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丁香》宽乐

4、小溪进城记（四）

　　8.
　　新厂子确实很大很漂亮，宽敞的车间、崭新的设备，加上一群干劲十足的年轻人，怎么能不让人心潮澎湃！

　　妈妈和山杏被分配到了包装车间工作，菊芳进了总务车间，丰收进了分拣车间。

　　最让人激动的是厂子里生产出来的那些东西，都是妈妈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高级点心、饼干、果脯、糖果等：果子糕、山楂糕、梨脯、杏脯、桃脯、蜜三刀、糖三角、哈拉豆、萨其马、椒盐酥、红豆饼干、高粱饴、龙虾糖等等。

　　每当这些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美食经过妈妈的手包装时，她就在心里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这么美味的点心呢！

　　有时候妈妈忍不住想尝一尝，她一边手脚麻利地包装这些点心，一边就瞅机会想尝上那么一口，哪怕是一小口，可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第一天上班的时候，车间主任就一再强调，要做一个品行端正的人，包装车间的工人绝对不能偷吃厂里的东西。

　　哎，还是打消这个龌龊的念头吧，要是被领导发现了，那可就全完了。妈妈想，自己可丢不起这个人，还是老老实实干活吧。

　　有一天下班的时候，山杏鬼鬼祟祟地把妈妈拉到了厂外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说是有事要和妈妈商量。
　　妈妈：“什么事啊？非要把我叫到这儿来说。”
　　山杏：“嘘，别说话。”
　　山杏从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纸包，打开后，里面是两片整整齐齐的红豆饼干。
　　妈妈：“山杏，你这是要作死啊，你敢偷厂里的东西，要是被主任发现了，咱们就全完了。”
　　山杏分了一片给妈妈：“小溪，你小点声，没有人发现。”
　　妈妈推开了山杏递过来的饼干：“怎么会没人发现，车间里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
　　山杏：“你就吃吧，真的没人发现，你以为我傻啊，别人要是看见了，我能拿吗？”
　　妈妈半信半疑：“真的没人发现？”
　　山杏：“真的，我骗你干嘛？你就放心吃吧。”
　　妈妈：“以后不许再拿了啊，第一次没被发现是你侥幸，你要是再拿，没准儿就被发现了。”
　　山杏：“我知道了，快吃吧。”
　　妈妈：“那你保证，保证下次不会再拿了！”

　　山杏举起了右手发誓：“好，我保证，我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两个女孩，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甜蜜而惶恐地分享着香甜的红豆饼干，这是妈妈和山杏第一次吃饼干，她们俩都觉得，这是她们从小到大吃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9.
　　过了一段时间，妈妈上早班的时候发现厂门口的告示牌前围了很多人，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想挤过去看看。可是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妈妈怎么也挤不进去。

　　她就问身边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幸灾乐祸地说：“你还不知道啊？包装车间有人偷东西，被抓了个现行！你知道这叫什么行为吗？这叫挖社会主义的墙角……！

　　妈妈一阵眩晕，差点摔倒：难到，难到山杏偷饼干的事情被发现了？完了，完了，完了……

　　妈妈撒丫子就往车间跑，进车间的时候一头撞在了车间主任的怀里。

　　车间主任脸色铁青：“跑什么跑，遇到一点儿事就慌，能不能沉住气啊！“

　　妈妈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她没理主任的茬儿，拿眼睛不住地往车间里扫，没有发现山杏的身影。不好，山杏不会是已经被抓起来了吧？

　　妈妈心慌得厉害，她记得早上起来的时候，就没有看见山杏。这也太奇怪了，以前山杏不管去哪儿，都会提前告诉她的，这一次，难道？妈妈不敢往下想了。
　　主任严肃地说：“愣着干什么，先不要干活了，全体去会议室开会。”

　　主任又安排了几个人去宿舍，准备把上晚班的工人们也全都叫过来开会。

　　妈妈木然地跟着人群进了会议室，人还没有到齐，好些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妈妈虽然听的不明不白，但是却感觉心惊肉跳的。

　　“哎，听说了吗？伟大的无产阶级□□开始了，毛主席都在天安门城楼上接见了两次□□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说是现在到北京参观□□运动的人可以免费乘坐火车啊！而且到了北京还管吃、管住、毛主席还会亲自接见！”

