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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小溪进城记(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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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晚上,宿舍里,妈妈正在给姥姥写信,菊芳在旁边写检查,可是她憋了半天也没有写出一个字来。
菊芳歪着脑袋看妈妈写信,妈妈赶紧把信捂住了,她对菊芳说:“赶紧写吧,你明天不想上班了?”
菊芳一脸愁容:“哎,早知道在外面这么受气,我就不应该出来,还是在家好,没人给气受,而且在这儿工作,比在家里干活还累呢!”
妈妈心想:你爹是村支书,在家的时候谁敢给你气受啊?除非他不想在村子里面混了!
妈妈劝菊芳赶紧写检查,说检查通过了就可以重返工作岗位了。
菊芳说:“就这破工作,不要也罢,本来想着能到大城市工作的,没想到被拉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这儿还不如咱们东水村热闹呢。”
妈妈说:“这好歹也是一份工作啊,而且每月还发工资,多好啊!”
菊芳不想听妈妈唠叨了,她说她头疼,一头钻进被窝里,用被子蒙着头,很快就开始呼噜声四起了。
妈妈在心里感叹:菊芳心真大啊!这个时候还能睡得着!
第二天妈妈休息,她准备去山下的邮局给姥姥寄信,顺便把这个月刚发的工资寄回去。正好这天山杏也休息,两个人就约好了一起下山去邮局。
山里的空气很清新,正值初夏,树木葱茏,山花烂漫,蝴蝶和蜜蜂在山林间翩翩起舞,一片旖旎的自然风光。
两个女孩儿把头发梳的溜光水滑,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轻盈地穿梭在山林间,一路上说说笑笑。
山杏:“小溪,你这个月还给家里寄十块钱吗?”
妈妈:“嗯,是的。”
山杏:“那剩下的钱你够花吗?”
妈妈:“够花啊,我每个月给家里寄十块钱,再买六块钱的饭票,剩下两块钱机动。”
山杏:“六块钱的饭票够吃吗?你不能太苦了自己,身体要紧啊!”
妈妈:“没事,能吃饱,这可比在东水村的日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了。”
两个女孩儿就这样边走边说,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的苍翠中了。
当时学徒工第一年的工资是每个月十八块钱,食堂里的饭也不贵,因为矿上有自己的小农场,种的有菜,养的有猪,所以伙食还是不错的。
当时食堂的素菜和素面都是五分钱一份,肉菜和肉丝面都是一毛钱一份,白面馒头三分钱一个,杂面饼子两分钱一个,面汤和菜汤都是三分钱一碗。食堂偶尔会供应红烧猪蹄子和猪尾巴,好大的一只红烧猪蹄炖的烂乎乎的只要三毛钱一个,红烧猪尾是两毛钱一根。
每次供应猪蹄的时候,大家都抢着去买,可妈妈从来不去抢。她很少吃肉,顿顿饭几乎都是一份素菜配一个杂面饼子或者是一碗素面,连一分钱一小碟的咸菜和三分钱一碗的面汤都很少买。生活必须品她也是能不买就不买,除非到了非买不可的地步了,她才会去买。
当学徒工的第二年,工资涨到了每个月二十块钱,妈妈就每个月给家里寄十二块钱,自己同样是只留下八块钱。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已经到了一九六五年,妈妈在小方山煤矿工作的第三个年头,工资涨到了每个月二十四块钱。妈妈很高兴,这样的话每个月就可以给家里寄十四块钱了。
姥姥又来信了,其实每次家里来信都是姥姥口述,大舅执笔。
姥姥在信里说,因为妈妈这些年一直给家里寄钱,所以家里一切都好,大家都能吃上饱饭了,而且姥姥的浮肿病也早就治好了,弟弟妹妹也都能安心上学,让妈妈不要挂念。
只是在信的最后,姥姥告诉妈妈,大舅今年初中毕业了,想去参军,家里三代贫农,政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是想要参军只是政审合格还是不够的,还是需要打点的,要不然僧多粥少,以家里的条件肯定是轮不上大舅的。
姥姥在信里恳求妈妈,希望这个月能给家里多寄点钱,她说如果大舅能够顺利参军的话,以后就不让妈妈再往家里寄钱了。
看完信妈妈心里酸酸的,自己的母亲对自己的亲闺女竟然用了恳求的字眼,这让妈妈心里很难过,她宁肯自己吃苦遭罪都不想让姥姥作难。
等不到周末休息,第二天妈妈就和别人调了班,一个人下了山,她想尽快把钱寄给家里。
之前妈妈每个月除了吃饭都会留下两块钱机动的钱,就这两块钱妈妈都没有舍得花完,
这两年多下来也积攒了差不多十几块钱。她把这些散乱的零钞从箱子底下的一个小木盒子里取了出来,连同这个月刚发的工资一起揣到了最里面的衣兜里。钱装好后她又别了两个别针,妈妈按了按装钱的部位,感觉鼓鼓囊囊的,她放心了。
一路上无心看风景,妈妈马不停蹄的向邮局赶去。
到了邮局,妈妈把带着体温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刚开始说要寄三十三,后来把那些零钞又点了一些出来,又说要寄三十五。
邮局里的工作人员已经等的不耐烦了,问妈妈到底要寄多少。妈妈狠了狠心,最终寄了三十五元。
自己这边怎么都好对付,但是在农村办个事儿可真是太难了,还是要给家里多寄一些,这样大舅参军的事就会胜算大一些。
寄完钱,妈妈如释重负,感觉心里轻松多了,她数了数剩下的钞票,只剩下两块一毛六分钱了。
从邮局出来,妈妈看到路边的商店里有卖纱巾的,大红色的透明纱巾,像五星红旗那么鲜艳。菊芳和山杏各有一条,妈妈也很喜欢,但她一直没舍得买。
她忍不住摸了摸,那纱巾犹如丝绸一般光滑柔润。售货员大声嚷嚷:“你买不买啊?”
