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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乌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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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
凌晨五点,我自然醒来。睁着眼睛躺了一阵,起床出门。
在十字路口等了几分钟,苏爸爸的轿车就到了,我本来想坐到后排座,但是他帮我推开了副驾驶的门。
乌远与我们县相邻,是一座闻名的古城,有保存完整的古代城墙和民居。从普通公路开车过去,要两个多小时。山路盘旋,摇摇晃晃,苏爸爸把苏筱云的通知书拿给我看。正是那所上海的学校,专业是外语,报到日期9月20日。
“这个学校还可以吧?”他问我。
“学校不错,很有名气。专业也好,正好是她的特长。”
“这么好一个学校,给谁都应该高兴吧?本来也是她自己选的。现在通知书来了,我想告诉她,她根本不理,还躲着不肯回家。你说她这是想干什么?”
我不敢吱声,更不敢说这个学校其实是我给选的志愿。
“上海那么好一个地方,经济发达,交通方便。”苏爸爸继续说,“离家虽然有些远,可是坐飞机也就是两个钟头。地方虽然不熟悉,可是关峻辰也考过去了呀,这就算是有个熟悉的朋友了。她说不去,你说她是怎么想的?”
“她说了不去上海?”我惊讶地问。
“是啊,她不接我电话。我让她姑妈告诉她考到上海了,她就甩了一句话说不去。我是没什么好办法了,只有把你带过去,你试着劝劝她。”
“好吧。”我说。
苏筱云的姑妈家,就在乌远古城边上,是一座幽静的小四合院。水泥地的院子里干净整洁,中间放着两排花架,摆满了盆景和花卉。
苏筱云住在西厢房,是很大的一间屋子。姑妈领了我们过去,一进房门,就看到她在床边背对我们站着。背影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马尾的发梢似乎更长了一些,一手撑着床栏,看着对面墙上的风景挂历,一动不动。
姑妈小声给我们说:“她一大早就起来了,也知道你们今天要来。吃早饭的时候还有说有笑,就是不知道现在又怎么了。”
“筱云?”苏爸爸喊了她一声。
她一只脚在原地挪动了几下,但是没有理睬我们。
“我把詹雨带过来了,你今天跟我回去吧!”
苏爸爸见她还是不声不响,脸上有些想要发怒的表情。他看了我一眼,把录取通知书递给了我,然后摆了摆手,示意让我过去。
我拿了通知书,慢慢几步,走到了苏筱云身后。我看着她衣领后面那些散乱着的发丝,看着她依旧白皙的颈项,我希望她如果愿意转身过来,能和以前一模一样。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也没有想好第一句究竟该说什么。
“把挂历翻回来吧,那张是下个月的。”我说。
她肩头一颤,一下转过身来。扑到我的身上,失声痛哭。
158、
我没有料到她会哭,更没有料到她会当着她爸爸和姑妈的面把我抱住。我感觉正在淋一场雨,怀里抱着一朵翻腾的云。
她肆意地大哭,哭声像是无数个尖利的指甲,撕挠着我的心脏。我没有劝她不要哭,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她,我任由她把我肩头的衣服用眼泪浸透,我任由她长长的头发沾在了我的脸上。我看不到身后的情形,只感觉面前的世界在往过倒塌,那一瞬间的伤心,就像是末日的永别。
我心中也有积压起来的情绪,从收到我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就有了。最近些天比较常做的一件事就是看中国地图,重庆到上海,那几乎是一整条长江啊。我也想过我就不去重庆了,所以听说苏筱云说她不去上海,我就知道她是在想什么。
“不要哭了……”我等到她哭声渐低,才拍拍她的背说。
“你……你来做什么啊……”她哽咽着说,“你不是把我忘了吗?”