　　“听说现在学校都不上课了，农民也不种地了，还有好多工厂也停工了。”
　　“不会吧？你可别瞎说，农民不种地了你吃什么？工厂都停工了你穿什么？用什么？”
　　“真的，真的，我可没骗你，我们家有个亲戚在上海的一家工厂上班，现在他们那个工厂就停工了，工人们也都去北京了！”
　　“这么多人都进了北京，北京管得了那么多人吗？”
　　“怎么管不了，北京可大了。”
　　“就你能，你去过北京啊？”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
　　…… …… ……

　　人差不多到齐了，主任清了清嗓子：“肃静、肃静、都不要再说话了啊，听我说两句。
　　目前呢，国家的形势想必很多人也都知道了，无产阶级□□运动正在全国各地如火如荼地开展。今后我们厂不仅要很好的完成生产任务，在政治上、思想觉悟上也要紧跟时代的步伐，不能落后。我们要严格遵循毛主席的教导，抓革命、促生产，坚决与违法分子作斗争。昨天呢，就在我们包装车间，发生了一件极不光彩的事情，说小了是小偷小摸，说大了就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给伟大的无产阶级□□抹黑。这个人是谁？我相信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

　　妈妈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主任的嘴。

　　“这个人就是——王小鲁，昨天上晚班的时候他偷了两包果子糕、一包高粱饴，在厂门口被保卫科的人抓了个现行。经厂领导连夜开会研究，决定扣发王小鲁一个月的工资并记大过一次，而且还要写出一份深刻的检查，要对自己的行为和思想动机进行深刻的剖析，如果下次再犯，直接开除厂籍，绝不姑息……”

　　妈妈松了一口气，主任接下来说的什么，他完全没有听到，她只知道，没有山杏什么事了，山杏安全了。

　　会议结束的时候，山杏才慌里慌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主任看见了，大声质问她：“赵山杏，你干什么去了？这么重要的会议你都不参加？扣发你一天的工资！”

　　山杏苦着一张脸求主任：“别啊，主任，我和别人调班了，我今儿上晚班。我弟弟突然来了，我一大早就去车站接他了。我真不知道今天开会，要是知道今天开会，我打死也不去接他，主任，您就饶我一回，别扣工资了行吗？”

　　主任黑着一张脸说：“别给我讲条件，赶快换衣服上班，把今天早上耽误的进度给我抓紧补回来。”

　　下班后妈妈找了个机会问山杏，原来是因为最近几个月家里一直没有收到山杏的信，她娘担心山杏出了啥状况，所以才派她弟弟过来看看。因为事情比较突然，山杏也是临时接到的口信，所以一大早就慌慌张张地去车站接她弟弟了，临走时也没来得及和我妈打招呼。

　　妈妈把开会的内容告诉了山杏，两个人顿时唏嘘不已。山杏直喊后怕，两个人讲好，偷拿饼干的事从此以后就烂在肚子里绝不再提了，而且这种事以后也绝对不能再干了。否则，要是被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啊！

　　10.
　　后来，厂子里政治学习的氛围越来越浓，生产反而没有以前抓的那么紧了。车间主任几乎每天上班之前都要组织大家政治学习，学习国家的最新政策，背诵革命语录，呼喊革命口号，还要经常写一些类似：深挖思想中的劣根，紧跟党中央的步伐，随时听从党的召唤，同一切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作斗争之类的决心书。

　　妈妈感到很疲惫，干活出力她不怕，但是现在不怎么干活了她反而感到很累。人们一个个忧心忡忡，见了面也没什么话了，非要说话的时候也是小心翼翼的，唯恐说错了话不知到啥时候就被人揪住尾巴立为反面典型了。

　　和妈妈一个车间的一个姓方的大姐倒是挺关心妈妈的，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妈妈还没有对象，就很热心地为妈妈张罗着介绍对象。妈妈倒不是很着急，说自己年龄还小，不想见面。

　　看到我妈一点也不上心的样子，方姐倒是显得比她还要着急，她瞅准机会在车间没人的时候数落了妈妈一顿：“小溪啊，你都多大了，你觉得你自己还是小姑娘呢？你都二十一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一岁了，我给你说你必须去见啊，这个男孩子可不错了，是个知识分子，乐州一中的美术老师，叫林然，比你大三岁。要不是现在学校不怎么上课了，人家还没时间和你见面呢？今天晚上下了班你去我家吃饭，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啊！”
　　方姐一口气说完，扭头就走了，根本不给妈妈说话的机会。
　　晚上下了班，妈妈和方姐一起走，方姐让妈妈回宿舍换身衣服，拾掇拾掇再去。妈妈说没有必要，再说让人家等的久了也不好。看着妈妈倔强的神情，方姐就不再说什么了。

