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之遥》钟睿

65、5.01.和离

　　1.

　　江奕到达青城那个下午，沙尘暴正席卷全城。他已经好几年没回青城了，从青城机场到青城市中心，这一路上他都双目紧闭，不敢往外多瞧一眼。但耳边刺耳的风声，却像旧日的低语，评述着他曾经的过失与罪孽，令他心悸难安。

　　再次回到青城，他要做的只有两件事，那就是和彦歆离婚，再和夏如雪结婚。这个丑陋不堪的念头，已经在他的心中盘桓了一年之久，尽管为人所不齿，却是他此刻唯一的执念。夏如雪现在是他的至亲至爱，和夏如雪结婚，他生命中最大的遗憾就可以得到弥补。但是，一个抛妻弃女不仁不义的恶名，他将背负终生。但他此刻毫不在意，他决意如此，决意背叛，决意承担此桩罪行。
　　想到即将发生的事、要见的人、可能的变故，一切已刻不容缓，他心情陡然焦急起来，催促司机加快速度。可当车辆经过一座名叫‘青城之星’的酒店时，他突然想起了去年冬天张忆之和他说过的彦歆的遭遇，说彦歆差一点就从这栋酒店大楼的高层飞身跃下，他的心猛地一激，赶紧冲司机嚷道：“停下，就在这儿停下吧！”他说罢便付了钱，着急忙慌地跳下了车。

　　2.

　　几分钟后，江奕风尘仆仆地赶到那家粤菜餐厅，由于过了饭点儿，餐厅里无声无息，他一声咳嗽，唤醒了柜台后睡眼惺忪的服务员。那服务员抱怨了一句“你怎么才来”，便领他上楼，穿过幽暗走廊，默指一扇包间门后转身离开。

　　江奕来到门边，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答，他又想起彦歆去年差点跳楼的事，心头又是一紧，赶忙去推门，没用什么力，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一步跨了进去，当看到包间里的情形，他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彦歆，正端坐在餐桌后面的椅子上，看上去一切都好好的。

　　彦歆直面着江奕，神情漠然，一语不发，就像一座雕像，更像是一个面试官。
　　江奕走上前，看着桌上四个热气全无却没人动过的菜，心中一阵惭愧，他这些年确实对不住彦歆，在他们十年的婚姻生活中，这样的情形已经屡见不鲜，每一次的等待，凉的不仅仅是桌子上的饭菜，还有妻子女儿的心。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江奕轻声说道。
　　“不碍事，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彦歆冷冷地应道。
　　“彤彤呢？”
　　“她上学去了。”
　　江奕松了一口气，坐了下来，看着桌子上的菜，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辜负彦歆最后一番好意，于是拿起了筷子，顺手夹起面前盘子里的一块鱼，彦歆却‘噗嗤’一声笑了。他手一颤，鱼块掉回盘中，抬起头，一脸愕然地看向彦歆：“你在笑我？”
　　彦歆止住笑，摇了摇头：“我笑我自己呢！笑我用一桌子菜，请了两桌客人，太划算了，也太滑稽了。”
　　江奕感到莫名其妙，他放下了筷子，从一个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离婚协议书和一支圆珠笔，搁在圆桌的玻璃转盘上，然后轻轻一推转盘，那两样物什就转到了彦歆面前，他淡淡地说道：“你看看吧，要是没什么问题，就签个字。”
　　“这是什么？”彦歆瞥了一眼，明知故问道。
　　“我今天在飞机上重新草拟了这份协议书，内容都是我们在电话里商量过的，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愿，深圳的房子，银行里的存款，都归你，孩子的抚养权也归你，还有，我以后每个月给你们的生活费，孩子的抚养费，教育，医疗，保险等等，都写得明明白白，具体的数额也都清清楚楚，如果没什么补充的，你就……签了吧。”
　　彦歆冷冷地看着那页纸，说道：“你说这是我的意愿？”
　　“没错。”
　　“按照我的意愿，我现在还不想签这个字。”
　　江奕‘腾’地站了起来，脸上登时显出狰狞和痛苦之色，他低声嚷道：“彦歆，这不是儿戏！”
　　“好好好，我知道了，我这就签。”彦歆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和江奕吵下去的兴致和力气，于是拿过纸笔，看也不看，无比愤怒无比委屈地在协议书的末尾签了自己的名字，最后的一个顿笔，直接在纸上划了一道口子，‘刺啦’一声，就像切开了一道崭新的伤口。她眼里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她把纸和笔扔向江奕，然后有气无力地起身说道：“走吧，去办手续吧！”

　　3.