“没有忘。”我涩着嗓子说,“我给你带通知书来了。”
“我不要看。”她抬起头来,自己站直了一些,用手抹着眼泪。
我这才看到她的脸,将近一个月没有见面,又像是只分开了几秒钟。她刚哭过的脸上像雨后开了几朵红花,眉头皱着,额角有一颗快要成熟的青春痘。她泪眼婆娑地瞅了瞅我,然后把那一绺长刘海拨过去,遮住了额角。
“把脸擦擦吧。”我说。
她从床上拿起一块手帕,背过身,擦了擦了脸。又从床头拿过一包纸巾,先递给了我一块,然后自己拿了一块,过来擦拭我肩上的衣服。
“不要擦了。”我说,“出去晒晒就干了。”
“那我们就出去吧。”她柔柔地说。
我还是把通知书拿给了她,但她一眼都没看,顺手就丢到了床上。苏爸爸和姑妈早已离开了房间,院子里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苏筱云挽着我的手,走了出去,出院门的时候,我隐约看见苏爸爸在正房的窗户里面站着。
“要跟你爸爸讲一下吧?”我问。
“不用了。”她说,“他能把你带过来,对你就是放心的。”
159、
我和苏筱云一起去了乌远古城。
我们一路牵着手,像是一对专程前来旅游的情侣。在那些古朴的长街上漫步,在那些别样的店铺前驻足。我想象自己在那些青砖灰瓦的屋脊之上大步奔跑,在巍峨的城楼上纵身一跃,穿越回那些一座小院就足以度过一生的年代。
苏筱云没有像我那样四处打量,有些安静地跟着我,眼睛要么看我,要么看看路面上的石板。我想她肯定是来过这里,因此才会这样兴味索然,只是她也不给我有所解说,任凭我领着她一通乱走。
“你是要去哪里啊?”她终于开口问我。
“我看路牌上有城隍庙。”我说。
“不要再去庙里了,我们就在街上走走吧。”
“你来过这里吧?”我问她。
“以前来过。今年过来,每天都是在姑妈家里呆着。”
“呆在家里不闷吗?”我笑着说。
她停住脚步,盯着我问:“你难道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
“说什么?时间过得很快?”我还是想让她轻松一些。
“亦淑妈妈不在了,亦淑也报了重庆的学校,你的通知书回来了,她的通知书也回来了……这些事情,你难道都不准备告诉我吗?”
我有些慌乱,我知道她有可能已经得知了一些消息,但是很诧异她会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怕影响你的情绪。”我说。
她一下甩开了我的手,气乎乎地说:“我说过,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太多不知情的事。我把我的事全部都告诉你了,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这个不一样。”我无奈地辩解。
“有什么不一样?她难道不是喜欢你吗?”
“我不确定。”我说,“她从来没有说过,我只当她是朋友。”
她站在路边一堵灰暗的砖墙之下,生气的样子慢慢变成了委屈。我试着去重新拉住她的手,感觉到了她的软弱无力。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哭吗?”她很小声地问。
“都怪我。”我说。
“我知道亦淑妈妈出事了,心里一直很难过。我知道我要去上海了,我后悔为什么不坚持跟着你。我知道亦淑也要去重庆了,我想把你让给她……”
160、
“你不能这样想。”我试着劝说她,“亦淑妈妈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但那就是一场事故,我们也无能无力。”
“阿姨在我姑妈家当过半年多的佣人,我来的前几天,她才刚走。”她说,“我那天就听说出事了,过来和我姑妈一聊,才知道这些。亦淑在乌远读书的时候,就去过我姑妈家。她给她妈妈打电话,都是我姑妈帮着接,帮着传话。”
“原来是这样。”我不免有些感叹。
“所以我就想,如果我早来这边几天,如果我在这里见到阿姨,和她聊起亦淑,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
“这和你没关系,你千万不要那样想,有些事就是注定的。”我还是劝她。
“我总觉得,说什么注定了,都是在为已经做错了的事找借口。错到无法挽回了,就说那是注定了。你说我们是注定去不了一个地方吗?”
“选志愿的事,都怪我。我认为时间和距离都不是什么难题,但其实是忽略了你。你以前跟我说过十年之后怎么样,我就想我十年都可以等,这区区几年又算得了什么?”
“十年?”她像是也想了起来,“我以前是和你开玩笑的。”
“我不觉得是玩笑。你说想一直读书读一辈子,不找工作,不结婚。你说想把将来的家布置成一个图书馆。你说你想和我尝试柏拉图所说的精神恋爱……这些我都记得,只要你想那么做,我都愿意陪你一起尝试。”
“我喜欢胡说八道,有些话你不要当真。”她小声又极认真地说,“我不会让你等十年的,我已经和我爸妈说过了。如果我们大学这几年没有什么意外,我这辈子跟的人就是你。”
我感觉手心开始微微冒汗,像是真的一下穿越回了古代。我在街上冒然拉住了一位心仪已久的姑娘,我想求她一句海誓山盟,她却说,她已经禀明父母,想着要对我托付终身。我欣喜无比,感觉整座古城都在旋转,我四下张望,希望有位好心的神仙路过,变出来一顶花轿。
“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四年也只是一眨眼。”我说。
“不可能那么快的,一个月都这么漫长。”她看着我说,“我没有和你联系,就是想试一下能忍受多久不见你。”
“有结论吗?”
“刚来我就想回家了。”
“那为什么不回去?”
“我就是想等你来找我。”
“我这不是来了吗?”
