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之鸾动九天》菡芷

5、旧情可堪忘

　　她在心里默数到十的时候，才有人终于反应过来，击掌叫好声哄然一片，一浪又一浪简直要掀了屋顶。缓缓立起身，她看到凰夫脸上淡然的笑，心里顿时恨得牙痒痒，极力克制才压下撕破他脸的冲动。要不要这么装逼呀！骄傲自豪洋洋得意的话有本事你表现出来呀！笑得开怀一点、哪怕矛盾矜持中带着点成就感也行呀！算了算了，不跟面瘫计较，她愤然想着，优雅大方地微笑致礼退场。
　　更衣的时候承露叽叽喳喳汇报各路小道消息：有人说她一舞掀起千层浪，凰储之争白热化阶段到来，也有人说她平时骄纵任性，不成样子，没想到深藏不露，隐而不发，关键时刻才表现出实力，足见心机之深，还有人说此事都是凰夫一手安排，其它人出场都是为了给她做陪衬……总之，乱七八糟说什么的都有。
　　“跟凰夫有毛线关系呀，他又不知道我表演什么节目！”她愤然骂道，“这伙人就是闲吃白菜淡操心，再嚷嚷，叫行刑司割了他们舌头，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妹妹这是要割了谁地舌头？”芷宁一过来就听到割舌头的话，笑咪咪问道。
　　楚鸾大窘，微红了脸说：“叫姐姐见笑了，是鸾儿气头上泄愤之语，当不得真的。方才在殿上多谢姐姐解围，若是不嫌弃，晚上请到储鸾殿用膳如何？”
　　“求之不得。”芷宁笑着说，“数年不见，妹妹性子比原先沉稳许多。”
　　“姐姐过奖，也是情势所迫，由不得我一如从前般刁蛮任性、胡作非为。姐夫为何不来？”两人一边走一边聊，楚鸾忽然想到宇文弘泰都来了，宇文锐却不来，便多嘴问了一句。
　　芷宁脸上闪过一线黯然，略带尴尬道：“父皇不在，他乃监国，诸事皆要人管，实在脱不开身。”
　　她立马明白了，心底便有些苍凉起来，表面上还是笑意盈盈地叹了口气说：“生为皇家儿女，个个身不由己。若是能回到小时候，无忧无虑，不争不怨，该有多好！”
　　芷宁凄然一笑说：“命该如此罢了。”想了想又嘱咐道：“坠马之事我已听说，明日赛马定要多加小心。比武时刀剑无眼，更须有万全之策。”
　　“多谢姐姐提点，妹妹定会小心谨慎，不教他人有可趁之机。”她肃然应道。
　　晚膳时两人说了好久体己话，到戌时才依依不舍送出来。
　　楚鸾仔细想了一遍，紫嫣一向操持凰宫内务，对储位从无觊觎之态，其它姐姐中，也只有澄昱、安澜和灵泉最有野心。澄昱和安澜平时不对盘，一旦对付起她来倒是步调一致、同仇敌忾。灵泉向来我行我素，并不公开结交权贵和其它姐妹，可光是手握一半军权，亦足以成为她最大的资本。要成为名正言顺的凰储谈何容易！可要是心疼拓拔勇，不想让他死得太惨，就不得不逼着自己走上这条不归路。她长叹一声，闭上眼睡去。
　　梦里又见到林昭，天人一般的丰姿，带着光风霁月的笑，轻轻摩挲着她的侧脸。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他身着银线玄袍坐在床边，吓得差点尖叫出声。
　　“你怎么进来的？谁允许你半夜闯人闺房！”她压低声音怒喝，气得头上生烟。
　　“你我之间，向来不拘虚礼。”他淡然笑着，抿起长长的好看的唇线，很顺手地拨了一下她耳边的乱发。
　　她脑中急转，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下的情境：从感情上来说，对于这么帅的帅哥她抵抗无能，真是不忍心拒绝；可若真的跟他有了什么，那就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了。这层关系一旦被公开，对于她将来的发展有百害而无一利。
　　想到这里，她坐起来退开一尺远的距离，一脸严正地说：“我已不是过去的凤楚鸾，你亦不是过去的林昭。请公子移步青阳殿，方才之事，我就当不知。”
　　他愕然看着她，满目黯然神伤。漂亮的晶眸中隐隐有水光闪现，在昏暗的烛光里熠熠如黑宝石，受伤的表情像被抛弃的小动物，无辜而哀怨，让人不由心软。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说：“罢了，有话快讲，说清楚也好。”
