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亦山》休菲孰能

35、朝天

　　205、
　　姚亦淑竟然知道呼归石在朝天门，而我还不知道朝天门具体在哪里。
　　“你去过吗？”我随口问她。
　　“我看书看到的。”她说。
　　“还是解决一下现实问题。”武涛说，“该下山回去吃饭了。”
　　“那就去堕落街！”余季正说。
　　临下山前，我又站在山边仔细看了看这山顶的风景，视野并不远，很多地方都被弥漫在这座城市间的雾气遮蔽着。最吸引我的还是大片大片的绿色，浓淡交错，有些地方得颜色绿的发黑，就如是好几个春天沉淀到了一起。
　　我们下山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是一条盘山公路，路上的车辆很少，我们慢慢地走在路边。途中路过了一个像是维修站的地方，那里有个水管，大家都去洗了下脸和手。我洗完没有东西擦，就用袖子随便抹了干净。
　　楚灿用手帕一点点擦拭着脖子，脸上还是红扑扑的，她看见了我的动作，像是在偷笑。我发现她只要笑，腮边的那个酒窝就会出现，微笑时就很浅，偷笑时就看不见。我还确认，她只有一个酒窝，在右边脸上。
　　姚亦淑把迷彩服的上衣脱下，抱在了怀里，里头穿着一件白衬衫。她今天和武涛分到了一组爬山，两个人似乎因此熟悉了一些，回去路上一直在并排走着聊天。我和林进舟跟在他们后面，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走了一段路，武涛放慢了脚步，等到我们赶上，他小声问我：“你那个朋友，家里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不懂他想要问什么。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前胸：“她衣服这里，系着个黑布条。”
　　我想守孝一定是好多地方都有的风俗，于是就告诉他：“她妈妈不在了。”
　　“哦……好可怜。”他满脸同情，“那你们来重庆，她爸爸也没来送？”
　　“她爸爸也不在了。”
　　他突然停下，歪过脑袋“啧”了一声，翻着眼睛看了看我。
　　“怎么了？”我也停下问。
　　他用力一下揽住了我的肩膀。
　　“你小子。”他说，“我觉得你这个朋友肯定喜欢你。”
　　“不要乱说。”我脖子被他勒得很紧，往外拽了下他的手腕。旁边的林进舟看着我们，样子有点担心。
　　“我没乱说，我当你是兄弟。”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们爬山路上聊天，她给我讲了很多你们家乡的事，但是关于你的事一句都不说。后来我们在山上站着，她聊着聊着就不讲话了，我就能猜出来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真心有点不耐烦。
　　武涛瞅了瞅前面，跟我说：“有的女生，最好就是看看。”
　　前方是个下坡的公路弯道。楚灿一个人走在最前，跟着是余季正和杨涵刘青婷，姚亦淑在我们前方十多米远的地方，我和武涛林进舟走在最后。
　　前面的人都突然停下了脚步，站在路边，指点着远处的天空。
　　我看见，一片绚丽的晚霞，和家乡的一样。

　　206、
　　堕落街，其实就是我们学校后门连着的一条街道。
　　街道不宽，两旁有十多栋老旧的居民楼，临街的门面和街上的摊位经营着各种各样为学生服务的生意。此前有个晚上，余季正带我来这里吃过一次米线。那天刚下过雨，街道有些泥泞，但还是有很多人。