妈妈摇了摇头。
“不买就别摸啊,这东西贵着呢,你摸脏了我还怎么卖啊?”
“对不起,对不起啊。”妈妈带着满脸的歉意,边说边从商店退了出来。
回到宿舍,已经过了饭点了,山杏正在看书,看到妈妈进来了,急忙把书放下。
山杏:“小溪,还没吃饭吧?我给你打过饭了,还不凉,你赶紧吃吧!”
妈妈确实饿了,走了几十里的山路,早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她狼吞虎咽地吃着饭,差点被馒头噎着。
山杏端了杯水走过来:“小溪,别急,慢慢吃,来,先喝口水。”
妈妈感激地看着山杏,接过她递过来的水杯,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吃完饭,山杏偷偷问妈妈这次给家里寄了多少钱。
听妈妈说寄了三十五块钱,山杏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山杏:“你怎么寄这么多啊?你不过了吗?你剩的还有钱吗?接下来的日子你准备怎么过啊?”
面对山杏连珠炮似的发问,妈妈小心翼翼地从兜里掏出了剩下的钱:“就剩这些了。”
山杏拨拉着那些为数不多的零钞:“啊?就剩这么点儿钱了,接下来你准备喝西北风吗?你啊,你就是太顾着你那个家了。按理说你顾家也没错,但你确实做得有点过了。你怎么就不为你自己想想啊,你看看你这几年吃的都是什么?连个肉菜都舍不得吃,穿得还是从家里带出来的那几件衣服,连个雪花膏也舍不得买,你再看看你的洗脸毛巾,那上面的补丁得有半斤重吧……
山杏一股脑地把这几年对妈妈的不满全都发泄了出来。她就不明白了,一个长的挺漂亮的花季少女,每天把自己打扮的灰头土脸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月月发了工资雷打不动地跑去邮局给家里寄钱。给家里写信也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总说自己在矿上的生活是多么的好,每个星期都能吃上肉,每顿饭都能吃上大白馒头……,山杏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傻的人。
说归说,山杏还是打心眼里心疼妈妈。她叹了口气,爬到自己上铺的床上,从褥子下面的钱包里摸出了十块钱来。
她把钱递给妈妈,妈妈只拿了五块钱,说是五块钱就够用了。
山杏很生气,她强行把另外五块钱也塞到了妈妈的手里:“你就花吧,吃饭的时候也买份肉菜吃,不够了跟我说啊,我再给你想办法。”
妈妈急忙说:“够了,够了,绝对够了。谢谢你啊山杏,你对我真好,等下个月发了工资,我马上就还你。”
山杏说:“不急,不急,你不用急着还我,等下个月发了工资,我陪你下山买件衣裳吧,你看你那件衣裳,灰不拉几的,还没有咱们的工作服鲜亮呢!”
妈妈的脸红了,她小声说:“不用买了,我的衣服还新着呢,是我出来的时候,我娘给我新做的,连个补丁都没打过。”
山杏指着妈妈的脑门说:“小溪啊,让我怎么说你呢?你就是个吃苦受累的命!”
7.
