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谢曼殊

60、周家少爷

　　“你不知道啊，小郡主可厉害了，表小姐那么刁蛮的人，都被她说的一句话也反驳不了。”窗外温和低沉的男声，是周府二管家周然。
　　“小少爷的未婚妻可是皇家郡主，自然是人中龙凤，哪像表小姐那个土包子，每次出门，都丢少爷的脸！”尖尖细细而带着欢快的女声，是周世显的贴身婢女采桑。
　　“可是我就奇怪了，小郡主怎么第一眼，就认出我是周府的管家，还说什么‘烟花柳巷没有秘密’，你说着秦淮河畔的教坊，难道消息灵通到这等地步，跟小少爷的千金阁都不想上下？我看她那双眼睛，不论什么时候都带着笑，就好像什么都被她看透了似的。”周然边说便绕头，满眼都是迷惑神色。
　　“你是不知道，小郡主命可苦了，三岁的时候就被那狗太监魏忠贤关在地牢，然后又被鞑子掠走，好容易被救回来，偏偏又遇上人贩子……小郡主经历这般变故，就跟那什么、什么凤凰涅槃似的，当然和常人不一样啦！”采桑可是从少爷身边看到长平那张美如天仙的画像，就坚定不移的站在‘少爷和郡主绝配’的立场上了。他家少爷那般美玉琼姿，除了金枝玉叶的公主郡主，这天底下有哪家女儿，能配得上？
　　“你啊，就那一张嘴，还不知道少爷对小郡主是什么态度呢，你倒先替外人说话了，看少爷不罚你！”
　　“哼，少爷不娶小郡主，难道娶吴家的表小姐，好好的女孩儿家腰里缠条鞭子，动不动就抽人，真真笑话死人！也不知道大小姐什么心思，偏偏还总让她跟着。”采桑话里的抱怨语气太过明显，分明是对这表小姐怨气颇重。
　　屋中，周世显手中握着书卷坐在窗边，静静看着，听着，屋外周然和采桑的对话声断断续续的传来，他不算个御下严厉的主子，因此两人也并不畏惧在窗外闲话。
　　屋内雕花大床上，放下一半烟雾般笼罩的帐幔，洒金白荷花的衾被之下，只露出长平一张素白的小脸，吴大夫适才开了汤药，又被细心的采桑喂了糜肉羹汤，偌大的动静都没有惊动她，显然是之前太过紧张，而又一整天没有进食的缘故，毕竟还只是个九岁的女孩子。
　　“这位姑娘内息悠长，骨骼清奇，显然是修炼过武功，据老夫看来，至少有五六年功力的底子。”——吴大夫临走前在他身边悄悄说了一句，目光中也是诧异疑惑的神色。
　　长平既然有武功，为什么不用以自保离开青楼，偏偏要藏身在那般污秽之地。若当真自甘堕落也就罢了，为何又找上钱谦益，并且还得到他的青眼相待？
　　周世显的眼神，从床上安静躺着的少女身上掠过，此时她呼吸平稳，嘴角微微上翘，竟然是好梦正甘。
　　她从被掠进周府至今，半点也没有沦落风尘六年的卑贱神态，她的风姿仪态，甚至连面对大姐周婉如时，依然不相上下，甚至连大姐也对她礼让三分。
　　而他那美丽高傲的大姐，是在入宫应对，面对执掌六宫的田贵妃时，依然巧笑嫣然，毫无惧色的。
　　至于他听从吴容容的哭诉，将长平关在黑屋中置之不理，也是希望能打破她那张浅笑嫣然的面具，让她露出那本该显现在她脸上的，谪仙堕入凡尘的丑态——然而，被关了足足二个时辰的少女，依然雍容婉约，美丽的双眼明亮如秋月，缓缓走出房屋时，腰背依然挺直，仿佛这黑暗宽旷的地方，本是鲜花盛开的华堂玉屋。
　　而后她看着自己，展眉一笑。那一瞬间的美丽，如烟花绽放，下一刻就在面前失去了颜色。
　　长平公主朱微媞，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周世显微微皱起眉头，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轻敲，原本他最开始的打算，是将她不留痕迹的在妓院中除掉。这样再过个几年，等他长大成人，找不到长平的下落，总不会让他娶个冥婚罢？少不得要退掉亲事，另则佳偶，吴容容虽然蠢，但有背后吴家的势力，本人又对自己迷恋的紧，倒也能忍耐得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周世显再把关于长平的调查从头翻了个遍，皱着眉头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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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轻微的呻吟声，从床上响起。长平挣扎着，从层层梦境中醒来，睁眼首先看见的是窗边的人影，周家小公子周世显，长发如墨，青衫灌然，整个人在阳光下发出淡淡如玉的辉光。
