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亦山》休菲孰能

10、风铃

　　55、
　　宴席过半，桌上杯盘满满。但是我总觉得，似乎还有一道菜没有端来。
　　对面的苏筱云，还在不住地用筷子挑着吃一些花生青菜，时而和旁边的人大声说笑几句。她的脸上笑容满满，与我最初认识她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是属于她的宴席，她无须表现矜持。在一个空间里保有孤傲，在另一个空间里肆意快乐，未尝不可。
　　姚亦淑轻声问了我一句，开始我还以为是酒后的幻听。转头一看，她正眼神清澈地看着我。
　　“我没事。”我说。
　　于是她也不再问我，又回到她原先安静端坐的样子。我对这个女孩一点都不了解，苏筱云也没有向我们做介绍，这也可能是她今天的疏忽。因为今天围绕在她身边的人和事太多，她可能过于忙碌了。
　　姚亦淑已经没有在吃东西，一双筷子整齐地摆在面前的瓷盘上。双手放在桌下，手里拿着一块纸巾，慢慢地折叠。眼睛并没有看手上的动作，但是已然把纸巾叠成了一个规则的小方块。
　　“你好像不怎么爱说话？”我忍不住问她。
　　她侧过头来看我，微微笑着说：“是和你们不太熟悉。”。
　　“你和苏筱云，难道不是同学吗？”我又问。
　　“不是，我们认识还没多久。她说今天是她生日，我就过来了。”
　　“以前好像从来没见过你。”
　　“我高中在外面借读的，这几天才回来。”
　　“你也是高三？准备高考？”
　　“是。”
　　“是要在我们县里考试吗？”
　　“是。”
　　“还剩两个星期就考试了，你还要回去吗？”
　　“不用了。”她摇摇头，“考试和报志愿都在这边了。”
　　我对借读什么的本身也不太懂，听到这里就一知半解地“哦”了一声。一时也想不出还想和她聊什么了。
　　“我听说，你会写诗？”她突然问道。
　　我写过的诗，都是写给苏筱云的。我不知道她具体和姚亦淑说了些什么，但总不至于拿那些诗给别人看。
　　“偶尔写写，水平很差。”我答道。
　　“你喜欢的诗人是谁？”
　　“李白！”
　　她沉默了一下，又问：“当代的呢？”
　　我有点知道她想和我聊些什么了，于是很认真地想了想。
　　“顾城还不错，我喜欢他的一句诗。”我看着她说，也读了出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56、
　　姚亦淑听我读完那句诗，默默拿过杯子，喝了一小口橙汁。
　　我看看周围，周立刚他们还在划拳，听起来似乎又有了什么新的玩法。苏筱云不在房间里，我也没有留意到她是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感觉额角的头皮微微刺痛，应该是啤酒的缘故。
　　“你喜欢海子的诗吗？”又听到姚亦淑小声问我。
　　“是写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海子吗？”
　　“是的。”
　　“还可以，算喜欢吧。”我说，“不过，我只知道这一首。”
　　“你说的这首，我也喜欢。我还喜欢另外一首，叫《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那一首，有什么好的句子吗？”
　　“我可以读给你听。”
　　她看看我，接着慢慢念道：“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
　　她读诗用的语调和正常说话没有什么两样，但是此刻在我听来，声音轻柔又饱含湿度，宛如挂着细露的琴弦。
　　“确实不错。”我说，“等以后找完整的看看。”
　　“书店也有他的诗集，你可以去找找看。”她提醒说。
　　“现在喜欢诗的人很少，应该都不会有人买吧？”
　　“还是有的……”她小声说。
　　“我好像记得，海子的结局不太好。”我问她，“是出了意外事故？”
　　“不是，不是事故。”她看着我摇摇头说，“他是卧轨自杀的。”
　　我对海子的结局，确实不甚了解，听到“自杀”这个词，难免感到吃惊。因为之前，也一直习惯阻止苏筱云去说和“死”有关的话，因此就想快些结束眼下和姚亦淑的谈话。
　　“我觉得他应该是个乐观的人，怎么会那样呢？”我说。
　　“诗人写的诗，不一定就是他的真实想法。就像我们照镜子一样，看到的不仅是反的，而且是假的。”
　　“也有能照出真相的镜子吧？”
　　她眨了眨眼睛，看着我说：“照妖镜？”
　　“是啊。”我说，“我一直觉得，真正的照妖镜应该是真相假象都可以照出来，想要看真相就显示真相，不想知道真相就显示假象。”
　　“可惜这世界上没有照妖镜。”
　　“就算有，也没有用处。这个世界上又没有妖怪。”
　　“没有妖怪，但是有许多更可怕的东西。”
　　她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极度认真，我没有接话，只想着就此打住。
　　“你前面说的顾城。”她看看我说，“也是自杀的……”

