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亦山》休菲孰能

41、换链

　　241、
　　寒假这趟回家，我的确感受到了什么叫旅途劳顿。
　　到家首先洗澡换衣，然后吃饭。为了迎接我回来，爸妈特意包了羊肉胡萝卜馅的饺子，还做了好几道我喜爱吃的菜，已经全然是过节的气氛。皮薄馅大的饺子一下肚，任何的疲劳困倦就都消失了。
　　陪爸妈聊天，帮着收拾洗碗，做了点家务，然后给亲戚朋友们打电话，报了平安到家。苏筱云比我早回来几天，她也知道我今天回来，但是却不在家。她妈妈说她上午就出去了，不知道去谁家串门了。
　　周立刚还没有放假，下午还要上课，说等晚上过来我家找我。打给俞俪的电话等了很久才接，她接起来的时候就在笑。
　　“什么事这么开心啊？”我问。
　　她勉强止住笑说：“在看电视呢，你回来啦？”
　　“刚回来，给你们报到。”我说，“筱云在你家吗？”
　　“没有啊。不过她说了下午会过来，你可以来我家等她。”
　　我走路去了俞俪家，顺便又逛了下县城。冬日的晴空万里无云，空气干燥寒冷，明亮的阳光毫无遮掩地照在身上，给予一种家乡才有的温暖。
　　俞俪家的大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院里悄无声息。地面干干净净，但是落着几只麻雀，蹦跳着像是在觅食。我踏响了几下脚步，它们便迅捷地飞走了。
　　正房的客厅里空无一人，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低。我喊了声：“俞俪？”
　　话音刚落，从旁边的房间里闪出来一个活泼的身影。俞俪端着一个果盘，快步走了过来，看着我边走边笑，笑容就像是刚在外面看见过的阳光。
　　“我还以为你没在家。”我说。
　　“知道你要来，等着招待你呢。”她笑着说，“欢迎光临，请坐！”
　　我在沙发上坐下，看她给我倒水，趁机观察了一下她的变化。胖瘦好像没有变，头发像是更柔顺了一些，面色像是也红润了许多。提暖壶拿杯子的姿势，都有几分优雅，手指做了美甲，手腕上戴着一个白玉镯子。
　　我们开始闲聊，说一些学校的经历和放假的情况。俞俪学校有好几个我们高中的同班同学，同校认识的朋友更多，她说他们经常聚会，好玩的很。她这个学期基本每半个月回一次家，经常会带脏衣服回来。周末在家，过一天好吃懒做的日子，然后带着妈妈给的零食和洗干净的衣服回校，幸福的很。
　　我说她这就是在赤果果地炫耀，让我们这些每学期只能回家一次的人情何以堪。她说她其实还羡慕我们呢，走那么远，可以去那么多好玩的地方。
　　“去外面读书，也不代表就留在外面了，将来可能还要回来。”我说。
　　“你还想过要回来啊？那你们的想法可不一样哦。”
　　“谁想法不一样？筱云吗？”我笑着问。
　　“你们自己去聊吧，她在我房间。”俞俪说。
　　“她已经来了？”我有点惊讶。
　　“你打电话过来时，她就在呢，她说她不敢见你。”
　　“哦，胆子越来越小了。”我想象她羞涩的样子。
　　“你过去看她吧，拿个赤果果。”俞俪递给了我一个红苹果。

　　242、
　　我一个人过去看苏筱云，心里有些忐忑。推开房间的门，没有直接进去，先停在门口做了个深呼吸。
　　苏筱云在俞俪的卧室床上坐着，背对着我，一动不动。穿着一件挂着毛边兜帽的银白色羽绒服，乌黑柔长的马尾搭在背后，就像是落于纸上的墨笔。
　　我放轻脚步，走到她身后。即将见面的喜悦让我很想笑，但又尽量保持着镇定，我快速寻思着该采用什么样的一个方式来开场。因为她现在这个样子，明显是在故意等我先说话，或者行动。
　　“我回来了。”我小声说，丝毫没有创意。
　　她的身体稍微动了一下，但是没有说话。我看到了她的侧脸，肤色洁白，鬓角的发丝凌乱着，双手紧紧抱着一个枕头。我伸手过去搭她的肩膀，指尖刚一触碰到，她就“哎呀”一声叫唤，扑在床上把脸埋了起来。
