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谢曼殊

72、离开金陵

　　长平等到了她想要的人，第二日就动身向钱谦益辞行，她以郡主的名义向钱谦益讨要陈圆圆，他自然爽快放人。钱谦益将长平一路从出金陵城，离开之前欲言又止，被长平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夫子有话，不妨直言。”
　　“如此算老夫僭越了，郡主此番上京，是否准备恢复郡主身份？”
　　“那是自然。”
　　“既然如此，云梦阁就留不得，郡主走后，老夫自然会妥善处置此事。”
　　长平扬眉，倒有些意外：“夫子是觉得大明郡主，曾经混迹于青楼妓院，有辱身份？”
　　“正是如此。”
　　“那夫子准备如何做？”长平在问话的同时就自己醒悟过来，抬头时果然看见钱谦益做了个毫不手软‘切’的动作。
　　这也不怪钱谦益看起来温文尔雅，但行事这般狠绝，堂堂上国郡主流落民间，已经成为王室之羞，更何况，是在青楼中呆了六年，现在若不处理干净，那些不干不净的闲言碎语，肯定会缠绕长平一生。
　　长平站起身来，在树下缓缓踱步沉思，钱谦益也不着急，只慢慢等待她消磨这片刻的心软，然后下令诛杀。长平又走了几步，停下来，面向钱谦益开口：
　　“在下决断之前，长平可否向夫子请教一个问题？”
　　钱谦益拱手相让：“郡主但有疑问，老夫必然尽力回答。”
　　“本宫在读史书的时候，对玄武门事变记忆最深，唐太宗一生文成武略，堪称圣明，唯有谋杀兄弟一事成为他一生磨灭不去的污点，不知唐太宗为何对其从未加以避讳，任史书直言呢？”
　　长平声音淡淡，钱谦益正待开口直言，却在她那如明月般清澈见底的眼眸注视下，一时无言。
　　“本宫曾听过一句市井俗语‘英雄不问出身’，就算本宫是在青楼中长大，哪有如何？本宫还不会被这点流言蜚语打击。”长平嘴角轻勾，笑得淡然自信，“更何况，这云梦阁本宫还有些用处。”
　　“既然郡主已经考虑妥当，老夫就不在多言。此去京城路途遥远，老夫在此遥祝郡主诸事如意。”钱谦益迎着长平微微一笑，起身拱手到底。
　　他目送长平的马车在官道尽头消失，回转时却碰见等在山庄门口的周世显，少年如玉的脸颊上带着薄怒，显然是对老师如此礼遇长平感到不满，钱谦益见此也不多言，只把他引到山庄别院中饮酒闲谈。
　　“依老夫看来，长平郡主胆识过人，小小年纪就能临危不乱，智谋百出，当真是大明之幸，只可惜是个女子。”钱谦益想起那雍容华贵的身姿，不由感叹。
　　“老师怕是高估了她罢，不过是个女子，多读了几本书，就在师尊面前卖弄。”周世显不好说那些长平‘不守妇道’的是非，但是对钱谦益的赞誉下意识反驳。
　　“此言差矣，她小小年纪，在青楼中一忍就是六年，不仅自己毫发无伤，还能于瞬息之间，准确把握朝堂动静的脉络，名之，你这个师兄，在这点上可比不上她。”
　　周世显显然不服气：“那算什么本事，千金阁由我一手创立，网罗天下情报，比她靠送迎恩客，小道相传的消息，可靠多了！”
　　“你啊，你用的是周家的势力，她可只凭一个人，一手打造从京师到江浙两地的情报往来，你却说说，是孰难孰易？”
　　周世显仔细想想钱谦益的话，只能认输的低下头来，嘴角依然不服气的紧咬着。
　　钱谦益摇摇头，在少年的肩膀上安抚的拍拍：“有这般厉害的女子做你的妻子，只怕你日后想三妻四妾，都是不成了。”
　　“她才不是我妻子，”周世显先小小声的说着，看着钱谦益眼中的惊讶，突然放大声音，“她才不想做我的妻子，她说这次若就得我父亲，就要我写休书给她。”
　　清官难断家务事，钱谦益一时不知道如何处置小儿女之间的吵架，只能摸着脑袋找词：“你这个、咳咳、……”
　　“哼，我淮扬周家的媳妇，岂能是说不想当，就不当的。本少爷的父亲，也不需要她一介女流来救。这一次我定会在长平赶往京城之前，救得父亲，叫那郡主娘娘知道本少爷的厉害！”周世显忿忿说完，便向钱谦益告辞，总算他礼教严格，盛怒之下行礼的规矩也一点不错，只是匆匆离开的背影纤细停职，流云摆动的袍袖掩饰不住怒气勃发。
　　只有钱谦益一人摸摸鼻子，坐在花树下独自饮酒：“现在的年轻人啊，吵一吵是好事，不是也有古人云，床头吵架床尾和么？”
　　“老爷这番话，可不正经。”如黄莺出谷的声音，从花园深处转来，柳如是拎着一篮点心，袅袅婷婷的在钱谦益身边坐下，素白的手指捻起一块糕点，笑吟吟放到他口中。
　　钱谦益眯着眼睛，含笑咽下点心，大大的伸个懒腰，把柳如是抱在怀里：“总算是该走的都走了，咱们家里也能好好清净一段日子了！”
　　柳如是闻言抿唇一笑，杏仁眼骨溜溜的转着，斜靠在钱谦益怀中，手指一点点的在他胸口画圈：“什么叫‘该走的都走了’？只怕是走了不该走的罢？”
