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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再次交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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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安庆镇不远,是斜阳古道,此时正是初夏,芳草成碧,一直蔓延到水面以下。宽阔的河面上,当前一段挨挨挤挤满是小圆荷叶儿,尖头上立着荷花苞。有渔女划着小船,在荷叶中穿行,一色的青衣短打,头上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但隐约能听到曼妙歌声:
“言入黄花川,每逐青溪水,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离河边不远的官道上,马蹄声声,有五六骑少年,护卫着中间一架马车,金光闪烁,富贵恶俗之气逼人,马车中却是欢声笑语不断:
“真想不到,原来你家小少爷,小时候也有这般顽皮时候。”
“是啊是啊,我跟你说啊,还有一回,老爷才得了一方鲤鱼双尊砚台——”
“采桑,出来!”周世显虽然骑马在前,但习武之人何等耳聪目明,此时勒马停步,黑着脸向马车低斥了一句。
车帘掀开,梳着双丫髻,面容娇俏的小侍女采桑不情不愿的爬下马车,在自家少爷指点的一匹马背上坐好,而周世显身形一晃,随着车帘子摆动入了马车。
长平懒懒散散靠在软塌上,手里还抱着一条长枕,舒服地眯着眼睛:“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周公子不怕有瓜田李下之嫌?”
“师妹,你我交浅言深,又何惧蜚短流长?”周世显微一挑眉,屈膝坐下,袍袖上的金雀花纹光华流转,足具风流。
“哦,那师兄有何见教?”
“昔日冒昧将师妹带回府中,是师兄的不是,日后你和我一起回扬州,师兄必倾周家之力,帮师妹除了魏忠贤这个奸贼,以为赔罪,师妹觉得如何?”
“师兄恩深似海,师妹受之有愧。”长平的目光还望着窗外,看见采桑骑在马上,望着这边好奇得要命,她也抿唇回了一个微笑,似乎不经意提起,“不知师兄是否听过一个故事?”
“在下洗耳恭听。”
“话说战国时期,有位大将名唤吴起,他手下的士兵受伤,他亲自为其舔舐脓血。所见者无不为将军的恩义感动流涕,只这士兵的母亲一人悲恸大哭——师兄熟读诗书,可知为何呀?”长平此时放下帘子,嘴角轻勾,望着周世显似笑非笑。
吴起为士兵吸吮脓疮,只是为了让其感恩戴德,在战场上送死,这典故周世显如何不知道?他迎上长平的目光,瞳孔微张,如墨玉般的眼神清澈见底,一片清明无辜:“这怎么能相比较,周左两家世代交情,师妹又和我指腹为婚,于情于理,在下都要好好照顾师妹。”
长平抬起眼睛,静静看了周世显片刻,那张美如琼脂白玉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内在的情绪。她看了良久,放弃似的闭上眼睛,往车厢后座上一靠:“朝中出事了,是不是?”
她问话的同时猛然睁开眼睛,敏锐的捕捉到了周世显眼角一丝颤动,越发认定了自己的想法:“朝中此时定然是除了大事,足以影响大明气运格局,不然你也不会着急要找我出来——是皇上龙体欠安么?”
“圣上沉溺匠人技艺,多日不朝,而魏忠贤越发恣意妄为,独掌朝政,连两朝元老的钱夫子都遭贬斥,满朝文武皆是寒心那。”
“不对,”长平断然摇头,“朝中的消息,一定比这严重的多—— 秦淮河畔一向是非多,就连京城里的八卦,隔不了几日,在青楼中也能传得沸沸扬扬,而最近两个月来,关于朝堂之上,却一直没有大桩的新闻。这难道不是件怪事?”
“钱谦益是两朝帝师,昔日东林六君子之案,株连清流大臣无数,唯有钱夫子一人得以保全,他在皇上心中地位非比寻常,如果不是皇上不能主政,钱夫子怎么可能遭贬,逐出京城?”
