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谢曼殊

55、证明身份

　　钱谦益坐在屋内，面前摊开的几卷素纱卷轴，正是他花重金向千金阁买的资料。这千金阁是周家所开，效率极高，仅仅十一天的功夫，就把各项证明摆在钱谦益面前：云梦阁中的如意，确系长平郡主无疑。
　　“想不到信王爷遍寻不着的小郡主，居然在金陵呆了这些年。”站在桌边的少年，正是周家五少爷周世显，如今千金阁的主人。他一袭青衫，长发如墨，满身光华温润如玉。他的声音也如上好的珠玉碰撞，清脆好听。
　　钱谦益的手指在桌上敲敲，目光正落在那份纸卷的调查结果上，三岁的女童，能活着离开魏府地牢，逃过锦衣卫的追杀，隐藏在青楼六年不暴露身份，光这份心机胆识，就够让人为之一寒。
　　不过，这样也让下注的一方多了更加可靠的筹码——此女前途不可估量！
　　“既然证实了长平郡主的身份，不知老师该如何处理？”周世显的问话，打断钱谦益的沉思，“不如把郡主接到周府，也好洗清她现在的身份。”
　　周世显说的‘洗清’，自然是将云梦阁彻底销毁，不留长平存在的一丝半点痕迹。他嘴中说着这般残忍的话，面上依然保持淡然的微笑不变。
　　钱谦益思索片刻却摇头：“如此不妥，虽然周家明面上是向魏忠贤投诚，但那人心思歹毒，谁都不信，你这番大动干戈迎郡主入府，东厂听到风吹草动，定然会暗中查访，万一郡主的身份泄露，那你我就是朝廷的罪人了。依老夫看来，郡主选择依附青楼隐藏身份，倒不失为一着好棋。以不动制万动，假以时日，待其羽翼丰满，必然能一飞冲天那。”
　　钱谦益的话里，满是对长平的赞誉褒扬，周世显如何听不出？他低头饮茶，眼眸微阖，盖住漆黑眼眸中的沉思神色，修长的手指莹莹如玉，几乎和手中的白玉茶盏同色：“如此倒要先恭喜老师了，又收了一位好徒儿——小郡主天资聪颖，性情坚毅，若蒙恩师教诲，他日凤鸣九天也未可知。”
　　“郡主是有此意，不过老夫尚未答应，显儿又是从何得知？”
　　周世显微微抬眉，水墨画般的一双眼睛出尘不染：“六年前得蒙恩师青眼，收学生为徒，老师也不过赞了一句‘识洞于未萌，智表于先见’，如今不过一盏茶时分，老师对长平郡主的称赞可是不绝于口，这般良材美玉，老师岂能错失？”
　　钱谦益闻声朗笑，手指着周世显直摇头：“还是显儿最知为师心意。”
　　他此时想到那日长平来拜访，不过九岁的女孩儿，有着一双极美的眼睛，肌肤清透如细瓷，更有着高高在上的雍容气度。其实无须调查，钱谦益在心中早已信了大半：语言可以编造，但一个人的风姿仪态，骨子里生出的高贵却是模仿不了的。
　　——昔日有一代女皇武则天，‘政启开元治宏贞观，芳流剑阁光被利州。’钱大人难道不想教导出一位真正的帝王吗？
　　长平说的这句话，是最能打动钱谦益的理由。
　　他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有生之年怕是等不到在教导帝王的机会，周世显虽然是芝兰玉树，良材美玉，可是终究只能是臣佐之才。而长平郡主朱微媞，这少女的眼神中毫不掩饰的霸气和欲望，让他值得一赌。
　　当然，不是没有遗憾的。钱谦益长长叹了口气，眼中带着惋惜：“若小郡主是个男儿身，就更好了。”
　　“若是小郡王，只怕魏忠贤不那么容易放手罢？”周世显微一挑眉，面上的神色依然温和如玉，“教授弟子非一朝一夕，长期往来必然会被人发觉，老师既有心再收弟子，就更应该将她从云梦阁中接出来了。学生听闻，那云梦阁有一妓子名唤陈圆圆，她父亲陈御史曾与老师交好，不若以此为由头，将陈圆圆赎出，顺带饶上一个打杂丫头？”
　　钱谦益被这番分析也说动了心思，低头思量了一番，还是认为不妥：“此方法看似妥当，实际有个最大的弊端，显儿未去京城，可不知道那陈御史得罪的是何人？”