　　“从前你我时常同食同宿同眠，多年两小无猜。如今不过短短三年，竟连你寝殿都不得而入。”
　　她无奈：“男女授受不亲，若是今日他人前来，我便全身是嘴也辩不清白。你也知我现在诸事全忘，于谁都形如陌路，初时连父母亦不识，又怎会单单记得你？”
　　“你向来不惧流言。”他还是不依不饶。
　　楚鸾快被他气得吐血，终于爆发：“我现在不是十岁的小姑娘，人言可畏众口铄金，这个节骨眼儿上旁人巴不得我出点儿差错，你特么听不懂人话么？”
　　他被她的剽悍惊到，连连后退两步说：“楚楚，你性情大变，莫非另有隐情？”
　　“我不想跟你解释，快走！”她已经不耐烦再跟他再多讲，潜意识中焦躁莫名，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这时外面一阵骚动，承露一溜烟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公主不好了，二公主夜半闯入正殿，说公主私藏男色，秽乱宫闱。”
　　好一个秽乱宫闱！
　　她们就是挖了个坑，坐等她往进跳呢！可惜她傻里巴叽，莫名其妙就跳进来了！
　　“究竟是何事？”他还坚持不懈打破砂锅问到底。
　　她真是忍无可忍，就算长得再帅也不能沾上唐僧的磨叽！再看更觉得可疑：谁知道他是不是跟她的敌人串通好落人口实？越想越气，对他更没有好脸色：“滚！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快马加鞭、不眠不休地滚！”。在她眼里，但凡跟政治沾上边的男人，无耻起来都是没有下限、超乎想象的。正冷笑着，一回头发现人没了。见了鬼了！刚才明明还在床榻上调戏本公主的！
　　她惊讶地望了半晌，一脸呆滞。澄昱进来的时候就见小妹傻呆呆看着床榻，一幅睡眼朦胧的样子。
　　“成王殿下夜半闯入小妹寝殿，可是边疆有战乱，要妹妹披挂上阵？”她揉揉眼睛，看了一眼澄昱讶然的神色，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脸无辜地问。凰宫里人人皆知她有起床气，往日里谁敢吵她睡觉都会被打得很惨，没大事没人敢轻易扰她。
　　澄昱封地在青州，也算是封疆大吏，可虽然权倾一方，对这个倍受荣宠的妹妹却也不敢太过分，大大方方一笑说：“听闻前殿传言，妹妹宫中受扰，姐姐不放心便过来看一眼。”
　　“的确受扰了。”她老实不客气回了一句。“梦中突然惊醒，以为是天翻地覆了呢。”
　　“妹妹早点歇息，姐姐先走一步。”澄昱有些尴尬，却又不好发作。
　　“走好不送。承露，给我把殿门锁上，叫祁兰和卫佑把定魂针装于门边，告知宫中诸人，谁再搅本公主好梦生死自负！”她愤愤地掩上锦被，蒙头睡去。定魂针是浩国送来的花冠贺礼，一旦有人移动改变它的位置，它就会多方向多角度源源不断射出180根毒针，足能致人于死地。
　　“奴婢遵命！”承露答得干脆爽利，送出澄昱便着手布置了，气得二公主银牙咬碎。
　　她走之后楚鸾认认真真检查了一下房间，床底柜子翻遍也没找到半个影子，于是强烈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楚楚乃是在寻我耶？”一个清润的声音从纱缦之上传来，吓了她一大跳。
　　“你神经病啊，还不快滚下来！”她吼了一声，没好气地回到床上坐好，感觉到强烈的不顺心，越发想要把气撒到他身上。
　　“此楚楚非彼楚楚”，他轻跃落于地上，眼睛盯着她的眼，“然吾所惑乃是，吾之楚楚身在何处？”
　　她眼眸闪烁：“发什么神经啊，什么此此彼彼的，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焰火，懂？不懂就滚！”
　　“凰夫可知？”他不依不饶坐下来，目光里都是审视和探询。
　　“他跟我比你跟我熟多了，你能看出来他就看不出来呀，你以为你是谁？！”
　　他不以为意，依旧双目灼灼盯着她：“你是何人，为何冒充楚楚？”
　　“老大，我说过了，我不是冒牌货，只是换了个魂儿而已，而已，懂？”
　　他摇头，茫然看着她。