　　放假时间这里的人更多，街道上熙熙攘攘，几乎都是学校的学生。楚灿带我们去了一家“串串香”，店面很小，临街搭着几块雨布，摆着几张带火锅的小桌子。里间已满，我们拼了两张桌子，坐到了街边。
　　“这家的味道很好，我们前两天刚来吃过。”楚灿给我们推荐说。
　　“何必整这些嘛，一人吃碗小面就算了。”武涛说。
　　“你想吃小面，一会儿喊老板给你端一碗过来嘛。”楚灿说他，“难得大家聚一下，你让吃面，你是舍不得钱吗？”
　　“我可不吝啬哦，我是怕他们吃不得辣。”武涛看了看我们。
　　“都可以吧？你们外地的也来半个月了，应该都适应了吧？”楚灿问。
　　“我们外地的？你也不是本地的啊。本地的今天都回家了。”武涛笑着说，“我们四川人就是好客，经常喜欢反客为主。今天的单，楚老板买了。”
　　楚灿也发觉自己有些说错话了，也没有反驳，手掩着嘴巴笑了一下，问我们：“你们都吃辣吗？”
　　“都吃的，已经坐下了，就别问了，我快饿死了。”余季正说。
　　我看了看姚亦淑，她低头默默用纸巾擦着筷子，什么也没说。
　　“跟老板说，锅底不要太辣。”我说。
　　吃串串香，需要自己去选菜。把一支支竹签穿着的荤素菜品用笸箩端过来，然后一把把地放在火锅里煮。锅里的红汤热气腾腾地翻滚着，飘散出浓郁的香味。
　　我们几个真正从外地来的基本上都是第一次吃这种东西。楚灿帮我们调配油碗里的蘸料，说调味盐是必须的，其他的醋和蒜泥看我们各人爱好。她又教我们如何把握煮烫的时间，叮嘱我们不要把肉片煮到太老。
　　我先往自己的油碗里放了半勺盐，然后倒了小半碗醋，旁边的几个人都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等我再准备往碗里放一满勺蒜泥的时候，楚灿抬手拦住了我。
　　“你不能这样放的。”她劝我说，“你这样，就吃不出串串的味道了。”
　　“没关系。”我坚持还想把蒜泥倒进去。
　　“不行！”她一下把我手里的勺子夺了过去。
　　“就听主人的嘛，她说怎么吃，我们就怎么吃。”余季正说。

　　207、
　　我们座位是随便坐的。我和楚灿中间隔着林进舟，楚灿旁边是余季正，然后武涛挨着姚亦淑，杨涵和刘青婷在我旁边。
　　第一拨煮下去的串串很快就好了，各自拿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楚灿把她自己煮的那把鱿鱼，给我们每人分了一支。我碗里的醋好像是倒多了，开始只有酸溜溜的醋味，连吃了几块很吸汤汁的冬瓜和冻豆腐，才渐渐吃出来香辣。
　　“喝啤酒吗？”武涛问我们，“来一件吧？”
　　“喝不了那么多吧？先问一下谁要喝。”我说。
　　“要喝酒的举手！”武涛大声说。
　　我和武涛先举起了手，林进舟和余季正也很快举了起来，楚灿宿舍的三个女生都犹豫了一下，也慢慢举起了一些。惟独姚亦淑，仍旧吃着东西，没有反应。
　　“还是来一件吧？喝着看。”武涛说。
　　啤酒搬来，酒瓶开启。杯子倒满，我端起来透过杯中的液体，瞄了一下眼前的情景，这的确是一种陌生的新生活。
　　中午没有吃饭，我也感觉很饿，先吃了一会儿菜，楚灿又帮我们叫来了木桶米饭。杨涵和刘青婷帮我们去加菜，林进舟和余季正都不知去了哪里，楚灿把凳子一挪，坐到了我的旁边。
　　“不太辣吧？”她问我。
　　“不辣。”我说，“你们峨眉山也常吃这个吗？”
　　“当然了，串串香不稀奇，四川哪里都有。”她说，“我们那还有夜市，小吃一条街，烧烤、卤鸭、叶儿粑、饽饽鸡、牛肉豆花……好吃的多得很。”
　　“听着就好吃。”
　　“你可以过去玩，重庆过去又不远。”
　　“那你假期怎么不回家？”我问。
　　“不想回去，回去没事做，刚出门就回去，太那个了。”
