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色的天空》苍苍横翠

18、树魄青魂

　　自小一直生活在动荡的环境里，从这个地方搬到那个地方，从这所学校转到那所学校，总是迁徙又迁徙。

　　经历了多少从陌生到熟悉，又从熟悉到另一个陌生的轮回，三十年的光阴弹指而过。流浪的脚步踏遍了千山万水，流浪的心却仍然固守着生命最初的家园，和家园里曾经蓊郁青翠的绿树。

　　小时候就对村子北侧的栗子园充满了好奇和痴迷，巨大的栗子树们春发夏盛，秋凋冬眠，年年周而复始，岁岁循环不变，亘古生生不息。那些优雅巨大的树冠，挺拔沧桑的躯干，落叶时的萧瑟和凄迷，以及冬眠时的沉默与肃立，更兼风起时众树喧哗随风而舞仿佛一体，而静止时各自独立互不依偎又极尽寂寥孤傲，无不使小小的心里有着太多的不解和惊奇。

　　如同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雪花，这世界上也没有两棵完全相同的树。杨树挺拔凌云，柳树婀娜依依，槐树翠叶白花，桐树紫霞流彩，松柏雪压不屈，梅树香源苦寒；高的参天耸立，矮的娇小玲珑，粗的丰茂繁盛，细的楚楚动人，老的虬枝盘节，小的纤弱稚嫩；众多的树连成片郁郁莽莽如屏如带；两三棵则相依相偎患难与共；单独一棵也独支苍穹，力拒秋风凛然不屈……就连房前屋后那些普通平凡的榆树、香椿、桑树等，也都如一本本永远读不懂的书，在春夏秋冬四季里，开开合合，自由而肆意地舒展着扩张着自己独有的形状和独具的美丽。它们的根，深扎厚土，千古不移；它们的叶，向往云霄，风过轻吟雨落浅唱，一年四季鸣奏着最纯净的天籁之音，在我的童年盘旋缭绕余韵不绝。

　　在迁徙与成长的过程中更多的树种走进我的视线。缘于树木的共性，无论在哪里，那些青翠的树木无不时时慰藉着我思乡的心灵，滋润着我焦渴的双目。所以我对树木的喜爱不仅与日俱增，还增加了若干敬佩和羡慕。

　　曾经坐在列车上穿越黄土高原，举目所及皆是一成不变的黄土。只有一棵棵钻天杨，浓绿的枝枝叶叶全并拢着一齐努力向上，如一柄柄直插碧空的绿色匕首，令举目暗黄沉闷的高原增添了一丝绿意，一种桀傲不屈的生势。

　　游览黄山时虽惊叹于黄山的灵秀，对扎根于黄山峭壁的奇松异柏，更有一种由衷的敬慕和莫名的感动。它们不曾沾染一点泥土，每日吞吐着流岚红霓春云秋雾，在数万年里苦历寒暑，一样生长得苍劲滴翠千姿百态自成一系。无数危崖上，那些任尔南北东西风的劲松，最终凝固成黄山的图腾，任由世人翘首仰视。

　　著名的胡杨树我虽没有见过，却从书上得知，它在无边的寸草不生的沙漠里，一活就是一千年。如此伟岸而艰苦卓绝的生，势必会有壮烈绚丽的死。它不仅在枯死后能屹立千年不倒，倒下后卧在漫漫黄沙之上也仍能存在千年而不朽。生命的极限，存在的价值，已被胡杨树演绎的淋漓尽致。

　　还有千年的银杏树，万年的水杉林……

　　所有的树木都以忠贞不移的品质令我心动，令我心折，令我一咏三叹。我也由此产生了更多的羡慕和无尽的悲哀，羡慕它们从生至死不离不弃站立的地方，悲哀是因为自己已永远无法做到。

　　是啊，一颗种子一旦落入泥土，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或变数，终其一生就会在此生根发芽繁衍生息，一年落一次叶，一年划一道圈，直到慢慢衰老，一生一世都不会有任何变迁。

　　而人，却极少有这样的幸运与安定。因时代的变革，自身的迁徙使多少人在异乡的土地上不停地跋涉。我也曾与故乡的树木一起头顶白云脚踏黄土同生共长，而最终，我一步步走出了那方蓝天黄土，走出了最纯真的童年时光，只留下那些伴我成长的树木，在故乡的天地间年年寂寞地丰腴或消瘦，却始终牵扯着我苍茫远眺的视线。

　　我常常想，如果真的能有来生，我情愿做一棵树，一棵沉默无语却终生不移的树，永远矗立在出生的地方，长成一道永不变更的风景。我会为每一位行人打开绿荫，为鸣叫的鸟儿遮挡风雨，并拥着顽童静静聆听风的长啸。而今生，不断迁徙的今生，我注定了是一个终生漂泊的人，时时为旅程中所遇的每一棵树暗暗喝彩。无论我在哪里流浪，无论仆仆风尘怎样落满我疲惫的双目，我青色的灵魂始终栖息在生命最初的乡园，它在每一棵树上徘徊，在每一枚叶上曼舞，在每一个金秋默默凋零，却又在每一个阳春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