　　“不懂就算了，你懂也没什么用，反正我又不能嫁给你。”她实在懒得解释，也不想说。
　　“为何不能嫁与我？”这句他倒是很敏感。
　　“嫁了你我爸怎么办？非得被那帮饿狼活吃了！唉，作孽呀，长那么好看的老男人，不知多少人天天做梦都冒口水呢！真是可惜了！”她摇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他一脸迷惑。
　　“你个呆子，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三十多岁的男人正是最有魅力的时候。也不知道你长到他那个岁数有没有他帅。估计他也是个空前绝后的人物了吧？”
　　“楚楚现在何处？”又开始审讯了，她真的有点烦了，便冷冷下逐客令：“你可以走了。”
　　“楚楚在何处？”他满目痛楚，绝望地看着她。
　　“我亦不知。轮回处走入岔路，她去了我的世界，我来到她的世界。”她冷然道。
　　他惆怅地叹息，声音悠长低回，听得人心碎。
　　“公主请就寝，在下多有叨扰，得罪！”他像一阵风般钻入床底，倏然消失。
　　楚鸾心中失落，她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也适应了楚鸾的身份，却适应不了她的感情。对于林昭，她不是不喜欢，可总是亲近不起来。也许是因为从前不曾相见，也许是因为知道他爱着的是原本的凤楚鸾，总之，当面临抉择时，会毫不犹豫把拓拔勇放在他之前。
　　回过神来才想起：刚才这死孩子从哪儿走的来着？床底？不是吧，遁地术？这么先进！不是说只有黄坚才会吗？她吭哧吭哧钻到床底，研究半天，发现地上平平得啥都没有。邪了门儿了！这人怎么能这样神出鬼没？她不甘心，继续搜寻。
　　“公主！公主！”承露急慌慌的声音传来，她急忙往外爬，一个不小心头撞到了床沿上，疼得呲牙裂嘴。
　　“公主伤得重不重？唉呀，怎么会掉在床下呢？”承露跟她待久了，说话也渐渐有了她的味道。
　　她揉揉头摆了摆手：“没事。你急吼吼跑进来干吗呀，不吓死人不算完是不是？又不是母亲夜半驾临，至于慌成这样吗？”
　　承露小声嗫嚅：“是凰帝陛下来了。”话音未落，凤曦清已到门口。承露忙跪下施礼，奉了茶退下，顺便贴心地掩上了门。
　　“母亲。”她皮笑肉不笑地对着她做了个眯眼的表情。
　　“传闻今夜你宫里热闹非凡，特意过来看看。”她笑得矜持淡雅，看不出喜怒。
　　楚鸾赶紧抱着娘亲的胳膊撒娇：“孩儿惶恐。母亲关怀备至，深夜尚不得安宁，都是鸾儿不是，不该与二姐相谈太久。”
　　“听说青阳公子亦深夜来访？”她依旧笑意盈盈，眼底却全无笑意。
　　她知道，这是她生气的前兆。
　　“母亲莫要信那些诨话，不知是谁故意诋毁。女儿清清白白，并无不端行为。”
　　“哦？莫非还要证据确凿才肯承认？母亲面前尚不肯说实话？”她面色微冷。
　　楚鸾低了头，作楚楚可怜状，心里却默默腹诽：又派人到我宫里偷偷监视我！作为当妈的，有没有节操在！
　　她一双柔荑抚上她的头：“母亲并非逼你，只是不愿你行差踏错，懊悔终身。若你视这家国天下为粪土，我与你父亲均不阻拦。这凰权，也绝非等闲之辈可御，其中辛苦心酸，又有谁得知？自幼你便是父母心肝肉，你若不愿，则任由你便是了。”
　　“孩儿晓得。”她老老实实应下，“母亲放心，鸾儿绝不任性妄为。”

　　林昭默然站在水边，情绪低落。
　　三岁时，他被送入凰宫做质子，来换坤国在苍旻战争中出兵相助。苍国的六皇子从此住到了青阳宫，成为了小公主的玩伴。
　　日月昭昭，风鸾楚楚。琴瑟和鸣，永结同好。
　　那是他们十岁时一起写下的字，与定情的信物一起，藏在最隐秘的角落，成为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第一次见她时，他连话都讲不清楚，楚鸾的名字太难念，半天只读出“楚……楚”。三岁的他笨手笨脚牵起她的小手，颤颤巍巍带着她往前走，旁边一众嬷嬷随身护着。三岁的孩子，做了他国人质却恍然不自知，乐巅巅享受没有父母、只有同伴的童年。那些日子，也是快乐的吧？他与她同吃同住，两人青梅竹马，情同兄妹。