“那我就跟你回家。”
161、
中午我们在街边吃了点小吃,下午继续在古城里闲逛。苏筱云渐渐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开始给我讲述她这些天的经历。她说在姑妈家练了几天毛笔字,那几天手和脸都是黑的。她说邻居有个有趣的老奶奶,会把她的名字喊成“小勇”。
等到傍晚时分,暮色渐沉,街道两旁的大红灯笼渐渐亮了起来。我拉着苏筱云的手,站在长街中间。灯笼映射出的红光照在她的脸上,宛如新擦的胭脂。我们无视身旁来往穿梭的行人,远望着灯火辉煌的城楼。
“漂亮吧?”她问我。
“漂亮,漂亮的穿越古今。”我看着她说。
“你这些天有想我吗?”
“当然了,不见的日子越长就越想。”
“我今天那样哭,吓到你了吧?”
“有一点。不过,真正被吓坏的应该是你爸爸和姑妈。”
“眼泪都是攒下来的,要么自己一个人哭,要么当着能懂自己的人哭。你放心,我以后肯定很久都不用哭了。”她轻松地笑着,“你今天是不是也哭了?”
“没有,都是被你传染的。”
“你觉得我会愿意把你让给别人吗?”
“我不是东西,不值得让。”
她抿着嘴笑,看着远处的夜空说:“你们都去了那里的话,你还是照顾一下她吧,她挺可怜的……”
我稍稍用力,握紧她柔嫩的手。我感受到她的善良与敏感,就像是一朵仙人掌开的花。我想象从长街那头缓缓走过来一辆马车,车上空无一人,我们执手而上。她挑帘巧笑,我策马扬鞭,蹄声如雨点,远走去江湖。
162、
回到姑妈家,已经是晚上九点过。我带着一个泪眼朦胧的苏筱云出去,带了一个笑容灿烂的苏筱云回来,苏爸爸和姑妈的表情都稍显讶异。
苏筱云同意了明天回家,休息一晚,明早启程。姑妈安排我们休息,把苏爸爸和我安排在了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相隔很近。
在苏筱云的姑妈家住宿,还跟她爸爸住同一个房间,这样的情况让我稍稍有些拘束。脱衣服的时候都在顾虑,怕被问到为什么这么瘦。
苏爸爸等我先睡下,他才关了灯。我听到他有些气喘,还带一点咳嗽,好一阵子才安静下来。我透过窗帘没遮住的那一道缝隙,看着外面的夜空,那个地方,恰好有一颗闪亮的星星。我看了半天,然后轻轻翻了个身。
“你没睡着啊?”那边的苏爸爸突然问。
“伯伯,我是不是吵醒你了?”我小心地说。
“没有,我也没睡着,我还怕吵着你……”他咳嗽几声,“我这几天睡不好,老操心筱云的事。昨天还生她气呢,今天见了就心软了。”
“她已经没什么事了。伯伯,你要多注意身体。”
“我这是老毛病了。”他叹了口气说,“筱云身体也不好,从小就经常打针吃药,我和她妈都很心疼她,也就有些惯着她。我没有带她出过远门,现在她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想着就放心不下。”
我认真地听着他说话,没有出声。
“你们这些孩子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们这些当家长的,也不想过多干涉你们。再说你们一个个都跑那么远,我们想管也是有心无力。人们都说外头的世界多好,可是外头的世界也乱,好多事情需要你们自己去把握。我们希望你们好,希望你们心明眼亮,遇到问题三思而后行。”
“伯伯,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那就睡吧!”他说。
每位父亲都疼爱自己的女儿,对女儿男朋友的态度就像是爱屋及乌。苏爸爸之所以会对我说这番话,应该也是这样。乌鸦要想在屋子旁边有个巢,首先不能随便乱叫,其次必须勤快外出。最好,能变成一只喜鹊,那就最好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一起返回桑里。苏筱云和我坐在后座,紧紧地挽着我的手臂,还不时对我有一些小动作,我猜苏爸爸能从后视镜里看得一清二楚。苏筱云一路大声和她爸爸聊着天,像是要故意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则是规规矩矩地端坐着,就像被绑架了一样。
车子回到县城,直接驶去了苏筱云家的方向。在路口我问了一下苏爸爸,我说要不然就在这里停下车,我下去自己回家。
“别回去了。”他说,“回去你下午还不是要过来?中午就跟着我回家。”
苏筱云听了咯咯咯地笑,看了一下我尴尬的表情,就笑得更欢了。
“爸,你这是想招个上门的啊?你别忘了,家里还有我哥呢!”她笑着说。
“哈哈,你这孩子,就喜欢乱开玩笑。”苏爸爸也爽朗地笑着。
到苏筱云家时,苏妈妈正站在院门口等我们。
“两个都带回来了,中午给吃拉面。”苏爸爸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