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亦山》休菲孰能

14、择愿

　　79、
　　一阵汽笛，由北边的铁路传来。我循声望去，暂时还不见火车的影子。
　　苏筱云说要考验我，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个站在铁路边祈祷的仪式。抬腿刚想离开轨道，肩膀就被她突然按住了。
　　她站在窄窄的钢轨上，从背后一手一边抓住我的肩头，有点像押囚犯一样把我定在那里。
　　“你要干什么？”我用了一点力想挣脱，马上被她很用力地抓了一把。
　　“你不要动。”她说，“考验来了。”
　　“不要开玩笑了，这算什么考验？火车可是真的要来了哦。”
　　“来了我也不怕，你要是害怕，就自己下去吧。”她说着竟然松开了手。
　　我转身过去，见她还是那样站着，仰着下巴看着火车来的方向，一副视死如归般的表情。
　　“不要闹了，赶紧下来。”我拽了一下她的手臂说。
　　“哎呀！”她夸张地叫了一声，身子一晃，做出要摔倒的样子，但是还没有等我扶她，她就抬手搭住了我的肩膀。
　　这次我们是面对面，她也没有像刚才那么用力，两条手臂柔顺地搭着，就像是将要拥抱我一样。她看看远处，又看看我，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
　　“你不会是来真的吧？”我笑着问她。
　　“对啊，就是来真的。看你敢不敢跟我一起……殉情！”
　　“殉情？不至于吧……”
　　我仍旧认为她只是在开玩笑，但是她的表情却突然沉静下来。又一阵汽笛声传来，再看那边，已经看见了驶来的火车头。
　　我感觉到苏筱云的手贴住了我的脖子，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气味，像是火焰在灼烧花瓣。我看着她的脸，感觉心脏忽然之间变成了一块落入水底的石头。
　　耳边的汽笛声越来越响，但是我竟然感觉不到一点害怕。
　　“快跑啊！”
　　苏筱云大喊一声，拉住我的手臂，一步跳出了轨道外面。我像是被她拖出去的，脚踩到滑动的石子，险些摔倒。
　　几乎在我们跑到路边的同时，火车呼啸而过。猛烈的风带起一阵尘土，金属碰撞的声响震耳欲聋。
　　我背对火车站着，把苏筱云挡在身前。她缩着肩膀躲着，闭目掩耳的模样就像一只胆怯的小猫。

　　80、
　　这列火车，似乎经过了很久。
　　直等到汽笛声完全远去，苏筱云才慢慢地睁开眼睛。捂着耳朵的手却没有放下，改成了捏住耳垂，看着我，不出声地笑。
　　“以后不要这样玩了。”我很严肃地说。
　　“我没有在玩啊。我很认真的。”
　　“万一没跑出来，怎么办？”
　　“要是那样，你现在就不会问我这个问题了。”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感觉拿她没有什么办法。
　　“你刚才在想什么啊？”她问，“如果我不喊跑，你就真的会站着不动？”
　　“我也不知道。”我说。
　　“你怎么那么傻啊？你以为我真的会让你陪我一起死啊？我才舍不得呢！”
　　我看着她一副要数落我的样子，傻傻地笑着。
　　“不过我还是想不明白。”她继续说，“最后为什么不是你先跑呢？难道你就那么信任我，认为我肯定会跑？如果我也那样想呢？如果我也一心想着你会先跑，那样我们岂不是谁都跑不掉了？”
　　“我没有去想你会不会跑。”我说，“只要你不走，我就会陪着你。”
　　“你怎么那么傻啊？”她责怪起来，“傻的让我好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我笑着说。
　　“我怕我们以后要是吵架什么的，我没有你那么能沉住气。”
　　“不会的，我们一直都会好好的。”
　　“我还怕万一要是我跑了，你一个人站着不走，我该怎么办？”
　　“不会的，你刚才有拉我啊。”
　　“如果拉你也不走呢？”
　　“不会的……”我说。
　　我隐约觉得自己也有一个很困惑的问题，但是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让这个问题成型，更加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火车刚过，铁路上一片安静，夕阳西坠，又是傍晚的时候。我和苏筱云从铁路下来，准备走路回家。
　　“你以前有来过这里吧？”我问她。
　　“当然来过了。”她说，“不过，我可没有和男生一起来过。”
　　“和俞俪？”
　　“和她好像来过一次。”她想了想说，“最近一次，是和姚亦淑一起来的。”
　　“你们来做什么？”我问，“也像刚才那样，等火车来了再一起跑？”
　　“没有啦，我们就是散散步。俞俪还好，就是姚亦淑胆子太小了，一听见火车叫，她就吓得跑到下面去了……”
　　我回望一眼身后的铁路，那里仿佛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独自站着祈祷。我突然有些害怕，怕刚才和苏筱云同时想到了跑，但是却一人跑了一个方向。