　　平心而论，周世显并不算是绝色少年，但通身的贵族气质最是动人，长平望着他还能发呆，甚至忆起了沈大娘唯一一次带她出游，瞧见的一株千年银杏树。那树伫立于姑苏寒山寺，已有千年。那夜漫天银灰洒在它的枝叶上，替它铎上一层梦幻与极其不真实的银光，距离被瞬间拉远，恍若遥不可及。
　　那是只有世代公卿贵族之家，百年沉淀才能培养出来的从容优雅。
　　淮扬周家五公子周世显，就是这般风姿极盛的人物。
　　“怎么，姑娘看得还满意吗？”淡淡温润的嗓音响起，如世间上好的珠玉碰撞，长平兀然回神，才看见周世显早就放下书卷，正微笑看着自己。
　　怎么会看一个男人看呆了！长平瞬间红了脸：“我怎么……”
　　她才开口，就发现声音沙哑极了，窗边看书的少年站起身，从桌上茶壶中斟了一盏茶，单手托着在她床前坐下，只是普普通通的喂水而已，被他做来偏偏高雅至极。周世显的手极为白皙，那白不是苍白，也不是惨白，而是如珠玉般莹润光泽，修长的手指握着金玉珐琅的茶盏，当真如玉同色。
　　“都怪在下失礼，只顾着心急请姑娘前来，让你受了惊吓，就由在下赔礼，伺候姑娘饮食可好？”周世显说得温文尔雅，但和周婉如都是一般不容人质疑的语气，长平被他扶起来喝了两口水，总算缓解了喉咙中如火烧般的干渴，周世显又出声唤了侍女进来，一碗银耳莲子羹，一碟如意马蹄糕，都由他不假他人，一一亲手喂下。
　　他喂得慢而优雅，长平明明肚子里饿得跟火烧似的，也只能跟着吃的细嚼慢咽，温文尔雅，在这种真正的世家公子面前，仿佛自己有什么失礼的动作，都是侮辱他身份似的。
　　这少年的光芒，实在太盛了，骄傲的让人真想打击他。
　　长平吃了一碟点心，周世显又从侍女手中取了一碟，长平摆手示意不要了，仰头微笑着说：“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周公子为何请我来府，总该有个交代罢？”
　　“早就听说云梦阁中的如意姑娘，美貌非凡，又聪慧无比，云梦阁从秦淮河上排名第六的教坊，一跃而居第一位，并维持五年不变，名下产业越开越多，这都跟如意姑娘分不开罢？在下对你倾慕已久，不知姑娘可愿随我回扬州周家？”周世显说话的语气坦诚无比，眼眸犹如石墨般凝沉内敛，微笑时漾作一潭春水，让人沉溺。
　　这便是隐晦的表达想要赎出长平的意思了，长平听了好笑，他明知自己的身份，偏偏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来羞辱一遭，当真她就是个被外貌迷得什么都会答应的小丫头么？
　　“多谢公子厚爱，只是在下自幼失怙，得沈妈妈教养长大，情同母子，实在难舍分离。公子若对小女子有意，日后可常来光临云梦阁，如意看在公子一片情深的份上，少算你些银两如何？”他要瞧不起，自己就让他瞧不起个够，这门亲事，长平也本来就不想攀上。
　　“哦，在下一片诚心，不知黄金千两，能否盼得姑娘回心转意？”
　　“千金难买我愿意。” 长平一口否定，神态雍容高傲，开玩笑，那钱又不是给自己，他说万两黄金都没意义啊！
　　周世显一挑眉，如墨玉般的眼神越来越幽深：“可是云梦阁里的沈大娘，并不是这么说般说辞，据说姑娘当年卖入教坊的卖身钱是八个角子？”
　　周世显唇角一点轻笑，让长平下意识觉得什么不对。，不由得提高声音：“是又如何？”
　　“请姑娘看看，这契约写得可对？”周世显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到长平面前，白纸黑字，正是当年卖身契的原件，下面明晃晃的，还签着自己的名字和红手印。
　　“适才姑娘昏睡的时候，在下请了云梦阁的沈大娘过府，沈大娘也真是爽快人，干脆利落的就以当年原价把姑娘卖给在下了。”
　　八个角子！长平睁圆了眼睛，正看到周世显眼中笑意莹然，她猛的一咬嘴唇，几乎克制不住火气：“我到真不知道，堂堂淮阳周家，世代公卿，居然仗势欺人到强抢民女的地步！”