　　她稍稍懂事之后，对他依恋更甚，一天不见便会闹得天翻地覆，谁也镇不住。三岁生日一过，凰帝史无前例赐下与金凰殿同规格的储鸾殿，凤楚鸾搬出青阳宫，却还每日跑回去，做什么都拽上他。
　　两人一起读书习武，连轻功都是同一师傅所教。她刁钻任性，时常拿他取乐，把池塘底下挖出的泥抹在他头发上。他看她乐得捧腹的样子，傻兮兮地笑。
　　她给他饭碗里放泻药，害得他拉到虚脱。
　　她把花蜜涂他脸上，引来马蜂蛰他的脸。
　　她拆散他的床架子，躲在帐后看他一身狼狈地从地上爬起，哈哈大笑。
　　她叫他傻昭昭，她欺负他，无所不用其极。凰夫知道后屡屡教训她，一转头她变本加厉，玩得更疯更野。
　　可他还是忍不住要对她好，背着她爬后花园的小山，累得气喘吁吁；为讨她欢心，帮她做各种各样的小玩艺儿；在她失足落水时跳到水里捞她，大冬天冻出一身病来。
　　那时，他心底对她也是有依赖的吧？只有在她身边，他才是安全的；有小公主撑腰，他才能挺直胸膛在凰宫里出没。
　　十岁的时候，她情窦初开，牵着他的手不肯放开。两人互许承诺，写在纸上，又将信物用红丝线绑在一起，装在钧瓷罐中埋在桃树下。
　　她笑语嫣然：“五年之后，我将行花冠礼。彼时昭昭可愿娶我为妻？”
　　“林昭定将迎娶楚楚。”
　　她把寝殿密道告诉他，晚上他偷偷跑来约会，有时干脆还和小时候一样，与她同眠。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床边，更不愿意别的女人接触他，连宫女们服侍他沐浴都会让她大为光火，大闹宫闱。独占欲达到顶峰的时候，她不允许他和别人讲太多话，也不允许他和别的女子一起玩。左相的千金随母受召入宫，就因为多看了他一眼，便被她隔空一掌，打歪了脸，直接导致宫中绝大部分女性对于林昭的存在惶恐不安，见到他如见炸雷，恨不得绕道远行。避无可避，也是低头匆匆小跑经过，绝不敢看第二眼。
　　因为楚鸾公主发了话，哪个女的多看林昭一眼，便挖了双眼喂狼。
　　她的世界无限宽广，他的世界却只有她。
　　三年之后，他终于离开。走的那天，天下起倾盆大雨，她推开撑着华盖的宫人，一路追出去，哭得眼泪和着雨水，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凰夫一言不发地拽回了她，默默抱着她回宫。听说回去之后她大病一场，再不提林昭的名字。
　　他却是母命难违。宫中太子之位空悬，母亲作为一国之后，已争斗得太久，将要撑不下去。
　　回到自己的国家，他却觉得处处陌生，连空气中都是寥落的冷意。
　　陌生的父皇母后，陌生的婢女，陌生的太监，陌生的宫殿，连饮食都不合胃口。
　　没有少女的叽叽喳喳，没有生动活泼的吃喝玩乐，除了寂寥，便是沉默。
　　他开始压抑地怀念她的蛮不讲理，怀念她的恶作剧，还有那朝气蓬勃的容颜。他一天比一天渴望见到她，却再也没有了见她的理由。
　　两年之后，他的母后开始张罗帮他选侍女，物色太子妃，他的心底却只有一个名字：楚楚。
　　原来，她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原来，他在浑然不觉间，早将她视为已有。
　　他跑去向母后表明心意，母后却怒斥他荒唐：“彼为坤国小公主，受尽荣宠，天下人兼知伊将为凰储，安能为汝之太子妃！”
　　他想说，吾不欲太子之位，甘为凰夫，可是想到金凰殿里进进出出的各色男子，想到拓拔勇淡漠的脸，突然没有了勇气。小公主怕是要比她的母亲还要放肆吧？他做了她的禁脔，而她却可以自由地放纵，这样的结果，怕是他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
　　可终究是不甘心，总幻想有一天能重回她身边，与她相嬉为伴。
　　再次见她，却是脱胎换骨，与以往完全不同，连看他的目光都是那样陌生，让他从心底泛起深深的痛意。他从不曾将她忘记，而她却毫不在意。她眼里的光都是讶异的欣赏，他知道，那欣赏仅仅是因为他的容貌，自己的一张脸，曾经吸引过无数女子这样的目光。可对面是他心心念念的楚楚，他的楚楚。
　　原来，时移事易，她已不再是他的楚楚，而成了另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