　　“是那权阉魏忠贤不是？这一次党派之争，又不知被他借故构陷了多少忠臣义士。”周世显毕竟年少，提起魏忠贤来，脸上掩饰不住的厌恶之色，“老师可是担心魏忠贤锱铢必较，不许人赎出陈圆圆？学生倒是暗中打探过，眼下田贵妃之妹入宫，颇得圣宠，而边关吃紧又要魏忠贤筹措粮饷，他现在是火烧眉毛，哪头都顾不上呢！”
　　“若是如此，那老夫也就拼了一回，将故人之子领回红豆山庄。”钱谦益此刻下定决心，两人又协商一番，周世显才唤了下人，翩翩告辞。
　　“老爷，现在要怎么做？”柳如是刚送了周世显离开，眼下看到一张画着长平真实容貌的小像，不由得一笑：“那日小郡主前来，奴家就心存疑惑了，听说信王妃是有绝世容貌的，怎么小郡主却如此平凡？今日见了真容，却可以说传闻不欺我了。听说小郡主和周家小少爷是指腹为婚的娃娃亲，奴家适才见了周少爷青衫儒雅，人品风流，倒和小郡主极为相配。”
　　“是啊，若郡主日后和显儿成婚，你我的孩儿，也算有了个稳妥的靠山。”钱谦益在爱妻面前，卸下一切精明多智的伪装，皱纹摺叠的老人的手，缓缓摸上柳如是微微凸起的肚皮，目光中满是温柔慈爱之色。
　　而此时驶出红豆山庄的马车中，周世显手下的奉剑侍女采桑，捧着长平的画像也是兴高采烈：“天可怜见，小郡主总算是找到了，也不枉小少爷这些年来苦等，郡主娘娘可真是漂亮，若和小少爷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呢。”
　　周世显任凭身边侍女笑闹一番，抬手接过画卷，他的长相本是绝佳，当他微微一笑，抑或转眸凝视之时，通常给人以温润如玉的错觉。而此刻他并没有笑，只余下颚弧度冷硬桀骜。他沉吟了片刻，懒懒低唤了一声：“李凌心。”
　　轻微如鸿的剑鸣声响起，车辕上跪了一个壮硕大汉，睁大眼睛看着周世显。
　　“十日之内，去云梦阁杀一个名叫如意的侍女，要干脆利落，绝不能让人知道。”
　　“属下明白。”李凌心低头应了，高大的身躯轻敏如燕，转身消失地无影无踪。
　　“少、少爷。”采桑睁大眼睛，连话都不会说了，“这可是郡主娘娘，少爷未过门的——”
　　“在青楼里呆过的女人，怎能做我周世显的妻子？”周世显说着，手下用力，画卷如飞絮破碎，四散飞扬，他从怀中掏出一方素纹手帕，慢条斯理地在手指间擦了擦，随手抛出窗外，“脏了，就是脏了。自然要清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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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此刻，云梦阁后院下人房中。
　　“你、你怎么能这般骗人！”涨红了脸的小道士赵萧竹，挥剑指向长平背后，“我去问过师尊了，大师兄才不会喜欢你呢，他性子最是古板，怎么可能会流连青楼女子！”
　　“哈，就这点事，你还专门回去问你师父？”长平此时正对着镜子梳头，铜镜中明晃晃剑尖的反光她完全视而不见，“笨蛋小道士，我那明显是逗你玩的，就算你大师兄喜欢我，我也不可能喜欢他啊，本姑娘今年才九岁，还没成年呢！”
　　“九岁！”赵萧竹一声惊呼，又赶紧在长平呵斥‘小声、小声’中捂住嘴巴，放低声音，“可是你看起来明明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啊。”
　　“那还不是我们北方人个子高，身材好？哪里向你们南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文文弱弱的样子，风一吹就倒，”长平此时倒把昔日海兰珠所说学了十足，挑眉看着赵萧竹，“你看你，穿件道袍也撑不起来，瘦的跟竹竿儿似的，一定是从小就不好好吃饭是不？”
