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谢曼殊

59、一间黑屋

　　周然脸色红了红，当下也不好再多说，只默默转身向前引路。谁知道才走了不到十几步远，又被一堆人迎面堵上。
　　“就是那里，就是那里！小贱人，居然敢对本小姐无礼，大姐姐，你快帮我教训她！”
　　长平听到这尖利的声音，就忍不住头疼：只见迎面跑在最前面的，不是那周家表小姐吴容容是谁？她三步两步上前，正要伸手教训人，抬头却吃了一惊：“这、这又是谁？刚才那个贱蹄子呢？”
　　“这……表小姐，少爷还在前厅等着呢，这般拉拉扯扯耽误了时辰，属下担当不起啊。大小姐，您看这事儿？”周然此刻真是左右为难，只能抓抓头发，看看随着众人缓步走来，周府里的大小姐周宛如。
　　周大小姐是正儿八经的世家嫡女，身姿高贵，面庞皎洁如天边之月，她看到长平，眼中也有不可抑止的惊艳神色，然而很快平复下去，声音温温柔柔地问道：“你是何人？”
　　周婉如开口说话时，便连咋咋呼呼、毫无规矩的吴容容也不敢插话，扁着嘴站在一旁，只把眼刀往周然身上刮，长平迎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在下的身份此时不便详谈，请大小姐见谅。”
　　长平用的是‘在下’，而非普通女子的自称‘民女’，并且并不对周婉如行礼，并且语气落落大方，毫不做作。已经让这周家大小姐心生诧异。
　　她用那黑如墨石般的眼眸静静瞧了长平一刻，方而展颜微笑：“姑娘和五弟有事要谈，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能拦着，等下姑娘得空了，可去我居住的琅琊居小坐片刻，这时节的云雾茶可是正好呢？”
　　她说话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但语气谦和婉转，听着说不出的舒服，话尾还是上扬，眉间一挑也是相询的神色，让人心生好感。
　　伸手不打笑脸人，长平也回之以微笑：“大小姐若有此意，在下乐意之至，只盼大小姐不要嫌弃在下粗鄙才好。”
　　“是你！你就是那个云梦阁的妓子！”此时吴容容突然惊呼起来，她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旁边纳闷，此时听长平的语音越听越耳熟，终于想起来她是何人，“你怎么便漂亮了，是不是带面具糊弄人？”
　　她嘴里说着，上前就要伸手戳长平的脸颊，长平岂能容她动手？当下一转站在周然身后，眼睛却看着周婉如，似笑非笑：“周大小姐，莫非周府待客的规矩，便是如此？”
　　“容容，回来。”周婉如只轻轻唤了一声，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吴容容，就跟点了穴似的僵了身体，老老实实走到周婉如身后，眼睛却不闲着，恶狠狠地盯着长平。
　　“家人无礼，让客人受累了。”周婉如面向长平，微微倾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开。直到走得远远看不见长平等人，才停下脚步询问：“周妈，这女子是何来历？”
　　“大姐姐，我知道我知道！”吴容容张口要说，就被周婉如横了一眼：
　　“你跟我说什么五弟被妓子所惑，我就奇怪了，这秦淮河上能有什么好女儿，让我那宝贝弟弟上眼？这女孩子我看可不一般，你先不要惹她。——还有，你刚才说的变漂亮是怎么回事？”
　　不论是什么身份的女人，对容貌总是在意的，刚才那女孩儿，容貌也太出挑了些，连周婉如也忍不住问出口。
　　“之前看到她，明明是丑的要死啊，我就气不过，表哥怎么能让她住最精巧的抱夏轩！没想到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变得、变得……”饶是吴容容嘴毒，对着那张宛若天仙的容貌，也不知用什么坏词儿来形容，只眨巴眼睛想了半天，“哼，肯定是跟戏文里唱的，是妖精变的！”
　　“你呀，也就这一张嘴毒，”周婉如轻轻摇了摇头，抬手在气哼哼的少女头顶上摸了摸，“你是吴家的小姐，如何说得这般浑话，要是你表哥听见，可不喜欢你了。”
　　周家五少爷周世显，可是吴容容的致命把柄，什么事只要说一句‘表哥不喜欢’，她立刻不会去做，当下立刻就住了口，低眉顺眼地跟在周婉如身后。
　　“大小姐，那姑娘的身份，要不要奴婢去问问？”跟在周婉如身后的奶娘周妈，乖觉地上前一步询问。