　　“你不想家吗？”
　　她沉默一下，拿过了桌上的酒瓶。给我把酒倒满，然后拿过自己的杯子，也把酒倒满。
　　“我不想家。”她说，“酒喝多了才会想。”
　　“那就喝一点吧。”我端起杯子说。
　　我和楚灿轻轻碰杯，她说举杯就必须喝干。我一口喝尽，看她居然也喝得很快，喝完还冲我亮了下杯底。我把杯子倒过来，里面残留的一点点酒渍聚合成了一道酒水，滑倒杯口，却没有掉落下去。
　　我放下杯子，看见对面的姚亦淑，慢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208、
　　“你怎么要喝酒啊？”我用方言喊了一声。
　　姚亦淑把酒瓶放下，看着我说：“我尝一下。”
　　“别喝了，吃过辣又喝酒，很不好。”我劝她。
　　她没有答话。楚灿和武涛都看着我们，样子都是尽力想听懂我们在说什么。
　　“你们家乡话好难懂啊。”楚灿皱着眉说。
　　“我倒是听懂了一点。”武涛笑着说。
　　“那你说是什么？”楚灿问他。
　　“别人朋友之间的秘密，你关心什么呢？”武涛说。
　　“我也是朋友啊，怎么就不能关心呢？你是在故意挑拨吧？”楚灿大声说。
　　其余几个人刚好回来了，看见桌上的气氛，以为他们两个在吵架。余季正用询问的眼神看了看我，我朝他摆了摆手，示意说没事。武涛却不说话了，楚灿也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我敬大家一杯吧。”姚亦淑站了起来。
　　她微笑着，举了举手里的酒杯。我们也都把酒倒上，把杯子端了起来。
　　“很高兴认识你们。”她笑着说，“感谢楚灿、杨涵和青婷能收留我，感谢大家能带我一起爬山。谢谢了！”
　　我这杯酒喝得很慢，等到姚亦淑放下了杯子，朝我笑了一下，我才把酒一口喝完。我也不好评价这顿串串香，感觉味道都没吃进肚子里，而是沾在了身上。
　　一件啤酒只喝了一半，退下来的竹签子倒是放满了两桶。结帐买单，余季正和楚灿都抢着来，都说自己是舍长，手里有经费，要代表自己的宿舍请对方。
　　“别争了，这次我们男生来，下次你们。”我说。
　　“那我们下次就吃小面哦，满足某些人的愿望。”楚灿说。
　　“小面怎么了？小面也能吃穷你们。”武涛开着玩笑。
　　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我也暗暗松了口气。
　　“你们想去唱歌吗？”余季正问。
　　“下次吧。”楚灿说，“今天都累了。”

　　209、
　　我们一群人走路回学校。时间已过晚上九点，堕落街上的人似乎更多了，街边被人围满的小吃摊位一个接着一个，随处都能听见噪音一般的歌声与音乐。武涛在街边买了一盒烟，递了一支给我，我没有抽，一直夹在手上。
　　林进舟和余季正都说不会抽烟，余季正问武涛他怎么会抽。武涛说他本来就会，只是不想在宿舍里抽。余季正说，难怪有几次在卫生间里闻到有一股烟味，原来是武涛在污染环境。我们都笑话他，说我们早就知道了。
　　林进舟说，八卦小王子只会关心八卦，不会分心去管其他事。杨涵和刘青婷都问八卦小王子是谁，余季正主动承认就是他，还说无所谓，起码是个王子。他接着又问楚灿，我们两个宿舍今天过后，是不是就可以算是联谊寝室了。
　　“不算！”楚灿说，“你们是四个男生，我们只有三个女生。不搭配。”
　　“你们不是还有个外班的吗？”余季正问。
　　“那个女生不合群的，不能算。”
　　“那怎么办啊？”他看到姚亦淑，突然像发现了一个救星，“不是还有詹雨朋友吗？我们以后有活动，就喊她一起过来。”
　　“她学校过来很远的，再说时间也和我们不一致。”楚灿说。
　　余季正这下似乎没有了办法，我们都不吱声，想看他如何应对。