　　57、
　　终于停下了和姚亦淑的对话。我靠在椅背上，感觉眼皮有些发沉。
　　周立刚和关峻辰居然还在喝酒，桌上地上都摆了不少空瓶。周立刚衬衣前襟大敞，脸和脖子都一片通红。关峻辰脸上的颜色还算正常，但是眼睛红的厉害。他也解开了一半的衬衫扣子，举着半杯酒，似乎想往嘴边送，但是手腕又被周立刚抓住了。两人大声争辩了几句喝多喝少的问题，然后大笑了起来。
　　苏筱云也已经回来了，站在窗户边和俞俪说话。她用手拨弄着窗帘，拉开一些，然后又用力拉上，似乎是想把窗子遮蔽的更严密一些。但是，帘子的下摆飘动起来，扫到了旁边桌上的毛绒熊，让那个熊的身体一歪，奇怪地仰起。苏筱云也看到了，但是她并没有去管。
　　我突然觉得，眼前发生的都是镜子照出的假象。姚亦淑没有我最先认为的那样不爱说话；周立刚和关峻辰的关系也肯定没有现在看起来的那么和睦；甚至苏筱云，她对那个毛绒熊的生日礼物，或许也并没有我很介意的那般喜欢。
　　人们总会产生许多自身不可控制的想法，进而把所感受到的一切，都屈从于自己的想象。就像真正喜欢一个人，那人就都是好，不会想着去找什么瑕疵。而我，是不是真的喜欢苏筱云呢？
　　我看着那只将要摔倒的毛绒熊发呆，然后发觉苏筱云在看着我笑。
　　“同学们！准备吃蛋糕啦！”她尖着嗓子喊。

　　58、
　　杯盘撤去，蛋糕摆了上来。
　　我们全部人一起动手，插好生日蜡烛，然后点亮。我默默数过，十八根。
　　灯光暗了下来。苏筱云双手对握，拢在胸前，闭上眼睛，低头开始许愿。我期望有个愿望是与我有关的，但或许与我无关更好。
　　温暖的烛光，映照着十八岁的她美丽的脸庞，在我的心里投射出了无限的怜爱与向往。我幻想在我的胸腔里有面神奇的镜子，此时正清晰地照出了一个真实的苏筱云，但可惜我自己无法看到。
　　吃完生日蛋糕的时候，苏爸爸也已经赶来了。我们开始整理随身物品，动身离开。苏筱云把那只毛绒熊交给了他哥哥拿着，自己提了个大手提袋，里面装着她的生日礼物。
　　宋绣要回学校宿舍，就先行走了。苏筱云爸爸和哥哥去了前台。我们其他人走出酒楼门口，三三两两地聚着聊天。我有意跟在苏筱云的身旁，她也有意离开其他人，往路边走了走。
　　“今天开心吗？”我小声问她。
　　“很开心，很久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礼物没有给你选好，很不好意思。”我说。
　　“没关系的。”她看着我说，“你怎么会这样和我说话啊？”
　　我仍是抱歉地笑笑，说：“确实很不好意思。”
　　“你再这样说，我就生气了。”她故意瞪大了一点眼睛说，“不论你送我什么礼物，我都会喜欢的，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垂头看着地面，感觉身躯里暖流涌动。
　　“筱云。”我说。
　　“哎呀！”她一下笑了起来，“你怎么突然这么叫我啊？感觉好不习惯。”
　　我也是经过了一点努力，才开口喊的她，看到她那样的反应，自己不由地跟着笑了。
　　“你是想说什么吗？”她问我。
　　我看看四周，然后小声地对她说：“你今天的样子真好看……”

　　59、
　　苏筱云咯咯一笑。拈起紫色长裙的裙角，在我面前俏皮地跳了几下。我隐约看见了一截雪白的小腿，和一只黑色细带的凉鞋。
　　“真的好看吗？”她问。
　　我没有说话，使劲点了点头。
　　“你的样子，怎么色迷迷的啊？”
　　她说着伸手过来，掐住我了的胳膊。不算疼，但我还是摆出了一副呲牙咧嘴的表情。
　　“你再掐我，我就喊救命。”我说。
　　“你喊啊，你喊啊……”
　　她边说边躲到了我的身后，松开了手指，换做用手握住了我的手臂，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挽着。我注视着她的脸，这才发现她脸颊上的红晕应该是在今晚抹了胭脂，嘴唇的色泽，也应该是涂了口红。我对着行人经过的马路微笑，感觉街道上瞬时间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
　　我看到周立刚和关峻辰在不远处的路边聊天，旁边停着他们各自的摩托车。俞俪在他们旁边站着，不时朝我们这边看一下。姚亦淑一个人站在酒楼门口，默默看着远处的街道。
　　“你和姚亦淑，是怎么认识的？”我问。
　　“前几天在书店遇到的。”
　　“你们刚认识才几天？”我不仅好奇地问。
　　“是啊，准确说是三天。”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觉得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才认识三天的朋友，就会邀请来参加生日宴席，并且受邀的那个不仅来了，还准备了生日礼物。这怎么可能？但是看苏筱云的样子，又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看你们刚才吃饭的时候，也聊了挺长时间。”苏筱云说，“难道你没有问她，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没有。”
　　“那你们在聊什么？”她盯住我问。
　　“诗歌，海子什么的。”
　　“我就猜到你们会聊这个。”她笑着说，“我遇见她那天，她正好在书店买海子的诗集。”
　　“你觉得，你和她会成为好朋友吗？”
　　“会啊，我觉得她和我有点像。”