　　到了方姐家，方姐的丈夫、孩子都在家，妈妈客气的和他们打招呼，方姐准备晚饭的时候，妈妈就在旁边帮忙。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方姐的丈夫赶紧去开门，妈妈莫名的就感到紧张，她理了理额前的一缕头发、整理了一下衣襟，这是她人生当中的第一次相亲，就这么很突兀的毫无阻挡地来了。
　　林然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长得斯斯文文的，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妈妈对林然的第一印象还不错，林然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文静秀气的妈妈，他喜欢妈妈
　　身上那股淳朴而不做作的气质，有一种久违了的欣喜爬上了他的心头。

　　接下来的发展顺利的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两个人都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妈妈把林然的情况写信告诉了家里，姥姥也很支持，她相信妈妈的眼光不会错。

　　就在两个人交往了大半年，甚至都已经提出了什么时间办事儿这样的具体问题的时候，林然——突然失约了。

　　两个人本来约好了周日下午四点钟在公园门口见面的，可时间到了林然竟然没有出现。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已经快五点了，林然还是没有出现。

　　妈妈等得心焦，这不像是林然的风格啊，他从来都是一个守时的人。

　　不等了，天都快黑了，妈妈决定到学校去找林然。

　　来到学校，妈妈听到了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一阵很嘈杂的声音，她顺着声音来到了操场上，看到了令她终身难忘的一幕：偌大的看台上一溜儿顺站了五个人，每个人都低垂着头，脖子上挂着很大显得很沉重的牌子，他看到了最右边的那个人牌子上写的字，巨大的黑色的字，看得让人触目惊心——林然，破坏社会主义的大毒草。

　　妈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相信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会是破坏社会主义的毒草，她大声嚷嚷着：“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林然他是好人，他不是毒草。”

　　妈妈很快就被一伙人控制了，那些人告诉妈妈不许再喊，盘问妈妈是哪个单位的？和林然是什么关系？

　　妈妈吓坏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她的哭声惊动了看台上的人。
　　林然看到了妈妈，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头发乱糟糟的，他用眼神示意妈妈什么都不要说，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妈妈读懂了林然眼神里的意思，所以任凭那些人怎么问，她就是一言不发，只是闷着头不停地哭。

　　“这姑娘该不会被吓傻了吧？”
　　“没见过世面，就这点小胆儿，真怂！”

　　妈妈被他们拖了出去，那些人警告妈妈：“以后不许再到学校来了，否则把你也抓起来。”

　　妈妈装出一副落荒而逃的样子，引得那些人哈哈大笑。已经跑出去很远了，妈妈还能听到他们刺耳的笑声。
　　妈妈没有回宿舍，她直接跑到了方姐家。方姐听了妈妈的叙述，皱起了眉头，她让妈妈先回去，说是回头找人打听一下消息，她还提醒妈妈以后不要再贸然到学校去了。

　　过了几天，方姐把妈妈约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她愁眉苦脸地告诉妈妈，以后就不要再想着林然了，他已经被关起来了。

　　妈妈不相信：“为什么，为什么把他关起来了，他犯了什么错？杀人了还是放火了？”

　　方姐劝妈妈不要激动：“他没杀人也没放火，可他犯的错误比杀人放火还要严重，你知道吗？□□从他的宿舍里翻出来好几张光屁股女人的画像，这可都是超级大毒草啊！”

　　妈妈说：“怎么可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方姐叹了口气，轻轻把妈妈揽在了怀里，妈妈趴在方姐的肩头上哭了个昏天黑地。

　　方姐说：“哭吧，哭吧，尽情地哭吧，哭完了你就把林然从你的心里抹掉吧。”

　　后来，妈妈又偷偷去了学校两次。学校早已物是人非。整个校园空荡荡的，没有了朗朗的读书声，操场上的杂草能有半人多高。校门口破旧的小房子里住着一位看门的老人，当妈妈向他打听林然的消息时，他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妈妈，什么都没说就把妈妈轰了出去。

　　妈妈的心彻底死了，这是她的初恋，还没有开花，就已经被扼杀在摇篮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