　　离婚的手续办得很顺利，两个人即将走出民政局门厅的时候，江奕竟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彦歆站住了，江奕也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了看彦歆，问道：“你去哪儿，要不要我送你？青城的风沙实在太大了。”江奕一边说着，一边把崭新的离婚证揣进裤兜里，心中有了一种落袋为安的踏实和满足。
　　“离了婚，反而学会体贴人了？”彦歆讥讽道。
　　江奕微微一笑，说道：“我们不用再这样冷嘲热讽了吧？”
　　“是啊，从现在起，我们各走各的，没什么瓜葛了。”
　　“别那么说，等眼前的事情告一段落，我会去看你......看彤彤的。”
　　“你……什么时候结婚？”彦歆用冰冷而又好奇的目光看了一眼江奕，问道。
　　“我……说不准，不过，我答应了她的事，一定要做到。”江奕大言不惭地说着。
　　“呵呵，你还真是个言而有信的男人！我也是最近才听说，你们本来是打算在春节前办婚礼的，都怪我，我误了你们的好事。”
　　“呃……呵呵……”江奕尴尬地笑了一声，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次的婚礼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的，别再像我们当年那样，哦对了，我记得你曾经也对我承诺过，要给我补办一个像样的婚礼，有这回事吧？我一直等到现在，等来的却是我们分道扬镳……唉，希望你别让她等太久了，毕竟，她快死了，她的时间可不富裕。”彦歆冷冷地说道。
　　江奕一阵默然，脸上增添了几分忧郁和难堪，头也渐渐地低了下去。
　　“她是不是也在青城？”彦歆又冷不防地问了一句，她看到江奕一脸惊惧地看着自己，她突然笑了：“呵呵，她真的来青城了？看来，她已经放弃了……如果她死了，你打算怎么办？”
　　江奕望着外面漫天飞舞的沙尘，彦歆一次又一次地说起那个‘死’字，让江奕感到无比厌恶，他狠心说道：“以后的事，谁能看得清呢？我只能说，我们今天做了这样的选择，不论以后如何，我都不后悔。”江奕说完，便推开大厅的门，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彦歆望着江奕远去的背影，心中一阵荒凉：“了结了，终于了结了。”回家的路上，她的心中一直回荡着这句话，直到回到家里，把自己关在卧室，眼眶里才陡然涌出泪水。
　　她又坐到梳妆台前，透过镜子，透过泪珠，再一次凝视着自己的面容，突然，她惊讶地发现，鬓角处居然出现了几根灰白的发丝，眼角处也添了几道深浅不一的细小皱纹。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今天化妆出门的时候，就是坐在这个梳妆台前，同样面对着这面镜子，一番精心打扮过后，她还对自己的容貌好一番端详，可是，当她见过王海海和江奕之后，当她和江奕王海海的感情都尘埃落定之后，她的青春容颜居然有了荒废的迹象，而这种变化竟然就在旦夕之间。客厅突然传来一声清晰的异响，好像是某种机械的轴承或是齿轮传动的声音，她走出卧室，循着声音看去，原来，那个停了好几天的挂钟又突然运转起来。更让彦歆感到惊悚的是，秒针居然在表盘上逆向而行，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用力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依然如此。这是什么机械原理？还是时间真的开始倒流？她骇然变色，几步冲上前去，踮着脚将挂钟从墙上摘下，将里面的电池抠了下来。钟表机械传动的声音又戛然而止，指针停了下来，但一切都为时晚矣！她瘫坐在沙发上，眼前一黑，神经跟着已经错乱的时间踏入了一个暗无天日的黑梦，梦里是一片散不尽的迷雾，雾气穿过十年的光阴隧道，带着她回到了自己十九岁时的那个五月的下午……

　　4.