　　81、
　　七月九日。早晨下了一场小雨。
　　我们今天回学校办理高考后续事情。去张老师的办公室领了两本资料，一本高考试题答案，一本志愿填报指南。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在不知道考试成绩的情况下，根据自己估分的结果去填报志愿。
　　估分填志愿一共给了两天时间。我们先在学校里估算了一次分数，几个人相互询问了一下情况。我和苏筱云还有俞俪的估分分数不相上下，按常理，达本科线应该没有问题，只是可能不太够重点院校的标准。周立刚说他有许多题目记不得了，没法估分，也坚决不说结果。
　　有了分数，填志愿仍旧是个伤脑筋的问题。指南上面的院校录取信息看的人头皮发麻，感觉无从下手。我反复翻看了好多遍，才自认为有了一点头绪。
　　除了住校生，其他同学都选择了把志愿表拿回家去填。我们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上午先去我家里好好研究一下志愿填报指南。
　　我家住在我爸的单位宿舍，是连带单位办公楼在一起的一个大院子。办公楼是一幢两层红砖小楼，宿舍是三排平房。大院里有个很宽敞的水泥场地，分隔成了两个标准的篮球场。场地边上修着长条形的花圃，里面开着五颜六色的花。
　　我家有三间屋子。进门一间算是客厅，摆了沙发茶几和一张折叠餐桌。左边那间我爸妈带着弟弟在住，我单独住右边一间。
　　我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双人床，有一张书桌，两三把椅子。书桌摆在靠窗户的位置，窗口正对着一株丁香树的树冠。
　　外面院子里栽种的丁香树我认真数过，一共有七株。我窗外的这一株是树干最扭曲的那个，茂密的枝叶已经快要伸进我的房间。
　　这些天我总喜欢把窗户开着，因为丁香正在开花，那是一株紫丁香。

　　82、
　　今天是星期天，我爸妈都在家休息。
　　周立刚是常客，进来打了个招呼，就跑去一旁找我弟弟玩闹。苏筱云和俞俪都是第一次来。俞俪进门就先笑着问了声好，苏筱云躲在她的身后，拉着她的手臂笑着，像唱和声似的跟着说了声好。
　　“估分了吗？填志愿的东西发没有？”我爸问。
　　我告诉了他估分的情况，把资料表格什么的也拿给他看了一下。
　　“学校里没什么人，我们来咱家一起商量一下填志愿的事。”我说。
　　我爸看了看两个女生，表情有一点严厉。
　　“再怎么商量，最后还不是各填各的。”他翻着志愿指南说，“我看这上面好多专业只要几个人，填的时候你们互相看一下，不要填报到一起了。”
　　“知道了，不会有冲突的。”我说。
　　他把指南递给我，接着又看了一眼苏筱云。
　　“你们去吧！”他说。
　　我赶紧把两个女生领去我的房间，周立刚也随后跟了进来。苏筱云不停地在笑，走路也有些蹑手蹑脚的样子。她等我们四个都进来了，就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随后直接走到书桌前，霸占了那张最舒适的靠背椅。
　　雨后的空气分外清爽。窗外的丁香树，一簇簇的花朵缀挂在青枝绿叶之间，浓紫淡白的颜色中又隐约显露出一点粉红。浓郁的香味伴随着雨水的湿气一阵阵涌进房间，让我感觉像是浸泡在了香水里面
　　苏筱云穿着那件浅紫色的连衣长裙，还穿了一件外套，也是紫色的。她坐在那里笑靥如花，背景里的紫丁香绽放如她，我不由地看着出神，觉得那是我有生以来所见过的最美好画面。
　　她一句话不说，就是一个劲地看着我们笑。俞俪让她把分数重新估一遍，她也坐在那儿不理不睬。
　　于是俞俪有点生气了，对她说：“你今天发什么神经啊？一进来就笑个不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就是很想笑。哈哈哈……”她说着笑出了声。
　　“你刚才在外面给我说，你不是害怕来吗？现在怎么不怕了？”俞俪继续教训她，“不过也对，长得丑的才怕见，你又不丑，开心了是吧？”
　　“你不要乱说，他爸爸的样子好厉害的。”苏筱云说。
　　“那你就再笑大声一点，我去帮你把门打开……”
　　“不要啊……”她赶忙起身拉住了俞俪，也抿起了嘴巴，但笑容还在。
　　我本来很想听她们继续说笑，但是俞俪求助似的看了我一眼。
　　“不要闹了。”我说，“抓紧时间看看填志愿的事吧。”。

