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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5.05.泥岗 ...


  •   1.

      2004年的7月,彦歆拖着行李箱,跟随江奕踏入的,不是深圳的繁华闹市,而是这座城市一个叫泥岗的城中村。下了公交车,一股热浪迅速将她吞噬,她皱着眉,看着面前一大片参差错乱的握手楼,顿时失了神。她怔在原地,关于深圳精致繁华的想象,在她脚下,顷刻间缩成一块无法回旋的孤岛。
      彦歆跟着江奕,走进了一条像墙体裂缝一样的狭窄巷子,巷子昏暗潮湿,水泥路面上,到处都是口香糖的残渣和鸡鸭的内脏,腥臭的血水在巷子里肆意横流,彦歆左躲右闪,暗红色的秽物还是粘上了她的白色运动鞋,恶心到不敢低头。头顶上的景色同样令人窒息,拉扯的网线和晾衣绳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张张蛛网,上面飘荡着还在滴水的各色内衣,如同蛛网上垂死的飞蛾。
      四个人在迷宫般的街巷里转了几个弯,彻底迷失了方向。彦歆头晕目眩,蹲在地上。欧城只好打电话向房东求助。在等待房东的间隙,从一家发廊里跑出一个打扮艳俗的发廊小姐,她将几张粉色的小卡片分别塞到四个人手中,并给每个人抛去了一个既妩媚又泼辣的眼神,当注意到彦歆是个女孩儿的时候,那女人嬉笑着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后把彦歆手中的粉色卡片换成了她的名片。
      房东是个50多岁的女人,穿着真丝睡衣,脚下踩着一双塑料凉鞋,一脸慵懒地看着他们四个人,问了一句:“那个姓夏的靓女呢?”
      “她不来了!她的那间屋子给这个女孩儿住。”欧城说道。
      房东上下打量着彦歆,最后说了一句:“好吧,明天把合同改一下,你们从下个月交房租。”
      房东将他们四人带到一栋被称之为“阳光公寓”的四层小楼,三个男生住在二楼,彦歆一个人住三楼。当彦歆打开自己的那间屋子,一股混合着消毒水的霉味儿,从房间里蔓延出来,彦歆皱了皱眉,迟疑着走进了这个只有7平米大的囚笼,闷热的气浪令人窒息,她打开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户,推开窗户的瞬间,一股更加难闻的腐败气息飘进了房间。窗外没有风景,只有一堵深灰色的水泥墙,窗户下面,是深不见光的黑色裂纹。
      彦歆退到了房间外,房东看着惊慌失色的彦歆,说了一句:“第一次来深圳吧?习惯就好了。”她说完便把房门钥匙交到彦歆手中,最后说了一句:“一会儿别忘记买蟑螂药!”

      2.

      当天晚上,四个人在村外的一家名叫“友缘餐厅”的大排档里吃晚饭,虽然是晚上,但天气依然闷热,席间无人说话,气氛沉闷。她低头吃着炒米粉,不时看向三个男生:欧城眼神轻蔑,方科视而不见,江奕神情恍惚。她突然觉得,自己成了江奕的累赘,也许根本就不该来。
      回到出租屋,江奕将三人召集起来。他像换了个人,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必须同心协力,把浪费的时间追回来。”他宣布今晚就制定工作计划,方科听罢,默默地点了点头,欧城抽着烟,直到烟蒂熄灭,才勉强“嗯”了一声。
      “那我呢?我该做什么?”彦歆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了,她问江奕:“你不是说我可以负责财会方面的事情吗?我学的就是会计。”
      欧城冷声一声,说道:“财会?咱们现在分文无有,要什么财会?再说,你的会计专业读完了吗?”
      方科对江奕说道:“要不,你还是让她回去上学吧!”
      房间里的吊扇突然停止了转动,房间里一阵死寂般的沉默,江奕擦了擦汗,避开彦歆的目光,最后说道:“我们三个人就够了,你……反正还没开学,暂时就留在这儿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到彦歆的手里,再没说什么。

      3.

      来深圳不到一周,江奕的作息已与电脑融为一体。三个男生早出晚归,后来索性住在办公室。从七月起,只有彦歆一人,踏踏实实地在泥岗村住了下来。最开始的一个月,她还有许多的不适应,不适应深圳的潮湿和闷热,不适应拇指大的蟑螂在她的蚊帐上产卵,以及楼上婴儿彻夜的啼哭,楼下情侣不分昼夜的争吵,还有房东夫妻看她时那种异样复杂的眼神。最让她不适应的,是住在她隔壁的另一个租客,她在第二天就发现,那名租客正是那个给她名片的发廊小姐,那个女人每晚都会带着不同的男人在家里过夜,半夜三更总是发出如同野猫撕咬时的惨叫。有一次,彦歆忍无可忍,照着名片打去电话,和对方在电话里吵了整整十分钟。
      但仅仅一个月后,她便麻木了。楼下房东在凌晨三点钟还在打着牌,巷口的炒粉店灯火通明,炒勺和炒锅碰撞的声音,掺杂着发廊小姐的猫叫声,一同渗入了她的梦境。她渐渐地习惯了晚睡,又常常在黎明到来时彻底清醒,望着玻璃窗上蜿蜒的水渍,那些纹路总会让她想起夏如雪,那个住在别墅里的富家女,居然在这间屋子里生活过两个月的时间,这本来就是夏如雪的生活,但是,自从夏如雪把她介绍给江奕的那一天起,这就变成了她的生活。