长平说完停了停,想从周世显的面容上辨认一些信息,可这人是属狐狸的,刚才不慎露出点震惊神色,现在立刻平静下来,不论长平说什么,都只是微笑以对:
“钱夫子如今年老多病,自然希望能回乡颐养天年,如今皇上越发重新魏忠贤,他所说之言,有何人敢忤逆?他这一招以退为进,不过是和魏党打太极,以保存清流党派的实力罢了。”周世显说着,想是想起什么,略微一提,“前些日子,你要救的那个陈圆圆,不就是陈御史独女,他倒是耿直,当庭参奏魏忠贤,看他落到个什么下场。”
魏忠贤的飞扬跋扈,不用周世显强调,长平都能感同身受,那九年之前,重生之时的追杀,连信王妃他都能毫无顾忌下手,什么陈御史参奏,对他而言简直如捻死一只蚂蚁一般。可是钱谦益,不应该是这般告老还乡的……
车厢中一时静寂,只听着马蹄得得声响,还有车辙划过路面吱呀吱呀的声音,长平又掀开帘子看了一次,大约是在返程:“现在是去周府?”
“嗯。”周世显淡淡应了一声。
“适才镇上,师兄可是应了要去见师尊大人。”
“今日天色已晚,不敢打扰。倒是我大姐姐那日见了长平一回,心中思念的紧,她最拿手做金丝雨燕汤,长平可愿一尝?”
“若我不愿去,你待如何?”
“长平为何不想去?——不用说什么男女大防的鬼话,我相信你也不是在乎这些的人。”
长平凝神想了片刻,话题一转,却是说了件毫不相干的事:“我皇叔父最喜欢做木匠技艺,国事对他而言,还不如得到一张珍宝图纸更重要,也因此能让魏忠贤篡权,把持朝政。”
周世显不知她突兀插这一句话是为何,但也顺着话题感叹一句:“皇上若不是这般沉溺奇技淫巧,又如何让魏阉钻了空子,把持朝政?他专门趁皇上玩性正浓的时候,抱着奏折让皇上批阅,几次三番惹烦了皇上,便顺水推舟,接下了批红的权利,明明是拙劣不堪的手段,偏偏这般有效。”
“若单论木匠技艺这一条,皇叔父也算天赋异禀,他打造出来的器具都巧夺天工,精妙绝伦。昔日忠老王爷和苏家皇商,为了争夺一支机关木鸟,卖出一万两银子的天价,”长平说着,回忆起昔日被天启皇帝抱在怀中,讲这段趣闻逗他开怀,明明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开心得还像孩子一般,这个人,当真是投错了胎,若他是木匠的儿子,说不定都比现在开心许多。
这话周世显却是没接,只从鼻头轻轻哼了一声,以示对其不屑。
长平轻轻一笑,也不管他:“我幼年时经常出入皇宫,对皇叔父这人也有些了解,他朝政可以不管,什么娱乐也可以没有,但每日必顶在那漱芳斋中消磨到半夜,经他制造的精美器具,在市面上流传不休,每一件都是价逾千金,可是,如今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未曾听闻市面上有什么新奇匠艺。”
“小师兄,为什么非要我去周府,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实话吗?”长平的话语里,透出一个令人心惊胆颤、隐隐约约的事实——天启皇帝很有可能已经病得不能理政,朝堂上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只是这个消息,不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面露微笑,神态淡然。
“师妹这般猜疑,到让在下好生委屈。”周世显嘴里说着委屈,当真就是一副再无辜不及的委屈神色,修长纤弱的双眉微微拧着,有种令人怦然心动的忧郁和淡然:
“我听说魏忠贤对左家恨之入骨,还牵连了小郡主,三岁时就入了魏府地牢,曾经的忤逆谋反之罪,到现在仍未洗清。在下不过是因为怜惜郡主,亲自请你去周府避难,怎么像说得我这个师兄居心叵测似的?莫非师妹觉得,寄身青楼抑或流浪民间,都比去在下府中好些?那可真叫人伤心地紧那。“
“如此看来,倒是我误会师兄了?”
周师兄纤长的睫毛黑如鸦羽,瞳仁倒影下黑如墨石,端得是情深一片:“你我夫妻一体,而我小姑如今也是你庶母,我自然要多照顾你些,不想却让师妹心生疑虑,是在下思虑欠妥。”
“好一个夫妻一体,”长平轻笑一声,这个人,明明坐在马车里都恨不得离自己远些,眼界垂下那一丝淡淡的不屑,自己常年风月场中打滚过来的,如何看不出?偏偏要在自己面前装情深模样,真好忍功。
她笑容甜蜜,亲亲热热的凑上前去,挨着周世显的衣襟装娇弱:“师妹不慎沦落风尘,还能得师兄情深如许,当真如做梦一般。如今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因此不该有什么隐瞒罢?”
