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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出逃风波 ...

  •   此时此刻,距金陵城不足十里,艳阳古道,芳草于飞,路旁一片丛林,四下静寂,当真是杀人放火绝佳之地。长平猛的咽了咽口水,看着斗笠下的脸,完全是不可置信。
      她明明动作很小心,又特意在城中晃了一圈,混淆视线。金陵城是大明的陪都,建筑布局也和紫禁城一样,有四正门,四小偏门之说,她随着人流随意转到西北角的崇安门出去,然后走偏到人烟稀少的小路再要的马。
      原本计划着就算周府的人要找,也需要两三天才能发现自己的踪迹。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被抓个正着。长平看看天,太阳好好挂在正中,想来一个时辰都不到。
      这证明了两件事:
      其一,周家对她极为重视;
      其二,她身上被人不知不觉下了追踪香。
      长平几乎在一瞬间,就想通了这些内容,一把打开中年仆人的手:“滚开,本郡主要去哪,还轮不到你来管!”
      “可是今儿出府前,小少爷说了,务必要请郡主回府的。”周大的手虽然不敢再往前,但神情坚持。
      “他说让本郡主回去,难道本郡主还要听他的不可?当真可笑!回去告诉你们家少爷,等本郡主回到都城,就是他的死期!”长平端端正正的坐在马上,高高扬起下巴,语气里完全是对周世显、对这仆人的睨视。
      一个仆从,就算再有胆子,对着王公贵族还是有骨子里的胆怯的,长平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仆人犹豫的眼神,连声音都没有刚才那么平淡肯定了:“请小郡主勿怪,这是少爷的命令,必须把小郡主带回周府,小人也是奉命而行……”
      “他的命令你听,难道本郡主的命令你就不听,谁给你这般大的胆子?”长平张口就打断他的话,神态嚣张无比,垂下的右手在层层衣袍之下,悄悄握紧一支金簪。
      “这、这、小的不敢……”仆人的眼神更加慌乱了,手牵着缰绳,犹豫的看看长平,又看看地上,长平猜着他是想给自己下跪行礼,但是心里又惦记着主子的吩咐,她轻眨一下眼睛,掩饰住心底快要胜利的微笑,正待开口再接再厉时,不远处传来车马的喧嚣声,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长平几乎还未反映过来,那仆人飞身而起,一跃跨坐在长平身后,伸手勒住长平的胳膊,大声呵问道:“什么人?”
      来者三骑,皆是长腿骏马,领头一人宽袍缓带,手执羽扇,头顶戴着高高的蛾冠,居然是那多日不见的钱谦益。他手中执着丈许长的迎春花柳,显然是刚刚踏青归来,兀然看到长平的状况震惊无比:“周大,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开小郡主!”
      “钱夫子,有歹人要挟持本郡主!呜呜呜……”长平看到钱谦益立刻大声呼救,她被那仆人抓在怀里,身子根本僵直的动不了,只眼泪跟掉了线的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往下掉,看在周围一干大人眼里,要多可怜又多可怜,要多受欺负多受欺负。
      “咳咳、”钱谦益显然也看不过去了,清咳一声纵马上前,指着长平对她身后的周家仆人说,“我说周大啊,老夫也知道你对你家少爷的一片忠心,可这小郡主岂是你说动手就动手的?这长平郡主,可是大明皇室唯一嫡亲血脉,你不过一个臣子家的下人,在这当头触怒了郡主,别的不说,只你刚娶了媳妇,家中还有老母要养活,今日你得罪郡主,自己死了是小事,你家中母亲谁去养活?”
      长平能感觉到周大进抓在胳膊上的力道变缓,背后传来有些暗哑的声音:“可是小少爷吩咐了,一定要带郡主回去的。”
      “哼。”长平冷哼一声,撇开眼睛根本不想回答。
      钱谦益看一眼长平,再抬头对着周大,一字一句谦和无比:“既然小郡主不愿去周府,不如听老夫的,把郡主接去老夫府上,你且回去禀明了你家主子,再做定论,如何?”