　　钱谦益一把抓住那如水葱嫩滑的小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什么事不该走的？我的好娘子，倒给夫君讲讲？”
　　“夫君还跟奴家装傻，怎么不记得被你藏娇在荷香藕榭的美人儿呢！”柳如是眼波流转，半是捻酸半是撒娇——那荷香藕榭正是陈圆圆在红豆山庄寄居之地。
　　“你啊，”钱谦益摇摇头，一把抱起柳如是，哼着小曲儿就往房内走，“我与你多情小姐共衾帐，谁管她圆圆长长？”
　　=================================
　　长平的马车，非止一日，出了金陵地界，日夜兼程赶往京师。
　　由柳如是写信，拜托陈子龙找来的四名武林高手，在动乱不息的荒郊野岭发挥了巨大作用，居家旅行杀人放火都是一把好手。长平刻意折下结交，不过几日就和他们打成一片。
　　他们号称‘漠北四鹰’，老大为沙鹰，老二雷鹰，老三云鹰，老四山鹰。这四人统一的黑布短打衣服，脸上蒙着短巾，连吃饭时也不取下，都是一模一样精光内蕴的眼睛，就连赵萧竹目力敏锐也很难分辨他们。可长平却又办法清清楚楚的区分他们，从来不会叫错名字。
　　这一日错过宿头，众人又在郊外宿营，陈圆圆身子娇弱，大半时间都在车厢中昏昏欲睡，漠北四鹰在火堆旁热热闹闹的烤兔子，赵萧竹吃饱了肚子，悄悄和长平咬耳朵：“身高差不多，体型也差不多，你怎么能分清他们的？”
　　“你看啊，沙鹰看人的时候，从来不避开别人的眼睛，雷鹰最不喜欢说话，总皱着眉头，云鹰好动，手里总拿着什么东西转来转去，而山鹰最腼腆，说话最少的就是他啦！”
　　长平才回了一句，就被四人中的一人喊了一嗓子：“如意，大哥弄了好酒，来不来喝？”
　　“云鹰你昨儿才喝醉了，耽误半天行程，今天要再喝多了，看明天我怎么罚你！” 此时出行在外，长平依然用的是如意的化名。
　　她嘴里说着抱怨的话，眼睛依然闪亮亮的，笑嘻嘻的跑到他们身边，扬手抬头，就是一碗热酒下肚，几位汉子齐齐拍手大笑：“好，好酒量！”
　　赵萧竹从小被师父管的很严，一直不太会喝酒，因此坐在树下，微微阖目，静静听着众人的笑闹声，不知过了多久，鼻子里突然闻到一阵好闻的香粉味道，他不用睁眼就知道是陈圆圆。
　　“赵大哥怎么没过去喝酒？”陈圆圆的声音温温润润的，十分好听。
　　赵萧竹睁开眼睛，礼节性的笑笑：“我又不会喝酒，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他目光所及，这时候的长平，长发随便挽了个髻，因为喝了酒，两颊染上蔷薇微醺的色彩，在火光映照下明艳动人。
　　“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如意这般能喝酒。”赵萧竹看到她一连干了三碗白酒，依然面不改色，双眸越发清亮，不由咂舌。
　　“她呀，之前在云梦阁的时候，总要我偷偷给她带酒回来，然后关在房间里练酒量，明明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喝酒，偏偏每次都灌个烂醉。我要说她，她偏偏能找一千条理由来反驳我。”陈圆圆像是想起什么，嘴角挂着盈盈笑意。
　　“这次你输了，这一壶要干了！”那边笑闹的声音大了，立刻掩盖住这边说话的声音，长平站起来，举起酒壶，仰脖一饮而尽，多余的酒沫顺着下颌流到衣襟，她随便抬起袖子擦擦：“痛快，再来！”
　　“如意明明不喜欢喝酒，为什么还要喝？”赵萧竹看了一眼又回转头来，继续问陈圆圆。
　　“她奇怪的理由一堆，说什么不会喝酒的女人，不能帮丈夫排忧解难，也交不到真心朋友。你说说这不是奇怪，那有女子和男人交朋友的。偏偏我还说不过她。”陈圆圆想到那时长平不过八岁，背着手说得一板一眼，当真可爱得紧。
　　火堆那般的声音又哄闹起了，却是众人撺掇着长平唱歌，她也不扭捏，站起来朗声开唱：
　　“俺也曾、金銮殿里锦袍好，俺也曾，血染边关大马金刀。千秋功名老，怎知他、寒桐听雨伤永夜，身后寂寥。难当太史狂草。”
　　长平的歌声，清越高昂，在这月色清幽之下，短短几句道不尽萧杀悲凉之意，在火堆旁或坐或卧的漠北四鹰，皆起身应和，击节而应：“好一个千秋功名老，难当太史狂草！”
　　长平又饮了一口酒，合着众人的拍子，声调高扬：“罢、罢！一骑绝尘趁天早。隐了那功和名哪、任我五湖四海九州老，江山且逍遥。”
　　曲音越拔越高，在极高处兀然断绝，只剩余音袅袅，四下寂然无声。
　　呯的一声酒壶落地的脆响，赵萧竹的身体反应远在意识之前，就一跃上前，接住颓然醉倒的少女，长长的睫毛阖拢来，醉意熏染的脸上，如停了两只墨色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