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亦山》休菲孰能

43、杀鱼

　　253、
　　夜幕落下，我被留在了苏筱云家，她不让我走，我也不愿意走。
　　她爸妈去了乌远，要到明天傍晚才回来；她哥和朋友聚会去了，晚上也不回来。今晚这栋房子里，将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她做的晚饭，用中午剩余的面团做了汤面，又弄了两个小菜。饭后由我收拾洗碗，她在旁边陪着，帮忙把洗好的碗筷放入橱柜。琐事妥当之后，一起去看电视，两个人懒洋洋地窝在了沙发上。一切的情形都像是自然而然的家庭生活。
　　她靠着我的肩膀，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频道。我帮她剥瓜子，用手捏开，去掉碎壳，把瓜子仁握在手心，攒够了一小把就拿给她吃。
　　她毫不客气，仰起脖子一口吃掉。我害怕她会噎着，提醒她喝点水，她笑眯眯地朝我摇摇头，嘴唇边上还粘着瓜子仁的碎屑，就像是刚偷吃过的小猫。
　　“你爸妈不会突然回来吧？”我问她。
　　“不会的，你不要怕。”她漫不经心地说，“就算他们回来，又能把你怎么样？要是敢打你，我就跪下给他们说，我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那岂不是更糟了？我不被打死才怪。”
　　“那我就使绝招，装呕吐。”她真就对我张开了嘴巴，做反胃的样子。
　　“别学了，求求你。”我赶忙阻止她，用手挡住了她的脸。
　　她把我的手拨开，马上换了一副甜甜的笑容。
　　“我们继续讨论中午的话题吧。”她说。
　　“什么话题啊？说到哪儿了？”我假装记不得了。
　　“小孩啊，你将来想要几个呢？”她问。
　　“以前说过这个问题吧？不是连名字都起好了吗？”
　　“那次只是想名字。并且，你名字也没起好啊，什么詹苏，苏詹。好难听。”
　　“那就只要一个吧。”我微笑着说，“男孩女孩都可以，双胞胎更好，如果是龙凤胎，那就最好了。”
　　“你真的想要啊？”她皱着眉说，“那你只有找别人了，我不要小孩……”
　　“怎么了？你不喜欢小孩？”我不知道她又有了什么奇怪的想法。
　　“我不是不喜欢小孩。我前天亲眼见我表姐生小孩了，那个痛苦啊，那个惨叫啊，总之太恐怖了，我坚决不要！”
　　我无奈地笑笑：“结婚了怎么能不要小孩呢？”
　　“我不结婚就是了！”她撅着嘴说。
　　“你又在想什么呢？”我渐渐严肃起来。
　　“我是在说我的真实想法啊，你难道不想听吗？”
　　“那还有什么，都一起说出来。”
　　“那我可说了哦？”她揉了揉鼻子，“小孩的问题，我可以考虑让步，我们可以去要一个试管婴儿，或者去领养一个。我反正不会自己去生小孩。”
　　“试管婴儿？是什么？”
　　我对这个名词完全不懂，首先想到的画面是浸泡在大瓶子里的畸形胎儿。
　　“呵呵，我也不懂……”她鼻头红红地笑着。

　　254、
　　我冥思苦想什么是试管婴儿，认为那是一项科幻片式的高科技。
　　可以直接在一个大号试管中培育出胎儿，彻底省去妈妈怀孕分娩的麻烦。时间一到，医生把试管的盖子揭开，就可以用尿布把哇哇大哭的小婴儿裹住抱出来了。那样的话，我完全可以接受。领养的不要！那毕竟是别人的孩子。
　　我仿佛看到了一间很大的实验室，里面摆着许多大号的透明试管，连接着精密的仪器，一个个粉白可爱的婴儿在试管里闭着眼睛熟睡着……
　　“你偷笑什么呢？在想什么呢？”苏筱云打断了我的思路。
　　“没想什么。”我收了收神，“我在想我晚上睡哪里。”
　　“厨房啊，我今天看出来了，你还是比较适合呆在那儿。”她笑着说。
　　“你不怕我把你们家的东西偷吃光啊？”
　　“那就只有厕所了。”
　　我一时无语，佯装气愤地咬了咬牙。她哈哈大笑起来，在沙发上滚作一团。
　　“我家这么大，随便你睡。”她止住笑说，“我先去睡了，你再考虑一下。”
　　我看着苏筱云得意洋洋地上楼而去，真的陷入了沉思。她对待某些重要的问题，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她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的确让我难以应付。或者善变，或者矛盾，甚至多也无所谓，关键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
　　以前说什么精神恋爱，现在又说什么试管婴儿。因为前者，我这学期仔细研读了一下柏拉图，再加上这后者，难道我下学期要去翻阅医学著作吗？
　　这两个问题，似乎是有一定关联的，那就是关于那个的问题。谈恋爱的时候需要那个吗？需要吗？不需要吗？我要疯了。
　　苏筱云上楼之后，就再没有下来，楼上也没有一点声响，她可能是已经睡下了。我关掉了电视，也关掉了客厅里的灯，在沙发上和衣躺了下来。房间里一下子静的出奇，我只能感觉到暖气片散发出的闷热。
　　关于柏拉图，我知道一个故事。柏拉图求教自己的老师什么是爱情，老师让他去麦田里摘一棵最完美的麦穗回来，只允许摘一次。
　　他到田里细心地挑选，一心想摘个更好的，结果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他双手空空地回去把整个经过告诉了老师，老师说，那就是爱情。
　　我觉得，这只是哲学家的爱情。老农民的爱情，就是把那一整块田里的麦穗都收割一个干净。
　　我自认达不到哲学家的水准，我睁着眼睛，呆呆地看着楼梯口，失眠了。