　　她此时也不客气，明言周世显是动用家族势力逼迫沈大娘签的协议，周世显也不否认，微微一笑：“昔年姑娘被卖到云梦阁时，沈大娘为了你，曾‘处理’了一个人牙子王二，姑娘可曾记得？”
　　他略停了停，注意到长平骤然变化的神色：“其实不仅仅是他，这些年云梦阁被调教而死的姑娘，也不下三四十个罢？其中居然还有秦知县的女儿，被拐走的时候，和姑娘一般年纪大小。”
　　“这……”长平张了张口，她素来百般心思，百般伶牙俐齿，却在周世显那犹如墨染的幽黑双眸面前，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是知道楼子里的这些血腥残忍的，也因此一开始就自己挑了条轻省的路：迎合沈大娘，用自己前世的经商能力帮她赚钱，才能以一个弱质少女的身份，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教坊中活的多年如鱼似水。可那些在她面前，或听说过的死去女子呢？生命何其无辜。
　　“在下也没做什么，只是把官府多年悬而未决的幼儿拐卖案底，在她面前一放，沈大娘是聪明人，自然晓明其中利害了。”周世显还记得当时沈大娘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好好一颗培育多年眼看采撷在望的摇钱树，就这样几乎是倒赔个干净的被人挖走，那婆娘望着他的眼神简直想剜下一块肉来。不过他周世显又何惧这般蝼蚁？
　　“既然如此，你买来妓子‘如意’，意欲何为？”长平不再看那卖身契，抬起头来强迫自己直视，周世显那双美丽得惊人的眼眸。周世显一口咬定想要的是妓女如意，完全不提长平本来的身份，让她心生警觉：“周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既然能对我被卖到云梦阁的事，都调查的这般详细，想来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
　　“姑娘的身份，对在下有何重要？”周世显微微一笑，神态慵懒从容，侧面脸部轮廓的线条清晰完美。
　　“自然重要，和九年前周左两家做出联姻决定时，所想到的理由一样重要。”长平挺直身体，向周世显回以一笑，满意的看着周世显眼中首次微微惊愕神色。
　　长平从床上坐起，并不要周世显搀扶，下地走到桌前，不请自来的坐下，端起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周府的茶倒是好茶，甘甜温润，轻浮无比，本宫幼时在王府里可喝不到这般好茶。”
　　当长平一个‘本宫’自称说出口时，她整个人的气势立即完全变了，面容明光如玉，双眸中流彩晕染的光华，下巴尖尖，虽然是坐着仰视周世显，但是那目光如冰霜刀剑，威仪天成。跟周世显的目光在空中对视，竟然分毫不输气势。她又微微一笑，瞬间雷霆万钧的气势，又变成如春风和煦，面颊上一点梨涡，清甜如蜜。
　　“本宫出生后不久，母妃带着本宫一路逃亡，就在离京城不足二十里地的树林里，被魏忠贤派来的锦衣卫所杀，据柳夫子说，那晚宫中正放着响彻天空的绚烂烟花，皇上为了庆贺田贵妃娘娘的二十周岁华诞。”长平这是首次在外人面前，提起关于她出声时的记忆，不过她还是提出柳生做挡箭牌。
　　“本宫和周家五少爷指腹为婚，是父王的内侍告诉我的，而本宫有记忆时，每次入宫碰见周老爷，他都会在没人的时候给我一些糖果，或玉佩古玩。首辅大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小少爷的眼睛和他很像。”长平说着，向着周世显那犹如墨染的眼眸微微一笑，毫不掩饰赞赏之色。
　　周世显先是静静立在原地，听到长平说这一句时才唇角轻勾，走到长平面前坐下，也端起茶盏：“蒙郡主夸赞，在下以茶为敬。”
　　长平不等他在反映，身子前倾，双眸紧盯着周世显：“左家满门遭祸，而和左家世交，并且互许婚约的周家居然分文无损，还在仕途上节节高升。这脚踩两只船的买卖，周小少爷可做得尽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