长平说着仰起头来,双眸正对着周世显的下巴尖,两人呼吸可闻,长平能看到他那双薄薄的绯色双唇,隐隐含着水光。
即便挨的这么紧,周世显也没露出那种彻底的厌弃神色,而是唇角含笑,明亮的双眸黑如墨石,那墨意一点点晕染开来,仿佛让人宠溺其间:“师妹此言甚是,在下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即便是做作的温柔,也让长平一瞬间恍惚,差点沉溺在那种目光里,她仰起头正想说些什么,兀然马蹄急急,掀开的车帘子里露出赵萧竹的脸:“如意,这是给你的——”
话音曳然而止,赵萧竹看到的是车厢内一片暧昧,少女娇软的身躯,斜斜靠在周世显身上,一袭锦缎玉袍,一袭烟水红霞的纱裙,交织在一起便如江南水墨画般隽永,两人都是俊美无比,齐齐向赵萧竹望来,仿佛他是外人打扰到他们清净似的。
“我、我打扰了!”赵萧竹仓皇应了一声,帘子迅速放下,只听马蹄声得得,小道士早已跑到众人前方去了。
“好像,被误会了什么呢。”车厢内,周世显温润如玉的声音响起,他依旧懒懒的斜靠着,长长的睫毛如鸦羽闭合。
长平懒得管他,又一次掀起帘子望窗外看去,昨天才离开的金陵,没想到今日就返回原地,巍峨高大的城墙,渐渐在暮色中显现出形状,城楼上火把憧憧,巡逻士兵的身影依稀可见。
“你当真不愿送我去红豆山庄?”长平回过头,最后确认的问一次。
周世显托着下巴,微微沉吟一番:“若是在下执意要师妹前往周府,你当如何?”
长平转过头来,看着一片昏暗的车厢中,周世显的眼神晦暗不明,她勾起唇角,讽刺般的笑了:“我刚出生不久,魏忠贤想要我的命,被我躲过了;三岁的时候他想让我死在地牢,依然被我躲过了;而后金大妃想让我去草原上和亲,依然被我躲过了——你不过一介小小首辅大臣之孙,身上还没半点功名,拿什么来威胁我呢,周家小少爷?”
“凭凭我是周家的少爷,凭我是你的未婚夫婿,长平郡主,你虽然是金枝玉叶,但也太狂妄了些,难道你在府中时都不看女训女则,没有教养嬷嬷好好管教?既然如此,本少爷可以替左老令公管教你一回。”
周世显此时撕掉了那层温柔缱绻的面具,下巴微微扬起,线条冷厉,眼神中冰冷一片。长平气得只打哆嗦,猛然一掀车前的帘子,大喝一声:“停车!”
她此时气势逼人,众人几乎还来不及反应,就纷纷停步,看着她起身站在车辕上,冷冷吩咐:“本郡主命令你们,改道去红豆山庄。”
“这、这个……”周家的仆人们窃窃私语,采桑抢先问出来:“郡主娘娘,出什么事了?”
“你也知道我是郡主,难道周府的下人这般猖狂,连郡主的命令也不听?”长平冷笑连连,明知那小姑娘只是无辜被迁怒,但她此时不立威,难道真被周世显绑回府里关着?
“长平,你回来,”周世显依然坐在车厢内,懒懒散散的坐姿,双眸微眯,透出一缕危险的光,“继续驾车,你们当本少的命令是假的不成?”
“如意?名之?”赵萧竹此时才骑马返回,看到两人僵持的诡异气氛,正想再说什么,被采桑眼明手快拽到一旁。而不远处,城门已经近在咫尺,有塔楼上的士兵看到这边争执,已经开始隔得远远的探头探脑。
“听本郡主之令,两个时辰之内,赶到莫愁湖红豆山庄,有违令者严惩不贷!”长平站在车辕上,逆着光的脸完全看不到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冷意湛然,狠狠盯着抱臂冷笑的周世显,一字一句的说:
“周世显,你若不尊本郡主的命令,是想要造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