
　　校医给她量了体温，同时询问了好多细节，又给号了脉，基本判定是严重中暑。然后才给她服了仁丹，弄了条冷毛巾敷在额上，又让俞俪帮着喂她喝水。
　　苏筱云闭着眼睛，安静地躺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俞俪用小勺子喂过来的水。平静的脸庞在雪白色床单的映衬下，白的吓人。
　　俞俪看了眼站在床前的我和周立刚，说：“你们俩要不然先回去上课吧，这里我来看着。”
　　“你们谁去通知一下她家里人？”医生过来说，“她这个情况，最好回去休息几天。”
　　“我去吧，我有她家里电话。”俞俪站了起来，然后把手里的水杯和勺子给我递了过来说，“你来喂她，把这杯水喝完。”
　　我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接了过来。
　　俞俪看看我，然后对周立刚说：“你就回去上课吧，我去给她家里打电话。”
　　我等他们两个都离开了病房，才慢慢坐到了苏筱云的床边。
　　“再喝一点水？”我小声问。
　　“不喝了。”她声音细弱地答道。
　　“感觉好点了吗？”
　　“没事了。”
　　“怎么会中暑呢？”
　　“不知道，可能最近太累了。”
　　我看着她憔悴的面容，一下子说不出话了，稍稍回想起刚才她在座位上晕倒时的情景，心里难受得像塞进了一大块石头。
　　苏筱云忽然睁开了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努力挤出来一个微笑。
　　“你老人家放心，我死不了……”她说。
　　我急忙转过身去，眼前浮现出一片雾气。
　　41、
　　俞俪很快又回来了，她看看我的样子，也没和我说什么。把杯子拿过去，继续让苏筱云喝水。
　　大概过了有十来分钟，就听到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进来了两个年轻人。前面一个短发留着小胡子的我不认识，后面高高瘦瘦的那个，却是关峻辰。
　　“怎么了？怎么回事？怎么会晕倒？谁送这里来的？”小胡子的年轻人一进门就一连串地问道。
　　“哥哥。”俞俪站起来，微笑着说，“没事了，问题不大，就是中暑。”
　　我判断这个人应该是苏筱云的哥哥，俞俪出于和苏筱云的亲密关系，所以也随着叫哥哥。但是苏筱云却还是安静地躺着，什么反应都没有。
　　后面的关峻辰不声不响地走过来，用手把我稍稍往边上一推，看着已经把脸扭向了里边的苏筱云说：“起来跟我们去医院吧！”
　　“她刚才晕倒的，走不了路。”俞俪提醒说。
　　“我车停在外面的。”苏筱云哥哥说，“你们把她弄出去。”
　　俞俪赶忙给我使了个眼色，说：“我们还是扶她出去吧。”
　　“你们刚才就是把她扶过来的？”苏筱云哥哥斜着瞅了我一眼，冷冷地说。
　　“不是，是有人背过来的。”俞俪答说。
　　“谁背的？”苏筱云哥哥看着我问，“你啊？”
　　“不是……”我微微摇了摇头说。
　　“好了，都别废话了。”苏筱云哥哥笑了笑，歪着头说，“关峻辰，你把她抱出去。”
　　关峻辰回过头来和他交换了一下眼神，又转头轻声细语地问苏筱云：“你自己能不能走？车子就在门口，我们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
　　苏筱云抬起眼皮看看他，又瞅瞅我，小声说了句：“我不去医院。”

　　42、
　　“呵！”苏筱云哥哥突然大声说，明显有些生气，“你又耍脾气是吧？我在外边和别人谈事，咱爸打电话催我过来，过来你又这样，故意想气我是吧？反正身体是你的，你自己考虑着办！”
　　苏筱云没有还嘴，但是脸上的表情变得有点难看。我之前从没有见过苏筱云的哥哥，也不晓得他们兄妹之间相处的关系如何，单就眼前的情形来看，似乎不太融洽。我和俞俪相互看了看，都没有说话。
　　“你先出去等等，我来劝劝她。”关峻辰说，一边用手把苏筱云哥哥扳着转了个身，示意让他先出去。
　　苏筱云哥哥很是不满地摇了摇脑袋，然后走出了医务室。
　　“你们俩也先出去一会儿。”关峻辰对俞俪笑笑说。
　　苏筱云躺着没有说话，俞俪朝我摆一下手，说：“我们走吧。”
　　我很不情愿地跟着俞俪走了出去，出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关峻辰正眉开眼笑地低头附在苏筱云的耳朵边，说着悄悄话。
　　医务室的外面，树荫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苏筱云哥哥正站在门口抽烟。俞俪走过去和他小声说着话，我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那几棵柳树的枝叶间，有两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追逐嬉闹。
　　太阳穴鼓鼓胀胀地发疼，感觉自己也刚刚晕倒过一回。心里十分地懊恼，后悔为什么不在苏筱云晕倒的时候，第一个冲过去抱她起来，也后悔为什么没有自己背她来医务室。我在这件突然发生的意外事件面前，丧失了冷静和清醒，手足无措，方寸大乱。我如此糟糕的表现，连她一次突然生病的状况都处理不了，我怎么有能力将来去照顾她？我怎么好意思说我是喜欢她？
　　我心里也很嫉妒，妒忌苏筱云哥哥为什么会说让关峻辰把苏筱云抱出去，妒忌关峻辰能有资格把我们全部赶出来，独自用悄悄话去劝慰苏筱云。他和苏筱云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我现在又带着一点怀疑了。
　　我们在外面站了几分钟，就听见里面关峻辰喊着让帮忙开门。我于是过去把门推开，就看见关峻辰怀里横抱着苏筱云，笑着走了出来。苏筱云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掌搭在眼睛上方，挡着阳光，也挡着我。
　　苏筱云哥哥把烟头一丢，然后去开车门。关峻辰径自把苏筱云抱着安顿进了轿车后座，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你们去上课吧，今天谢谢啊！”苏筱云哥哥一边发动车子，一边从半开的车窗里对我们说。
　　“不用客气的。”俞俪笑着招手。

　　我也嘴巴干涩地笑笑，接着就看见满树的叶子都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