　　“你怎么了？怎么变这么害羞了？”我不禁笑出了声。
　　“我不敢看你……”她趴着说，声音被捂着变了腔调。
　　“为什么不敢看？我又没变成妖怪。”
　　“就是不敢看……”她把脸藏的更严实了。
　　“就算你不敢看我，但是我敢看你啊。”我拨动她的肩膀，“赶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她没有抵抗，被我扳过肩头，搂着坐了起来，但仍是紧闭着眼睛。
　　样貌没有改变，还是我梦中常能见到的那么漂亮。嘴角的弧度和睫毛一样弯翘，挂着隐藏不住的欢笑。脸颊的皮肤闪动光泽，让我闻到一丝淡淡的香。
　　“站起来让我看看。”我说。
　　她顺从地被我扶下床，站到了地上，和我面对面站着，还是闭着眼在笑。
　　“好像长高了，还变瘦了……”我仔细打量着她。
　　她抽了抽鼻子，收住了笑容，又往起仰了仰脖子，像是接受检阅一样站的笔直。雪白的颈项上有几条细细淡淡的血管，让我很想用手指去勾挑她的下巴。
　　“你看好了吗？”她小声问。
　　“看好了。”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说：“那轮到我看你了。”
　　“好！”我也站直了身体，看着她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珠转动，端详着我的脸，眼神清澈，瞳仁里清晰地印着我的影子。
　　“胡子刮干净了，皮肤好像也变好了。”她说，“其它，看不出来了。”
　　“没有变化，当然就看不出来了。”我微笑着说。
　　她抬起手指，在我脸上轻轻地划动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我的嘴唇上。
　　“没有变化就好。或者，你不要让我看出来。”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一下抱住了她，她用手撑住我的胸口，不让我靠近。
　　“不行，在别人家呢。”她说。

　　243、
　　苏筱云挽着我的手臂，我们放慢脚步，像新人婚礼入场一样走去了客厅。我还拿着那个红苹果，在手里高高举着，放到我们两人中间，一起做了一个咬苹果的动作。俞俪看到我们的样子，笑趴在了沙发上，说不出话来。
　　“别笑了，笑那么疯。完全丧失了你以前的淑女风范。”苏筱云说她。
　　“谁让你们故意逗我笑啊？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淑女，詹雨也不是外人。我才不怕你们说我什么呢。”俞俪缓住笑说。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啊？”她又问。
　　“在你的房间，我们又不敢做什么。”苏筱云说。
　　“没关系啊，你们尽情做，我换床单就是了。”
　　苏筱云指了指她，表情又羞又恼，像是想批评她，但是又没说话。俞俪看着我们，抿着嘴笑。我倒是很无所谓，感觉这种玩笑一点都不过分。
　　“你，注意点形象啊。”苏筱云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
　　我们在沙发上坐下，苏筱云拉着我的手，开始不停地揉搓。她跟俞俪说，觉得我的的皮肤变好了，似乎比她的还要细嫩。俞俪有些不相信地看着。苏筱云便说，让她也过来摸一下。俞俪笑着说，这她可不敢。
　　我说，可能是由于那边气候不同，时常不见太阳才变成这样。苏筱云一下有了兴趣，问我那边的女孩岂不是皮肤更好。我说我不知道，也看不出来。
　　“你看不出来吗？真的吗？”她盯着我，一下拽过了我的手腕。