      周大知道钱谦益是当世大儒,又是周世显的恩师,对他的话是百分之百相信的,正低头想着要不要听从命令,长平已经把头转过来,巴掌大的小脸上,泪珠儿滚动,眼睛红得像兔子,委屈得很。
      “对不起,可是主人——”周大一句话没说完,兀然觉得腹间一凉,身子被大力推开,‘呯’的砸到地上。
      “主子,你叫谁是主子?在我大明天下,谁是你的主子?”长平一扫刚才被吓坏孩子似的神态,稚嫩的面庞上只剩下如霜雪般的冰冷,目光扫过钱谦益的两个侍从,冷冷呵斥道,“还不上来捆住这个狗奴才!”
      长平此时穿着粗布衣裳,脸上还涂着厚厚脂粉,看不出那惊心动魄的美貌,反而更能衬托出那双眼睛,狭长冷厉,高傲无比,一道淡淡的眼波扫视过来,那两个仆人简直连质疑的信念都没有,立刻跃下马来,利索的把企图翻身跃起的周大捆个扎实。
      长平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眼神冷冷地盯着周大:“追踪香的解药。”
      “啊?”周大心口下不到两寸的地方扎了一个极深的洞,到现在依然血流不止,听到长平的问话一时反映不过来,长大嘴愣愣看着他。
      “追踪香的解药,本宫耐心不好,不会问你第三遍的。”长平说着缓缓伸手,她此时神色冷厉如雷霆万钧,小小的身躯中仿佛有君临在上的气势,手上金簪尖利的长柄,在日光下反射着血色光芒。
      一直冷眼旁观,对长平举动完全不干涉的钱谦益,此时也开口插话:“若说是追踪香啊,老夫可知道,这东西粘衣既溶,凭气味控制可追踪的范围长达三十里,郡主可看他衣襟上,是否挂着个紫金瓶儿就知道了。”
      长平端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连神态都没变半分——她可不能让人知道,她根本不会下马,只握着金簪,目光如刀剑扎在钱谦益身上。
      钱谦益摸摸鼻子,指挥自己的下人从周大身上搜出紫金色小瓶,递到长平手里:“郡主把瓶里的药撒到身上,最好能用净水将衣物都洗一次,便再无踪迹可循。”
      长平掂量掂量瓶子,揣进怀里,向着那咬牙切齿的周大一挑眉,握在手中粘血的金簪,随手一挥,深入周大的臂膀:“今日留你一条狗命,滚回去告诉你的主子,这天底下只有我长平想去的地方,没有他能留住我的地方!”
      “小郡主,你不能走,你误会少爷了!”周大还挣扎着要开口说话,带动身上两处伤口,血流奔涌。
      钱谦益一声清咳,两个下人训练有素,点在周大的穴道,他一声不吭的昏过去,长平见此一愣,勒住缰绳,有些警惕的看着他。
      “老夫在汤山有处别院,小郡主既然不愿住在周家,不妨前去此处暂作休息?”钱谦益微微一笑,伸出的手心恭恭敬敬递上一枚玉牌,“请小郡主放心,今日之事你知我知,我这两位仆人也都伺候老臣多年,忠心耿耿,绝对不会泄露给周家,京城中也绝对不会有人知道。”
      长平把玉牌在手心上转了两转,精致玲珑的玉貔貅,入手沁凉如水,她嘴角轻翘,微微一笑:“如此多谢钱夫子,今日之恩,长平日后定然相报。”
      “岂敢岂敢,”钱谦益笑眯眯地,抬手捋捋胡须,“老夫三生有幸,得蒙小郡主青眼,结下这师徒之谊,只看在这份情面上,老夫也要护得小郡主周全那。”
      “长平怎么听说,那周家小少爷,还是长平的师兄呢?”长平也眯起眼睛,眉尾上挑,似笑非笑,“钱夫子这心可偏了,只冲着小徒弟,大徒弟若是知道了,可要伤心呢。”
      长平说完,看着钱谦益脸上不自然的一僵,紧跟着补上一句:“一日为师,终身为师,钱夫人日后诞下麟儿,本宫定会看在夫子的面子上,好生眷顾,皇天后土,不韪此誓。”
      钱谦益闻声大喜:“如此多谢郡主!”