三个月后,姥姥又来信了,信里所表达的内容充满了欣喜和对妈妈的感激。姥姥说妈妈寄回去的钱可办了大事了,大舅如愿参了军,家里的门上也钉上了“军属光荣”的红牌牌。
自己的大女儿进城当了工人,大儿子也进部队当了兵,憋屈了多少年了,姥姥总算是在村儿里扬眉吐气了。
妈妈也很高兴,她很快就给姥姥回了信,信上说让二舅和小姨也要好好学习,将来也要争取进城工作。妈妈说如果孩子们都能进城工作,就可以把姥姥也接出来了,那样的话咱们这一大家子人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妈妈和姥姥都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到了一九六六年下半年,妈妈明显感觉矿上不如以前忙了。以前工人们总是加班加点的尽可能的多出煤,各个生产小组之间争先恐后地搞比赛,比进度,唯恐自己组里出的煤比别的组少。
但是现在矿上已经不怎么加班了,偶尔还会停工几天让大家开会学习。矿上已经开始有传言了,说是小方山煤矿要关闭。可是妈妈不信,她不信这么大个煤矿说关就能关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得认真工作。
一天早上,妈妈上早班,她刚到充灯房,正准备换工作服,师傅就通知她不用换了,一会儿到矿上的大礼堂开会。
妈妈说:“怎么又开会?不是上个礼拜才开过吗?”
师傅吞吞吐吐:“小溪,别打听那么多了,让去就去吧。”
妈妈就和师傅一起出了门,往矿上大礼堂的方向走。一路上看到好多的人,三三两两,一伙一伙的,看到他们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妈妈的心里猛然揪了一下,她心想难道那些传言是真的吗?小方山煤矿真的要关闭了吗?
主席台上坐了一位大领导,矿上的马书记说省里来的袁主任要给大家做重要指示,让大家都认真听
。
袁主任首先肯定了矿上之前所做的工作,说自打小方山煤矿建矿以来为国家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是,小方山煤矿是一个中小型的煤矿,地处大山深处,井下地质结构复杂,安全隐患大、出煤率低,交通不便。经过省里和部里专家的多次评估,已经没有整改的必要,为了工人们的生命安全,从国家经济发展的大局出发,小方山煤矿需要马上关闭。
袁主任刚说完小方山煤矿要关闭的话,下面的人群就炸开了锅,人们开始骚动起来,有些情绪激动的人直接就蹦了起来想往主席台上闯,被眼疾手快地工友拦了下来。
袁主任让大家稍安勿躁,他说矿上所有的工人、干部,每一个人国家都会妥善安排的,不会让这些在矿上辛辛苦苦、任劳任怨的工人们受任何损失。他让大家相信国家、相信党,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的。
听到这些话,下面的人群安静了些,不过很快又开始互相咬耳朵了。
妈妈的心里很乱,接下来的话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怎样改写?离开小方山,会被安排到哪儿去呢?不会再让回农村去吧?
在小方山工作的这三年多,妈妈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充满了感情。妈妈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宁静、也喜欢这里的热闹,喜欢这里的工友,喜欢师傅,喜欢矿灯,喜欢食堂,喜欢宿舍,喜欢山杏、菊芳还有丰收他们……
第一批安置名单出来了,师傅和拴柱、永红、大寨都被分配到了离小方山二百多公里的鸡嘴山煤矿。听说那是一个比小方山煤矿大得多的大型煤矿,国家投入了很多先进的生产设备,安全设施也非常好,而且还为工人们修建了非常舒适的矿工之家。总而言之,领导们说鸡嘴山煤矿比小方山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师傅他们走的那天,妈妈和师傅抱头痛哭,师傅擦了擦妈妈脸上的泪水说:“小溪,你要记住了,今后不管到哪儿工作,你都要像在小方山工作的时候一样认真,你只要认真工作了,以后肯定会有出息的。”
妈妈点了点头,两只眼睛哭得像一对儿五月成熟的水蜜桃。
丰收和村里的那三个一同出来的男孩儿也是难舍难分,想到此次一别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再见面,就禁不住伤心落泪。
载着师傅和拴柱、永红、大寨他们的车已经走远了,妈妈和山杏、菊芳、丰收他们还在原地呆呆地站着,眼泪已经被风吹干了。
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第二批安置名单终于出来了。妈妈和山杏、菊芳、丰收都被安置在了乐州市第三食品厂工作,几个人都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怎么会被安置在食品厂呢?本来想着也会像拴柱他们那样被安置在煤矿呢。
矿上的马书记说了,乐州市第三食品厂,是一个新建的大型工厂,比乐州市第一、第二食品厂加起来的面积还要大,厂里引进了很多大型的生产设备,生产的品种也很多。
马书记说这好比是一个新的高峰,就等着你们这些年轻人去攀登呢,年轻人就应该是一颗螺丝钉,哪里需要哪里钉。
听了马书记的话,不禁让人热血沸腾,大家恨不得马上就投入到轰轰烈烈的革命大生产中去。
其实妈妈他们几个心里还是蛮高兴的,因为去乐州工作,离家就更近了。乐州离郏县东水村也就一百多公里,以后想回家看看,就方便多了。
离别的日子终于到了,载着妈妈他们的车子离开小方山的时候,妈妈竟然没有哭。
她虽然舍不得离开这里,舍不得小方山的一草一木。但是此时此刻,她更期待融入新的生活中去,她想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建功立业、干出一番成绩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