　　问？人是周世显要去的，他若不想说，就算是周大小姐亲自去问，也是无用。周婉如的沉吟不过一瞬，当即摇头：“不必了，回去罢，过些日子就要回扬州了，总得提前打点些行李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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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时的长平，正被管家周然引着走向前厅。
　　虽说此处只算周府的一处别院，但曲曲折折别有洞天，两人七拐八拐的绕了很远，长平能是不是从窗户里，木门中，回廊绿荫底下，感觉到无数双窃窃窥探的眼睛，如芒针刺背。
　　她跟在周然身后走了老远，刚才就未仔细照顾的脚踝不由得更疼了，她只忍住不说，扬起下巴，一路目不斜视地走过。
　　终于来到一处精致的四方雕花小轩，周然正要领着长平进门，有个穿青布短打的小厮从拐角跑来，拉着周然在他耳边讲了几句，周然点点头，回身把长平往右边屋子里请：“少爷请姑娘先稍坐片刻，他马上就来。”
　　不是之前还说等着自己，现在就变成要自己等了？这架子也忒大了，长平腹诽几句，面上依然保持着笑容不变，随着周然的指引进入偏厅，没留神门在背后啪嗒一响，竟然是落了锁。
　　这是什么情况？——长平兀然一愣，偏厅中本来没有点灯，如今关了门，室内漆黑一片，她是刚从外面太阳底下走进来的，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直到闭上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模模糊糊看清四周：
　　不过是间简单的书房，只有靠窗前一张梨花木椅子。长平定了定神，走到那张椅子前坐下，忍不住的，揉了揉脚踝，然后慢慢放下。
　　四周很安静，窗户都被清容纱遮住，连一丝光线也透不过来，但能够听到树梢上的鸟鸣声，啾啾喳喳，宛转悠扬。长平先是静静坐了莫约一盏茶时分，依然没有人来理自己。肚子饿的咕咕叫，她才想起本来昨日就没吃晚饭，然后被带到周府，又略过一顿早饭午饭……好吧，莫非是自己三岁之前得罪过周少爷，所以他今日特地来给自己下绊子的？
　　明明之前在朝中，每次见到周老爷，还很和蔼可亲，每次都有送自己小礼物的说……
　　长平此时的心情，不是不说是委屈害怕的，只是她向来不做无用功：外物已经不利的情况下，自己绝对不能先慌——这还是前世时外公教的‘金口玉言’，长平在无数危机的情况下能保持心态稳定，不能不说是他老人家教导的功劳。
　　长平深吸一口气，控制自己的心跳缓缓放松下来，然后睁开眼睛，在这默默静寂的一片黑暗中，她不可抑制的想起飘羽，那阳光下笑得如猫儿般的少年，带着老虎面具总想逗自己开心，一同进入魏府地牢，忍受针刺之苦……
　　仿佛是一万年前的事。
　　她在黑暗中默默坐着，眼睛不知不觉的有些湿润，她拼命仰起头，让那点还来不及流出来的眼泪压制回去。
　　这时候，绝对不是哭的时候。
　　不知道在屋中待了多久，门栓开启的那啪嗒一声轻响，听在长平耳朵里如救世福音一般，她几乎立刻就清醒过来，站直了身体，缓缓的，步履优雅而高贵的，一步一步向门口走去。
　　屋外的阳光正美，金子般的光泽从层层叠叠的屋檐中透露下来，正照在站在台阶前不远处的周世显身上。不知道是因为人总是有爱美心里作怪，还是自己于片刻绝望之后突然看到的救赎，总之在此时此刻，这个时间点上，少年的如玉风华，让很多年后的长平也不会忘记：
　　周世显只穿一袭青衫，儒雅飘逸，乌黑的长发用玉色方巾束紧，流露出一股文人学士的书卷气，空气中都仿佛流淌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
　　而他的容貌，毋庸置疑是儒雅俊秀的，一双眼睛具有很浓郁的东方风韵，从眼角到眼尾的线条格外流畅飘逸。仿佛水墨江南雨后的风雅与余韵，有种令人怦然心动的忧郁和淡然。
　　‘仿仿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这世间，当真有男子俊美如斯。
　　“这便是周家小少爷罢，在下有礼了。”长平好容易才在心里做好建设，保持住面上微笑的神情不变，向前跨了一步，仅仅一步——兀然间头脑中一昏，身子直直向前倒下。
　　在昏迷的最后一刻，长平依稀记得身躯被一双有力的手拥住，鼻尖嗅到淡淡的白莲香气。
　　而此时的周世显，却对自己完全下意识，上前搂在怀中的温软身躯皱眉，下一刻昏迷的长平就被他抛到侍女采桑怀里：“带她下去休息。”
　　周世显停了停，又多吩咐了一句：“找吴大夫去看看。”
　　采桑一一应了，怀中抱着身姿修长的长平，依然体态轻盈的离去。而留在原地的周世显，仿佛想抛弃什么似的，疾步返回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