　　她蓦地醒来，发现自己就在青城大学的大一寝室里，宿舍外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嚣，她环顾四周，寝室里的其他三位室友的床铺空空荡荡，床头的闹钟显示，离下午上课只剩五分钟的时间。
　　她看了一眼贴在床头的课程表，下午在综合楼的公共多媒体教室有一节英语课，她急匆匆地起床下楼，跑到多媒体教室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上课的铃声刚刚响过，教室里还是一片嘈杂，她埋头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抬头才发现，周遭都是陌生的面孔。起初，她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她的社交圈子一向小得可怜，同班的同学中，她也只认识其中的七八个人，但是，在这间教室里，她没看到一个熟人。这时，一个谢了顶的中年男老师上了讲台，讲的不是英语，而是计算机。
　　周围的同学冲着她指指点点窃窃低语，她越发惊惶，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左手边一个专心听讲的男生。那男生侧脸英俊，眼中闪着清澈专注的光辉。一瞬间，她竟有些恍惚——一种陌生的、强烈的吸引力，让她顷刻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你好同学！”她用手中的圆珠笔轻轻碰了碰那个男生的胳膊。
　　那个男生的注意力被打断了，他转过头，两个人的目光便碰到了一起，他蓦地愣住，看着这个怀抱着大一英语课本的陌生女孩儿，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男生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脸上，忘了移开，她满面绯红，小声问道：“你是03会计2班的吗？”
　　男生回过神来，说道：“不，我是01计算机系的。”
　　“怎么搞的，明明是……今天不是周四吗？”
　　男生恍然道:“呵呵，你是因为记错时间才走错教室的吧！今天是周三。”
　　彦歆终于明白，是她记错了时间！最后导致教室、老师、同学，全都错了。在全场陌生的注目礼下，她如坐针毡，只得把滚烫的脸颊埋进书里。

　　那个男生一脸微笑地看着彦歆，低声说道：“走错教室而已，没关系的，我也犯过这种错。你不要低着头，要不然一会儿老师点你的名，让你回答问题。”
　　“什么？你们老师还叫学生回答问题？”她紧张地心都要跳出来了。
　　“当然，这个老师很怪的。”男生继续说道：“你抬头看着前方，表情放松，深呼吸。”
　　“哦！”彦歆照着男生说的做了，连着深呼吸了几下。
　　她刚一放松，那个男生又低声说了一句：“我之前见过你。”
　　“是吗？”彦歆微微一笑，她知道，许多人搭讪，就是用得这种话术。
　　“我知道你的名字。”男生扭过头看着她，眼神突然变得深情而又复杂。
　　“你知道我的名字？”彦歆微微一怔。
　　男生咬了咬嘴唇，没再说话，彦歆赶忙说道：“我先走了，学长再见。”
　　男生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他急忙叫住她：“彦……同学，你等一下。”
　　彦歆彻底愣住了，她听到了对方说出了自己名字里的一个字，便瞬间惊呆了：“你叫我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如果你没别的事，能帮个忙吗？今天有个学姐生病了没来，一会儿点名的时候，你帮她喊一声‘到’，你放心，老师只认名字不认人，他不会发现的。”
　　彦歆犹豫着问了一句：“她叫什么名字？”
　　“夏如雪。”
　　“哦。”她一边答应着，一边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这样一个无比促狭无比尴尬的环境里，她终于找到了一件属于她的事，那就是替这位名叫‘夏如雪’的学姐应付老师的点名，于是，她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艰难的九十分钟。而那位老师一直在说着她听不懂的‘天书’，可是，直到下课铃响，老师也没有点名。

　　她后来才知道，那位学长就是江奕。而命运最初那荒谬的伏笔竟是：江奕让她替夏如雪点名，十年后，这个名字便顶替了她人生中全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