　　83、
　　苏筱云乖乖地把分数认真估了一遍，这次的结果比第一次要高，我问她原因，她说之前可能是把总分加错了。我也重估了一道，和前面一模一样。
　　依据分数情况，我在志愿指南上勾画标记了几个自认为比较合适的院校。文科的专业就那么几个，我把范围定在中文和法学。想把第一批重点院校的第一志愿选中文，如果落入第二批录取，那就选法学。
　　我把自己初选出的意向学校都列了出来，拿给他们三个人看了看。我首选的那所学校在西南，在一座新成立的直辖市。
　　“喂，你们说，我们四个人要不要去一个地方？”苏筱云突然问。
　　“还是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吧。”我说，“学校太多，分布也不集中，文科专业又少，录取名额又都有限。不要理想化了。”我说。
　　“我是说去一个地方，又不是说一个学校……”她嘟囔道。
　　“我无所谓，我听你们的，你们说报哪里就报哪里！”周立刚说，“要不然咱们一起报去新疆怎么样？”
　　“你先把自己分数弄清楚了再说……”俞俪打断他说，“学校名字是可以随便写，但是去不去得了就不一定了。我还是偏向省内的学校，分数要求不高，录取人数也多，离家也近。”
　　“省内我是不会选的。”苏筱云说，“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我早就呆够了。如果考不到省外去，我今年就回学校复读。”
　　“省外？你想去哪里？”我于是问她。
　　“我也不知道。”她对我做了个发愁的表情，“要不然，你帮我选选看？”
　　我把苏筱云的那本志愿指南拿了过来，发现里外干干净净，她似乎都没有翻开过。我也是仅仅根据她估出的分数，认认真真帮她挑选了几所学校，专业方面我问了她，她说让我给个建议，我说那就选中文系吧，听说中文系女生多。
　　我把选出的学校专业等等相关信息都写了一个草稿，她在我旁边坐着，单手托腮，默默地看着我。我把选好的信息一条条念给她听，问她的意见，她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冷冷淡淡地应几声“好啊”，“可以”，“知道了”。
　　“那差不多就这样吧？”我跟她说，“最好你自己看一下。这是一件挺重要的事情，回去一定要和家里人也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我爸早就说了，志愿让我自己选，他不懂这些事情。我妈也是，她说随便我去哪里，如果离家太远，她就跟着我去。”
　　“你妈那样说，肯定是很舍不得你。要不然，还是选个近一点的地方吧。”我劝她说，同时也发现我给她选的学校几乎都在沿海。
　　“我还是想出去。”她说，“既然你已经帮我选了，那就顺便帮我选个第一志愿吧。”
　　“这个不太好吧？”我犹豫着说，“最好还是由你自己决定。”
　　“那你就给我个建议吧。”她看着我说。
　　我仔细想了一想，把一所学校的信息指了给她看。
　　“我觉得这一所不错。”我说。
　　“好吧，就这个！”她一下站了起来，“选好了！回家！”
　　我不由一愣，感觉窗外的天色突然阴暗了许多。
　　我给她选的那所学校，在上海。

　　84、
　　我们四个人选填志愿的事情，似乎还算顺利。
　　他们三个在中午前就各自回家了。我送他们出去的时候，又给苏筱云说让她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她嘴里哼哼唱唱，眼睛看着别处。我说，你要态度认真一点对待这件事。她说，我很认真啊，学校名字我都背下来了。
　　我对苏筱云表现出的那种随性很不放心，生怕她就完全依照了我给她选出的学校去正式填报志愿。但又一想，选择“省外”这个大范围就是她自己的意愿，她应该还是会自己有所判断，有所筛选。
　　我想过和她选择去同一座城市，甚至同一所学校。但是总觉得那是一件相当理想化的事情，如果不按照各自的具体情况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要是最后谁也没有被录取，一起回学校去复读，那岂不是又成了一件愚蠢可笑的事情？
　　两个人如果真的彼此喜欢，那就不会畏惧距离上的万水千山。不能常相见，那便长相思，相思不相忘，方可永相随。
　　午饭时候，我和爸妈说了志愿选择的情况。他们都认为我首选的那所学校离家太远，让我再想想。
　　“只是报志愿，又不一定能考得上。”我自觉轻松地说，“我把第二志愿选我们省内的学校就是了。”
　　“报志愿这些事情，我和你妈都不太懂。”我爸说，“我们大概只知道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不好，学校专业什么的一概不清楚。我们读高中的时候，□□还没结束。后来恢复高考，也都没去参加，想起来是有一点后悔。所以在高考这件事情上，选择去哪里的学校，我们尊重你自己的意见。”
　　“你和我妈，那时候在谈恋爱吧？”我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我妈在一边笑笑，说：“那时候我和你爸只是刚认识，还什么都不是呢。我没去考是因为负责报名的老师把我名字记漏了，我去肯定能考上。”
　　“你说这些干什么？”我爸打断了她说，“总之，志愿的事自己决定。不管你将来去哪里，我们都支持你，家里的事也不用你操心。”
　　我听着听着，感觉鼻子微微发酸，赶紧埋头吃完了饭，也不敢多看他们。
　　下午把志愿表格填好，还是填了之前看好的那所学校。填完之后拿给爸妈看了一遍，他们仍旧没说什么。
　　我出门去学校交表格，在校门口遇见了一个人。
　　是姚亦淑。她一袭白裙，安静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