　　255、
　　我挣扎许久，最终放弃了睡觉的想法。挺身坐起，蹑手蹑脚地走上了楼。
　　没有月光，光线极暗，苏筱云的卧室房门敞开着。门上挂着一个同心结，看不出中国结的红色。低垂的流苏，应该有两束，但现在看去，合为了一束。
　　我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看到卧室里的窗帘拉着，光线更是暗淡。我让眼睛适应了一下，隐约看见了苏筱云在床上仰躺着睡觉。
　　我不确定自己上楼来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是想搞个恶作剧来吓唬她，或许是想偷看一下她的睡姿。我伫立在门口，感觉身前横挡着一根无形的线。线上悬挂着一个麦穗，我必须把它扯下扔掉，才能够进去。
　　我咬了咬嘴唇，转身走去楼梯。刚下了一节台阶，就听身后传来清晰的一句问话：“你去哪里？”
　　我忙回头，看到苏筱云已经站在了卧室的门口，一身浅色的睡衣睡裤，头发披散，眼神明亮。
　　“我吵醒你了吧？”我小声问。
　　“没有……”她说，“你过来。”
　　我慢慢地挪了过去，心里颇有几分畏惧，生怕她的袖子里藏有一把铮亮的剪刀。我到她的面前站住，注视着她朦胧的脸庞，没有敢说话。
　　她沉默半晌，幽幽地说了声：“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我慌乱地问。
　　“我惹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你又在想什么呢？”
　　她微微低下头，像是在做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我的心情无比复杂，感觉胸膛里像是无端长出了一棵硕大的树根，盘根错节，连泥带土。
　　她突然靠近过来，双手一下环抱住了我。头靠在我的肩上，几下沉重湿热的呼吸，像是把我的胸前烫开了一个伤口。
　　“你这次回来，都不想吻我了，对吗？”她小声问。
　　“不是……”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小心地抱住了她。
　　“我心里好想配合你，但是总有一道障碍，怎么也过不去。”
　　“你不是为了考验我吗？我能控制自己。”
　　“我知道你在控制，所以，对不起。”
　　“你不要这么说，我会很难过的。”我感觉喉咙干涩，“你没有准备好，我就会等你。你说过要把我们留到结婚的那一天，我肯定可以做到。”
　　她在我胸口深深一嗅，轻声说：“你的味道，果然还在。”
　　我答不出话，只感觉胸腔里的树根变成了一根尖利的木桩。

　　256、
　　我在苏筱云家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三个小时。
　　早上六点过，她下楼来叫醒了我，送我出门。天还很黑，有风吹过，似乎要下雪。我在灯光下看到她的脸，满是憔悴。
　　“这些天就走走亲戚吧。”她说，“我可能也要去趟乌远，你要过来的话，提前打电话。”
　　“好，你回去再睡一会儿吧。”我站在大门边说。
　　“我爸想在元宵节，请你们吃饭。”
　　“好，我到时候过来。”
　　“你走吧，我看着你出去。”她说。
　　我转身走出巷子，在巷口回头看，她还在门外站着。我慢慢走出去几步，还是没有听到关门声。我一下跑了起来，瞬时感觉有雪花飘落在了脸上。
　　小雪，下了半天。把桑里这座小县城装饰成了一个看似纯洁的世界，干燥的天气也得到了缓解，我感觉喉咙舒服了许多。
　　接下来十天的时间里，基本上是走亲访友。苏筱云去了两天乌远，其它时间我们还是每天见面，她来了一次我家，见我爸妈似乎没那么害羞了。她大方地说叔叔阿姨过年好，那语气和喊爸爸妈妈也差不太多。
　　我和苏筱云又去了一次俞俪家，俞俪已经不再计较，那天和周立刚发生的不愉快。说起来她自己还很不好意思，说让我们都担惊受怕了。我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了周立刚，他释然地说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谈不上计较。
　　寒假回来，我一直没有和姚亦淑联系过，有一段时间，甚至都忘记了她的存在。直到苏筱云再次通知我，说她爸爸要在正月十五请我们吃饭。邀请的人有我、俞俪、周立刚，还有关峻辰，还有姚亦淑。
　　“你怎么联系到她的？”我在电话里问苏筱云，“你难道有她电话吗？”
　　“她二叔家里装电话了，并且现在住在城里的，你不知道吗？”
　　“哦，我还不知道号码。”
　　“那你见面记得问她要。”她说。