      她还不到二十岁,就放下了书本离开了学校,要做一个家庭主妇要做的事,她首先学着给自己做饭,然后给江奕做饭,再然后,她要做四个人的饭,然后送到泥岗对面的写字楼里。每天清早去买菜,她总能看见一个穿校服的高中生蹲在巷尾背单词。那一瞬间,她想起的是四年前的自己。如果没有那封情书,她此刻应该还在青城的校园里,过着自在无虑的生活。
      过了两个月,一切不适应都过去了,她已经学会了像本地姑娘那样穿着塑料拖鞋蹚过污水,用微笑来回应那个发廊妹的轻蔑目光,也习惯了把一件潮湿的短袖套在身上再用体温将其烘干,学会了出门就必须带伞。她不知道深圳的雨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她来的那天,深圳就是雨季,如今两个月过去了,深圳还在下雨。她终于明白,深圳的雨季不是一个气象概念,而是每一个来深圳的人必须要适应的生存状态。

      4.

      2004年的九月,那是一个台风登陆的夜晚,空旷的楼道正吞咽着外面的疾风骤雨,第一次经历台风的彦歆彻夜难眠。午夜,风声渐歇,她突然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彦歆惊问:“是谁?”
      “是我。”外面传来江奕低沉的声音,她又是一惊,但还是打开了房门,看到满身酒气的江奕斜倚着门框,她两眼通红,像是刚刚哭过。
      “你怎么了?为什么还不睡?”
      江奕没有回答,而是一头栽进屋里,扑在彦歆怀中,嘴里还在喃喃地说着:“白费了,两个月的努力,都白费了……都错了……”他绝望地呢喃着,一只手触摸着彦歆的脖子,突然一把将她推倒在铁床上。
      那一夜,生锈的铁床在摇晃和撞击中发出刺耳的哀鸣。身体撕裂的疼痛将她推向了一个向上的漩涡,江奕的手指在她身上轻轻地敲着,像是在续写着白天未完成的代码。这个想要在代码世界里构筑完美逻辑的男人,此刻正用笨拙的姿势书写着漏洞百出的爱情诗篇。都错了,但是,还是要将错就错,因为这里是深圳,他们谁都回不去了。

      5.

      2004年10月,张忆之来到深圳,一是看望男朋友方科,二是看看彦歆。中秋节的晚上,张忆之刚走进泥岗的巷子,恰巧碰上了下楼丢垃圾的彦歆。
      彦歆把张忆之领进出租屋,开了灯,随即又跑下楼买回几份盒饭和一打啤酒。回到屋里的时候,见张忆之正站在窗前向着一团漆黑张望,彦歆说:“别看了,外面就是一堵墙,过来坐吧!”说着,搬来两把塑料椅子。
      张忆之回头问道:“在深圳过得好吗?”
      彦歆强颜欢笑道:“好啊。”
      “一个人不无聊吗?你每天都做什么?”
      彦歆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最后还是坦然一笑,说道:“有什么不习惯的?从天南海北来的人,都住这里,方科也住在这儿,你可要想好了,将来要嫁给他,你也要住在这儿。”彦歆开着玩笑,最后,只有她自己笑了,笑过之后,便说了一句:“我瞎说的,你将来肯定比我过得好。”说完,便落下了泪来。
      张忆之知道彦歆心里有苦衷,彦歆和她开玩笑,是苦中作乐的玩笑,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她们就是彼此间最亲近的那个人。
      张忆之拉着彦歆的手,和彦歆说起青城的事来,张忆之提起了王海海,她说:“你还说那个人不喜欢你?你不在的这几个月,那个人都快废了,像丢了魂儿一样,和谁都不来往。”张忆之说着,抬头看了看彦歆,见彦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说道:“他倒是和我说了一次话,他问我,你在深圳过得怎么样,我说我也不知道。”
      “那你回去告诉他,我很好。”彦歆的脑海里闪过王海海那副朴素的面容,突然心头一酸,说道:“算了,还是别告诉他了。”
      “如果他又问起来呢?”
      “你就说我和江奕订婚了,就在国庆节的时候。”
      “你说的是真的?这么大的事儿,你爸妈知道吗?这次来,我是想带你回去的,班主任找过我,你爸妈也来学校找过我,这几个月我一直都很内疚,尤其是看了你现在住的地方,我更内疚。今天下午,我和江奕说过你的事,他说他尊重你的意见!什么叫尊重你的意见?就是一句推卸责任的屁话。”
      彦歆微微一笑,说道:“我不会回去的,我喜欢这儿!”她说着,喝了一口啤酒,两个人都沉默了。隔壁房间里又传来如同野猫般的叫声,整栋楼的声控灯次第亮起,两个人都有些胆战心惊。
      张忆之来深圳一共三天时间,其中的两天半是和彦歆在一起度过的,第三天的凌晨三点钟,张忆之和彦歆在楼下的肠粉店里告别。张忆之握着彦歆的手,依然是不舍和愧疚,看着彦歆脖子上那条淡红色的抓痕,她一阵心疼。
      黎明前的坭岗村迎来了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彦歆站在握手楼的阴影里,看着张忆之乘坐的出租车碾过积水,向深圳车站的方向去了。她和张忆之,和青城,和王海海,所有系在一起的暗红丝线,又一次从心口的位置断成几截。