　　“你要做什么？”我下意识地问。
　　“检查啊，看我栓的链子还在不在。”她调皮地笑。
　　“链子？不是线吗？”
　　“我怕用线拴不住你了……”
　　她褪起我左手的袖子，拿手翻看着那条紫色的编织手链。那条手链，自从她亲手给我戴上，我就一次都没有取下来过，包括洗澡，也都戴着。手链已经有些变色，原先的淡紫色，现在看上去更像是浅褐色。
　　“你没有解下来过啊？”她看着我说，“都已经变脏了，也变松了。我给你换一条吧？”
　　“你又编了一条？”我问。
　　“NO！我已经忘记怎么编了。我是说，给你换一条。”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条东西，在我眼前晃动一下，是一条银光闪闪的金属手链。
　　“真的是链子啊？这个我不敢戴。”我故意往后撤身。
　　“不行，你跑不了的。”她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苏筱云耐心地把那条编织手链解下来，放进了自己的衣兜里。接着把那条金属手链盘绕在我的手腕上，手链比较长，差不多绕了两圈。我帮着她把上面的扣环扣好，抬起手腕晃了晃，感觉沉甸甸的。
　　“感觉怎么样？喜欢吗？”她笑着问。
　　“不错。”我说，“这个以后还是风筝线吗？”
　　“这个是链子，比线更结实。”
　　“如果是链子，你要当心我咬你。”我说。
　　俞俪在一旁喝水，默默地看着我们笑。

　　244、
　　傍晚时候，我和苏筱云从俞俪家出来，走路去了苏锋新开的网吧。
　　我们三个人坐了一下午，都是聊各自学校的事情。苏筱云所说的基本都是我已经知晓的，俞俪所说的虽然我没听她说过，但是也并无稀奇。我说的很少，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听她们在讲。
　　网吧空间不大，只有十台左右的电脑，但是挤满了人。苏锋和几个年轻人正在吧台旁边聊天，他看到我们，招了下手，笑着走过来，递了根烟给我。我身上没带火机，他也没有要帮我点火，我只好拿在手上。
　　“今天回来的？”他问我。
　　“啊，是。”我笑着说，“你这里生意不错。”
　　“还行，都是些放假的学生，你也有空过来玩。”
　　“我让你给我留的机器呢？”苏筱云问他。
　　“留了的，有人帮你占着呢，你过去喊他让位置。”他用手指向一个角落。
　　我们往那边走，苏筱云伸手把我的烟抢了过去，一下在手里揉成了一团。
　　“我哥逢人就给烟，不抽烟的也要给，真的是毛病。”她嘟囔说。
　　“你还给他啊，不要给扔了。”我说。
　　她看了看我，怀疑地问：“一根烟，你觉得可惜啊？你不会学会抽烟了吧？”
　　“没有。”我赶忙笑着说。
　　角落里的电脑，有个年轻人正在打枪战游戏，头发很长，遮住了一半的脸。
　　“闪人！”苏筱云抬手就给他按了重启。
　　那人“啊”了一声，转头看向我们，我这才看出来是关峻辰。他把头上的大号耳麦摘了下来，起身让开了座位。
　　“啊什么啊，赶快走！”苏筱云推了他一下。
　　他理了下头发，朝我笑了笑，说：“那你们玩。”然后就走开了。
　　苏筱云在电脑前坐下，我拿了个凳子，坐到她旁边。
　　“你刚才那样就把他撵走了，把人吓一跳。”我说。
　　“你觉得我对他不礼貌是吧？”她说，“对他那种人，就得来硬的。你是不知道，他出去在外面，完全就不学好，经常逃课打游戏，管都管不住。”
　　“你去管他了？”我不由一问，也想知道一下关峻辰的情况。
　　“是啊，别的我不管，学习总要管吧？他爸妈还托付我了。”
　　“不至于吧，他年纪比你大，你怎么管他？”
　　“年纪大，但是不懂事。算了，不说他了。”

　　245、
　　我不太相信，像关峻辰那样一个人，需要苏筱云去管他。