　　“你才没好好吃饭呢，告诉你，贫道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去年就行了冠礼！”赵萧竹啪的一声把长剑插在地上，扬起下巴得意洋洋，其实他并不瘦弱，那是南方男孩子特有的骨架纤细，修长如玉，他站起来足足比长平高两个头，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素色道袍，随意挽了个道童髻，粉嫩嫩的面容，偏想装出一副老成模样，让长平一开口就想作弄他：
　　“是是是，那赵道长这次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呀？”
　　赵萧竹搔搔脑袋，有些不好意思：“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上次给你的荷包，还在不在？我跟师父说我丢了钱袋，师父直接把我踹出门了，清风告诉我那荷包是小师娘亲手缝的，我这次可犯了大错了！那荷包你若没什么用，能不能还给我？”
　　长平看着赵萧竹那吞吞吐吐，掩饰不住猴急的样子，就忍不住想再开口逗他，看着那耳朵尖尖的淡淡粉红，终究不忍心，弯腰从屉子里取出分文未动的荷包：“喏，还给你，数数看少了没有。”
　　那荷包先前脏了，被见不得污垢的长平洗过一次，此时干干净净的，还带着栀子花的香味，赵萧竹看着荷包欢喜无地，松开线扣把它反转个个儿，一古脑把里面的碎银珠宝倒出来：“我身上还有银子呢，这些留着给你用罢！”
　　“这些……都给我？”长平梳好一边发髻，看着桌上一堆宝石灿烂的辉光，心情有微妙的涟漪。
　　“是啊，你不是说缺银子么，我这些给你，不要去拿别人的银两啦！”赵萧竹心思纯净，被长平还了荷包，便觉得她是好人，也就熟络的捞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还有啊，我上次看了你的身手，你内力不错，怎么一点武功也没的？是哪个师父教你的，总不可能是大师兄吧？”
　　“我师父早去世了，没人教我自然没法练招式了。”长平打个呵欠，懒懒回答，“要不，你教教我？”
　　“哼，我白云观的武学秘籍，怎么能轻易传给外人？”赵萧竹下巴扬得高高的，转念想到一事，猛地一拍脑门，“哦，对了，我还没问你是怎么认识大师兄的，师尊说大师兄久不在中原，怎么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大师兄七八年没回山上，师尊大人嘴上不说，心里可想念他的紧，你若是有大师兄的消息，可一定告诉我。”
　　“可是大师兄从来都不看女人的，他眼光高得很，我听二师兄说，他家里有个妹妹是天香国色，大师兄天天看着都审美疲劳了，你长的这么普通，大师兄更是不可能看上你啦，我劝你可千万别把心思放在他身上……”
　　长平有些困了，听着背后那人兀自叨念不休，对着铜镜中涂着厚厚脂粉的脸突然有了主意，快速卸了妆，放下头发梳了个堕马髻，在他说得最兴致高昂的时候回头，柔柔一笑：“小道士，我当真长的平凡？”
　　赵萧竹正说得吐沫横飞的嘴突然停住，睁大了眼睛直呆呆的望着长平。
　　长平的秀发斜斜倾泄，掩住半边明艳的脸，此时屋中只点了一盏油灯，并不明亮，而她的双眸却明灿如星辰，荡漾着让人心动的潋滟华光。
　　她就站在离两人只有五步的地方，嘴角含笑，长袖细腰如风中荷花那般淡雅，自在。
　　“好漂亮……”赵萧竹嘴唇开合，半天只吐出这么三个字，几乎在话音出口之际他就清醒过来，白皙的脸上红晕一片，眼看着长平似笑非笑，就要开口，立时跳起来，长窗一响，人就不见踪影。
　　长平愣了片刻，看着地上插着明晃晃的一口长剑，无奈地摇摇头：“每次来都留下点东西，小道士，你是对本郡主有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