　　“有女朋友的可以不算吧？”他说。
　　我们几个人都不由地笑了，我也觉得余季正突然可爱了许多。
　　“你想干什么啊？”武涛晃着手里的烟头说，“联谊在你眼里就是找女朋友是吧？你还想一对一是吧？”
　　“我没那么想啊……”余季正不好意思起来，也就不再说了。
　　我们在校园里散步，从翡月湖走到校前广场，又绕着体育馆走了一圈，然后把几个女生送回了她们宿舍楼下。
　　“让你朋友多住两天吧。”楚灿对我说。
　　“看她自己吧。”我说，“今天再打扰你们一晚。”
　　姚亦淑在不远的地方站着，看着我们两个宿舍的人互相道别。
　　“你们上楼吧，晚安！”我说。
　　“别抽烟，喝了酒又抽烟，很不好。”姚亦淑用方言对我说。

　　210、
　　我把武涛给我的那支烟扔掉了。爬山的疲劳再加上酒精的麻醉，回到宿舍，很快就睡觉了。熟睡中被电话吵醒，把刚做的梦也忘记了。
　　宿舍里他们三个也都被吵醒了，有的翻身，有的嘟囔。我闭着眼睛从床头的桌子上摸过话筒，低声说了个“喂？”
　　“对不起，我找詹雨。”那边小声说。
　　“亦淑？”我已经听了出来，睁开一点眼睛，看见外面的天色还是黑的。
　　“是你啊？”她说，“我今天要回学校了，你现在起来送送我吧。”
　　“现在？上午再回去吧。”我揉着眼睛说。
　　“我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
　　“你要去哪里？”我问。
　　“你先起床吧，我到你们楼下等你。”她不容商量地说。
　　我打开台灯，把亮度调暗，穿衣起床，去阳台上用冷水洗漱了一下。外面校园里静悄悄的，每栋宿舍楼都只有一两个窗户亮着灯光。宿舍楼下，管理员刚刚把楼门打开，姚亦淑已经在路边等我。
　　“你要去哪里？”我又问她。
　　“你应该知道的。”她说。
　　我们一路出了校门，坐上了一辆揽客的中巴车。车上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我让姚亦淑坐到了靠窗的位置。十月的清晨有点凉，我仍是只穿了一件衬衫，街道上晨雾弥漫，路灯昏黄。
　　车子一路走走停停，不时有人上上下下，我坐着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时看到窗外已经是一片陌生的环境。车子似乎是在离长江边不远的地方行驶，耳边隐约听到几声轮船的汽笛。
　　“刚到南纪门，还有几站就到了。你再睡一会吧。”姚亦淑说。
　　“南纪门？有城门吗？”我问。
　　“我还没看到。”
　　我没有了睡意，跟她一起看向了窗外。一段上坡的道路，两边尽是一些低矮陈旧的老式房屋，黑褐色的木头框架暴露在外，墙体粉刷成了刺眼的白垩色，黑白对比的图案就像是一幅新完成的民居国画。路边行人不少，各自形影匆忙，亮着白炽灯泡的早点铺，高高的笼屉里冒着热气。
　　晨光微明，雾气模糊。我们在终点站下车，附近有几幢高楼，外墙的颜色灰白如雾。我们看了几次路牌，穿过了两条马路，然后找到了一个广场。
　　“这是这里了。”姚亦淑说。
　　她向广场上漫步走去，我在她身后已经看到了江水的影子。江岸两边巍峨苍绿的大山，大大小小浅色的建筑散落山上。码头上停泊着几艘驳船，远处的江面上，有几只黑黝黝的船只在行驶。清凉湿润的江风扑面吹来，又远远传来几声响亮悠长的轮船汽笛。
　　我们在广场的护栏边驻足远望，如同身在一艘巨轮的船头。左右两条浩荡的江水滚滚向东流去，在我们眼前交汇在了一起。
　　“这边是嘉陵江。”姚亦淑说。
　　“这边是长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