　　257、
　　正月十五，元宵节。我和周立刚上午去了苏筱云家。
　　院门装饰一新，红灯彩挂，充满了节日的喜庆。俞俪已经到了，在厨房里给苏妈妈帮忙。我和周立刚去了客厅，推门进去，苏爸爸和苏锋正在喝茶聊天。
　　“周立刚。”苏爸爸招手说，“复读的怎么样？过来坐下。”
　　“伯伯，好久不见了，过年好！”周立刚笑着走了过去。
　　我也跟过去坐下，又听苏爸爸说：“詹雨经常来，你们其他人都来得少。我早就想把你们全部喊到家里来，请你们好好吃一顿。结果时间挑来拣去，拖到今天了。这日子也不错，就当是给你们过节，让你们聚在一起热闹一下。”
　　苏锋在一边给我们倒茶，我和周立刚赶忙起身，接了下茶杯。
　　“像他们这样分隔到天南地比，现在就只有过年能凑齐了。再过几年，过年都不一定见得到了。”苏锋说。
　　“怎么见不到？”苏爸爸反驳说，“人不管在哪里，老家在这里。过年人人都要回家，想见就能见到。等下他们都到齐了，我就跟他们说，明年也过来。”
　　“上大学有假期，当然能回来。”苏锋说，“我是说他们以后。如果有人留在外面成家立业了，时间少了，估计就难回来了。”
　　苏爸爸看了看我：“詹雨，你是准备以后就留在重庆了吗？”
　　“这个不一定，可能去其它地方，也可能回来。”我谨慎作答。
　　“有没有打算考研？”他问。
　　“有在做准备。”
　　“这些事，都要提前考虑好。”他端起杯子喝茶。
　　房门一响，俞俪走了进来，她看看我们，抱歉打扰样地笑着。
　　“亦淑来了，带了一条活鱼，你们谁去帮个忙？”她问。
　　“我去吧！”我赶紧站了起来。

　　258、
　　厨房地上的白色搪瓷水盆里，放着一条脊背发黑的大鲤鱼。鱼身弯曲，贴着盆边顺时针地慢慢游动。整体看上去，好像是一幅活动的太极图。
　　姚亦淑在旁边站着，脸上红扑扑的，看着我们笑。穿着那件灰色的外套，脖子上搭一条棕色的围巾。她说街上人很多，骑车过来，也走了好久。
　　“快把鱼弄一下，我们都不敢碰。”苏妈妈对我说。
　　俞俪瞅着我一笑，好像也听出了苏妈妈的语气，是一点都不拿我当外人。
　　“阿姨，还是我来吧。”姚亦淑说。
　　“不用你，女孩们不要碰这些。”苏妈妈说，“叫他过来，就是要干活，可不能把他们惯成只会坐着等吃。”
　　“阿姨说的对，我来。”
　　我把鱼从盆里抓出来，拿了把菜刀去院子里。先把鱼按在地上，然后拿刀背狠敲了几下鱼头。鱼身挣扎了几下，随后就不动了。
　　俞俪和姚亦淑跟在我旁边，俞俪的表情很是不忍心。我敲最重的那一下，她还跟着一声尖叫，结果惊动了客厅里的人，他们开门来看。
　　“怎么了这是？”苏锋问。
　　“没事，杀鱼，她们害怕。”我笑着说，提着鱼站了起来。
　　“哦，小心点儿。”苏爸爸吩咐一声，就又和苏锋回屋了。
　　周立刚走了过来，看了看俞俪，又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帮我端盆水出来。
　　还是那个搪瓷盆，清清的一盆水，把鱼放在里面，已经微微有些翻肚子。周立刚也守在了旁边看，他们三个人站成了一个三角，把我围在中间。
　　“这鱼应该是先刮鳞还是先开膛？”周立刚问。
　　“都可以吧，我习惯先去鳞。”我说，“把鳞去掉，就不滑了，好拿一些。”
　　“鱼肚子里，有个白泡泡吧？”俞俪问。
　　“那是鱼鳔，也可以吃，小时候都是拿来玩。”我说。
　　“一会留给我玩。”周立刚说。
　　“你要那个做什么？也不嫌腥气。”俞俪说他。
　　“那就不要了。”他说。
　　这似乎是自吵架后，他们第一次搭话，这样随意地两句，应该就算是和好了。
　　“你回厨房去吧，院子里有点冷。”姚亦淑说。
　　“没事，你们回去，我一会就好。”我说。
　　院门外传来几声摩托的喇叭声，随后一阵停车的响动，苏筱云欢笑着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关峻辰，手里拽着一个金鱼形状的气球。
　　他们几个互相打招呼，我在地上蹲着，没有起来。苏筱云走到我近前，看了看我面前的盆子。
　　“哇！好大条鱼！你在做什么呢？”她问我。
　　“刚把鱼杀了。”我说。
　　“你会杀鱼啊？还要收拾是吧？”她有些期待地问。
　　我朝她笑笑。拿起刀，一手握鱼，用刀尖在鱼肚上一划。那条在我看来已经死掉的鱼，尾巴突然一甩，溅了我满脸的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