      长平并未再回答,伸手抓紧缰绳,在马肚子上狠踢一把,枣红马如离弦的炮弹般猛冲出去,将身后那一干人远远抛下。
      在她身后,钱谦益望着那一骑枣红飞驰而去,捏起胡须笑眯了眼睛:“长平郡主倒真是个妙人,这份智谋眼界,和万历皇帝幼时,有三分相似哪……”
      “老爷,这周府的仆人,要如何处置?”两名仆人已经帮昏迷的周大止了血,抬头看看老爷笑得如偷了鱼的猫,其中一人抓抓脑袋,上前向他请示。
      钱谦益沉吟了片刻,双腿一夹马肚走在前面,那翘起的胡须怎么看怎么得意:“显儿自恃聪明,可还从来没有在同龄人手上吃过亏吧,为师可真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那!嗯……今儿春光灿烂,正是走亲访友的良辰,老夫就勉为其难,去周府走上一遭罢!”
      身后的仆人听明主人的意思,利索的将周大扶上马背,四人三骑,仰首飞奔,和长平相反的方向,越来越远。
      014 田螺姑娘
      长平花一两银子买的枣红马,还真通灵的很,狂奔了一段时间,就在河岸边停下来了。马儿摇晃脑袋,打着响鼻,慢悠悠的在曲曲折折的河岸边停下,头伸到水中——原来这货是渴了。
      长平眼看四下无人,小心翼翼的从马鞍上立直身体,她不会下马,强忍着害怕,连滚带爬的一股溜下来,落地时脚一歪,钻心的疼。卷开裤脚,毫不意外的看见两侧脚踝全部磨破皮血肉模糊,她何曾受过这般苦?眼泪儿哗啦一声就掉出来了。
      偏偏哭还不能可劲儿哭,她不知道周世显非要自己回去的目的,也不能松懈,当下咬着嘴唇站起来,拍拍马背示意让那马自行离开,谁想到马狂奔一阵早就累了,尾巴扫了扫,就在这河岸边慢悠悠的走起来,远远的,金色阳光打在马背上,枣红马回头,冲着长平长嘶一声——
      此时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沿着河岸的淤泥中长着比人还高的白色芦苇,隔着芦苇就是一望无际绿色水田,若不是此时如丧家之犬般的狼狈,此情此景还真有几分浪漫气息。
      长平又好气又好笑,捡了块石子,瞅那马儿不防备,狠狠砸在它又大又圆的马屁股上,马痛得一声哀鸣,撒开四蹄,‘啪嗒啪嗒’片刻就没了踪影。
      长平松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周家的紫金瓶子,小小不足寸许,揭开盖子有股奇异的幽香,这东西真能解追踪香?她对钱谦益不敢全信,因此踌躇了一下,还是塞紧盖子放入怀里,噗通一声跳下水去。
      脚踝上的伤口一碰到水,简直是撕心裂肺的痛,左右无人,长平嘶嘶痛叫了好几声,在水里把自己淋了个湿透,才一身是水的爬上岸来,躺在一边内息运转,不过片刻一身衣裳就干透了。
      此时江南人家种田,依然按照张居正的青苗法,划分井字田,每九亩中间一座稻草小屋,供农人夜间巡夜休息。长平辨认了下方向,迈着酸痛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农田间的小屋走去。她全身的力气只支撑到推开小屋,铺上稻草铺的粗糙席子,睡意来得太快,她甚至连拉起草席盖在身上的功夫都没有,当下沉沉睡去。
      可惜连梦都做不沉,她恍恍惚惚的,只觉得周世显追上来,拿着红盖头要自己成亲,然后镜头一晃,又被钱谦益拿绳子勒住脖子,而沈大娘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最后信王出现,一挥手把他们统统处斩,然后拉着长平的手说‘阿媞辛苦了,以后朕的皇位就是你的了……’
      这么说,我以后就是女皇了!长平喜滋滋的,屁股还没坐上龙椅呢,突然被人推了一把,混混忽忽苏醒过来。
      此时已过黄昏,四下一片漆黑,长平睡眼朦胧的,正对上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吓得睡意全无,噌的一声坐起身子。
      蹲在长平面前的是个瘦弱的乡下小童,目测不超过十二岁,右手拎着一盏风灯,依稀可见他粗布短打,黄发垂髫,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一眨不眨的看着长平。他张了张嘴,一口铿锵硬辣的乡下土话:“你是田螺姑娘吗?”