      6.

      张忆之走后的第三天,彦歆就遇到了一个更大的麻烦,那就是,她发现自己的经期已经推迟半个月了。
      她去药店买了验孕试纸,一个人躲在家中的厕所里胆战心惊地做完检测,看着两条淡粉色横线越来越清晰,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起来,左脸还带着青城少女的惊惶,右脸已染上外乡打工妹特有的麻木。她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小腹没有任何变化,但是,手指却感觉到了一团生命的火苗,正在从内向外焚烧着她。
      第二天下午,彦歆去写字楼里找江奕,想和江奕商量肚子里这个孩子的去留。但江奕忙得不可开交,她站了好一会儿,江奕也没抬头看她一眼。只有咫尺之间的距离,但因为欧城和方科也在,她什么都没法儿说,只能看着江奕皱眉敲击键盘的侧脸发呆。
      过了很久,她小声问了一句:“今晚你回来的时候,和我说一声,我有件事儿跟你说。”
      江奕头也不抬,眼睛依然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重重地敲着,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她又说了一遍:“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江奕这才不耐烦地甩出三个字:“知道了!”
      彦歆强忍着心中的委屈和怒火,将那根装在口袋里的验孕棒按成两截,咔嚓一声,惊动了记忆里那个被江奕撕裂的夜晚,她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急忙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回去的路上,彦歆头晕目眩心乱如麻,到了阳光公寓楼下的时候,她终于没忍住,‘哇’地一声,吐了一地,正是傍晚时分,暮色掩盖了满地的秽物和她脸上的憔悴。她站起身,背靠着墙,缓了好久。
      那个住在她隔壁的发廊小姐刚好从楼上下来,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正准备去“上班”。从彦歆身边走过的时候,察觉到了彦歆的异样,于是开口问道:“要帮忙吗?”
      彦歆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没说话,但对方看出了一些端倪,嘴角一扬,笑着说道:“你好像有喜了。”说完,便从挎包里拿出一包纸巾,递到彦歆面前。彦歆接过纸巾的瞬间,两颗心酸的泪珠不由得滚落下来。
      “怎么了?好像很为难啊?如果不想要了,我可以带你去个地方。”彦歆犹豫着,还是点了头,于是,这个发廊小姐就领着她,走进了泥岗另外一条更加深邃的裂缝里。
      在一家彩票店后的铁皮屋里,藏着一家诊所,一个头发花白、穿着白色大褂的老者,正坐在耶稣画像下打着盹儿,看到发廊小姐,一脸的嫌弃,说了一句:“你怎么又来了?”
      发廊小姐指了指身后,说道:“不是我,是她!”
      医生看了看发廊小姐身后的彦歆,什么都没问,只是叫彦歆坐在他面前,他给彦歆把了脉,只短短的十几秒钟,医生就缩回了手指,然后是一声稀松平常的叹息。
      “大概六周了!”医生一边说着,一边俯身从抽屉里拿出两盒药:“这个每天一粒吃三天,第四天早上吃这个,你想好了吗?想好就把药拿走,一共二百零四块!”
      她还在犹豫,那个发廊小姐却不耐烦地插了一句:“第一次都怕,但谁都会有第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罢发廊小姐的话,彦歆这才哆嗦着,从医生手中接过药来。

      凌晨时分,夜雨还在拍打着玻璃窗,彦歆蜷缩在出租屋墙角,床头柜上放着那两盒药。在做决定之前,她给江奕发了一条短信:“你什么时候回来,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在等待回信的时间里,她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屏幕突然闪了一下,她猛地惊醒,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凌晨五点,江奕回信了:“加了一夜的班,不回去了,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她从床上爬起身,向窗外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停了,晨光透过防盗网,照进了又一天的现实之中。她难过地闭上了眼睛,伸手摸索着一直放在床头的药盒,将药片从铝箔板里剥离了出来,就着半瓶冰冷的矿泉水,连着自己的委屈,都咽进了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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