　　60、
　　我还想继续问些关于姚亦淑的事。但是这时，苏爸爸他们从酒楼走了出来。
　　俞俪过来给苏爸爸说，她要搭摩托车回去，让我们先走。苏筱云问她要搭谁的摩托车，她笑而不答。
　　我想过去和周立刚说几句话，但是手臂一直被苏筱云握着。她爸爸走过来之后，她就改为了用一只手从背后拽住我的衬衫。这个动作很有隐蔽性，从前面看，别人只会觉得我们走的有些近。
　　“你让他们骑车都小心点，他们今晚都喝了不少酒。”苏爸爸吩咐俞俪。
　　“没事的！年轻人喝那么一点儿算什么？”苏筱云哥哥说，“关峻辰常和我喝酒，没关系的。”
　　“我提醒他们开慢点就是了。”俞俪笑着朝我们摆了摆手，然后向两辆摩托车那边小跑了过去。
　　“你觉得，俞俪会坐谁的摩托车？”苏筱云小声问我。
　　“关峻辰的吧？”我答道。
　　她没有评价我这个答案，只是用手在我背后掐了一把。
　　苏筱云哥哥把奥迪开了过来，苏爸爸坐进了副驾驶。苏筱云让姚亦淑先坐进后排座的里面，然后自己抱着手提袋坐了进去。我站着犹豫了一下，苏爸爸就催促说可以顺路送我回家，让我也上车，于是我也坐了进去。
　　轿车起步时，我看到周立刚和关峻辰已经各自骑在了自己的摩托车上，两个人互相比划着，似乎还在划拳，俞俪站在路边笑着冲我们招了招手。
　　大约晚上十点多的样子，县城狭窄的街道上，人车都很少。街灯也不明亮，只是感觉暖暖的，有如黄昏时候的阳光。我们的车子开得很慢，苏爸爸说，开慢点，看能不能等到后面骑摩托的人。
　　苏筱云在车里给她爸爸讲起刚才宴席上的情况，点评着哪道菜好吃，哪道菜不好吃，又估算着我们一共喝了多少瓶酒，每个人喝了多少。说了一会儿，我就感觉到她的身体开始轻轻地靠向我，似乎是有点累了。
　　“俞俪送的是什么礼物啊？”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她。
　　她把怀里的手提袋拍了拍，看着我问：“你想知道？”
　　“想啊。”
　　“我们姐妹之间的秘密，你这么好奇做什么？”她说着又看看另一边的姚亦淑问，“亦淑，你说我们要不要给他看？”
　　姚亦淑看着我们笑了笑，说：“如果真的很秘密的话，就别告诉他了。”
　　苏筱云诡秘地一笑，说：“那就不给他看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故意转头去看车窗外。刚过了一会儿，苏筱云就用手推了推我。
　　“你看不看？”她的声音有点低。
　　我转过身来，看见她和姚亦淑都在笑着看我。她手里提着一样东西，是一串蓝色的风铃。
　　“原来是风铃啊？”我有些惊喜地说，“挺好看的。”
　　她把手轻轻一摇，风铃随之发出一阵细弱而又清脆的“叮零叮零”声。
　　“你知道送风铃代表什么吗？”苏筱云问我。
　　“是祝福吧？”
　　“不只是祝福，还有想念。”她认真地说，“风铃一响，就是送风铃的人在想你了……”
　　“有这么灵验吗？”我笑着说。
　　“你不信？”她稍稍瞪大了眼睛说，“那我再摇一下。”
　　当风铃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的时候，我就突然看见我这一侧的车窗，由后面赶上来一辆摩托车。车后座上一个女孩笑着对我们的车子招手，正是俞俪。
　　“他们追上来了！”苏筱云兴奋地惊呼了一声。
　　再看另一边的车窗，我正好看见了关峻辰的笑脸。
　　我们把四面车窗都摇了下来，左右一边一辆摩托车，陪伴着我们，并排行驶着。苏筱云伏在我的身上，把风铃从车窗口伸了出去。
　　那一阵阵的声响，在我耳畔萦绕回荡。如同来自一座深山中的古老庙宇，一声一声，落入了我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