      田螺姑娘,那个被农夫捡回家,然后傻了吧唧每天给他烧饭洗衣的小妖怪?长平睁圆了眼睛,看见那少年直愣愣看着自己,眼神中小狗一般,满是闪亮亮惊艳的神色,饶是她此时浑身疲惫,也忍不住开口逗他:“你把我的田螺壳藏哪里去了,找不到壳,我可变不回去了。
      “啊?俺、俺可没藏,是不是二狗子,他值的白班。”少年的眼睛天真无邪,结结巴巴的,兀然被长平凑近责问,额头都冒出豆大的汗珠。
      长平越发觉得好玩,垂下眼婕做出一副愁苦神色:“我走了很远的路,都没找到我的红螺壳,过了今夜再找不到,那可怎生是好?”
      “要不,要不你去俺家里?俺叫福旺,家里就一个老娘,家里还有一匹骡子,两只鸡,俺娘烧的咸肉笋汤可好喝了……”乡下小子福旺絮絮叨叨的,几乎把自己家底掏了个遍,长平被这朴实孩子的表情弄得都有些内疚,听见什么咸肉笋汤,肚子立刻不客气的咕叽响了一声,幸亏天黑看不见脸红,长平撑着大方的说:“这位哥哥,可有饭食,小女子可是饿得紧。”
      “你们妖精,也是要吃饭的吗?”福旺是真正惊讶了,看着长平一双笑意嫣然的眸子,身体先下意识动作,取出自己守夜的饭食。
      “那是自然,我不过是个小妖精,道行浅着呢,不吃饭,那吃什么。”长平忍住笑,回答的煞有其事。简陋的柳条篮,揭开盖子只有两个黄褐色的恣米饭团子,她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粗糙的食物,只能强迫自己咽了几口。想了想,向福旺询问道:
      “你知道白云观怎么走吗?”此时此刻,白云观作为赦生修道的地方,是最适合长平去投奔之所,长平记得白云观在东山,也就盼着离此地不远才好。
      “白、白云观啊。那在东山,离这里好几十里路呢,要从这边向东,转过安村,在去吉庆镇,从那儿就有轿夫,可以专门抬上山了。可是那山里都是道士,你去了,不要紧吗?”
      福旺脸上淳朴的担忧神色,让长平产生了小小的罪恶感,她站起身冲着福旺眨眨眼睛:“多谢你了,小女子再拜托你一件事,如果有人来找,你不要告诉他们我的下落好不好?”
      福旺看着长平起身,下意识的退后一步,昏暗的灯笼灯光下,可以看到他面上羞红一片,他看着长平满面担忧:“我知道了,是有坏人要捉你回去炼妖是不是,你放心,今天晚上的事我谁也不说。”
      “就算是爹爹娘娘问起,我也不会说的。” 福旺想了想,又补充一句。
      “那就谢谢你拉!”长平轻轻的笑声,在夜风中吹散开来,如屋檐上系着的银铃,轻轻颤颤,偏生绕得福旺的心弦。她轻轻松松,身姿轻盈如足不沾地似的,和少年擦身而过,淡淡的幽兰花香气,留下的一句话柔柔散在他耳边:“少年郎,好心必有好报。”
      福旺怔怔站在原地,直到长平推门出去才回过神来,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幽香,似暖还甜的味道,什么东西在草垫上闪烁着光芒,福旺转头看去,是一锭成色十足的银元宝。
      大明时,物价控制严格,老百姓劳作终年,所挣不过二两银子而已,许多人至死都未曾见过银子,此时的福旺也不例外,双手握着还有余温的银元宝,双唇颤抖着,哆哆嗦嗦一句:“那怎么是妖精,明明是神仙,是神仙来给咱家救苦救难来了……”
      福旺控制不住自己,一把跑到门外,冲着远远离开的长平大喊:“妖……姐姐,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长平一袭白衣长发,已经远远和河岸融为一色,远去的动作轻灵飘逸,只为他的声音略停了停,风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回应声:“有-缘-再-会……”
      直到很多年后,农家少年福旺已经成婚育子,膝下儿女成双,他也永远不会忘了十二岁那年初夏,在自家的水田里遇到一个小妖精。那夜空映照下的眼神,清凉如水,笑起来,唇边还有个淡淡的梨涡,清甜如蜜,她出落的比村里的王大丫,四妹儿好看无数倍,村里头所有姑娘加起来,都没有她一分好看。
      他记得她的话,说有缘再见,可是这么美的小妖,他这辈子也只有这么一次机缘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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