　　所谓“管”，也能说是照顾。关峻辰能够独自骑摩托车去上海，这一路千里迢迢，没有一点冒险的精神和生活的经验，肯定是做不到的。
　　他能顺利完成这件事，我其实有点佩服他，认为他有超出普通人的能力。这样的人，应该很独立，自制力也绝不会差，如何需要一个女孩去管他呢？苏筱云不再说关峻辰的事，我也不再问，但是总觉得问题没那么简单。
　　我开始教苏筱云学用OICQ。点开聊天软件的程序，给她一步一步讲解如何申请账号，如何进行其它操作。
　　“网名？我叫什么好呢？”她偏着头问我。
　　“网名都是自己起的，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你帮我取一个吧。你叫什么呢？”
　　“我叫‘默雨’。”我把那两个字打给她看。
　　“沉默的雨？还挺形象。符合我对你的第一印象。”
　　“什么印象？”
　　“严肃啊，不怎么爱说话。”
　　严肃这个词，我似乎还听别人说过。在苏筱云这里，我是第一次听说。之前我们也常谈起同桌初识时候的事，但她从没说过，对我的最初印象是怎样。
　　“觉得我不爱说话？我还觉得你不爱说话呢！”我笑着说，“我也根据印象，给你起个名字吧。”
　　“好啊，你快说。”
　　我在屏幕上打出了两个字：凝紫。
　　“‘凝紫’？什么意思啊？”她微微皱着眉问。
　　“这个有点复杂。”我解释说，“开始我感觉你很孤僻，又傲气。后来感觉你其实很豪爽，有时又很温柔。现在就说不上了，有很多种感觉。”
　　“你说啊，别卖关子。现在对我什么感觉？”她用手摇着我。
　　“感觉你有心事，好像有一点忧郁。”
　　她坐正了身体，看着电脑，把屏幕上的光标甩的一阵乱晃。
　　“你说对了，我就是忧郁，我担心好多事呢。”她声音清晰地说，“凝结的紫色？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246、
　　苏筱云还是用了我帮她起的网名，不过应该是暂时的，我想她肯定会重新起一个，我也不会计较。
　　网吧出来，我送她回家。她说回来这些天，每天都在亲戚朋友家串门，一天换一家，午饭也在别人家里吃。她妈妈说她出去变野了，回来也不着家了。我说她今天以后就不要出去了，乖乖在家里，等我过去找她。
　　她轻轻挽着我，慢慢在那些熟悉的巷子里走着。路边的院墙和屋顶上，还有没融尽的雪，路上也有夜里新结起来的冰，脚下踩的是硬邦邦的冻土。只有巷口的路灯，看起来还是去年夏天的样子。
　　“我们这样走路，好像一对老夫老妻啊。”苏筱云说。
　　“本来就是啊。”我看着我们的影子，觉得好温馨。
　　“才半年多，不算老吧？”
　　“不止吧？我觉得认识你很久了。”
　　“哦？那你是不是很早就暗恋我啊？”她问。
　　“我可没说，请不要自作多情。”
　　她伸手拍了我一下，又说：“我今天看到你，感觉好冷静，一点都不像以前了，我觉得你也好冷静。都说谈恋爱有热恋期，我们是不是已经过了啊？”
　　“没过，没见面的时间不算。”
　　我一把搂过她，细细亲吻她的脸颊，感觉冰冰凉凉，像是一块夏季里的美味雪糕。我在她嘴唇边犹豫一下，没有吻上去。她闭着眼睛，用手抓着我的衣襟。
　　“太冷了，我闻不到你的味道。”她说。
　　我紧紧把她抱住，看着自己口中呼出来一团团白茫茫的雾气。
　　“回家了，我脸上要结冰了。”她幽幽地说。
　　我把苏筱云送回家，没有进院门，约好明天下午再过来。我听见院子里她爸爸一声咳嗽，就又在巷子里站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她爸爸问，怎么又这么晚回来。她说，反正都有人送，不怕。
　　我回家走到大院门外，大老远停着一辆摩托车，在拿大灯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