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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突变 ...

  •   我此前一直以为人在脑子极度兴奋活跃的情况下,该是记得所发生的一切细节的。但事实却不是这样。比如,我就不记得我是怎么在床上睡得好好地被拉到大厅里领旨的,也不记得宣旨之后我家是怎么忽然就乱作一团,都是谁在我面前哭天抢地。我只记得我被人一把架起来拖着走,疼的我忍不住惊呼一声。爹从小就教我们人要活得有尊严。可是这是我第一次被人踩着尊严拖着走。我记得我在惊慌之下回过头去看爹娘,记得爹和娘虽跪在地上,却腰板笔直,没有一丝颓色。

      我还记得一件事。那个宣旨的人,是辰良哥哥的爹,我爹最好的朋友,张谦。
      我那时跪着,看不见他的模样,可他的声音我绝对不会忘记。他的声音比一般男子要细一些,尖一些。而那个在小时候常常将我抱起来,刮我的鼻子,叫我“青儿青儿”的人,那时用最冰冷无情的声音一字一字念道:

      “泉州刺史杜茂行,暗交山匪……致我军全军覆没……通敌叛国……连坐……子辈充军免死……入乐籍……”

      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也没回过味来,我这一堂堂刺史千金,怎么就成了阶下囚了呢?爹在哪?娘呢?还有哥哥呢?是不是因为我彻夜未归,所以爹娘要把我关在这里,惩罚我,好让我记住这次的教训?
      可是爹爹,这里好黑啊,女儿好怕。爹知道小青儿最怕黑了,怕在黑夜里,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会有不干净的东西。还有娘啊,女儿知道错了,女儿下次再也不改乱跑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被关了多久。很奇怪的是,这里一直只有我一个人。每次送来的饭菜也至少都是新鲜的。这里很黑,几乎没有一点光亮。这里也如死寂一般安静,滴答滴答的水滴声一清二楚,一滴一滴虽然轻,却有如千斤重般砸到我的心尖上。这里也很冷,但每天总有那么几个时辰是最冷的,我连紧紧抱住自己都还在直哆嗦。

      后来终于,门打开了。我走在阳光下,感受到那股暖意,以为自己终于要回家了,以为这场噩梦终于结束了,我可以跑到爹爹的怀里撒娇说自己错了。可是当我看到眼前这春月坊时,我才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梦。

      而是事实。

      我撑了那么久的信念,终于在此刻彻底崩塌。我这才知道,牢里的黑暗并算不得多黑。此刻虽在白天,我却觉得似有漫天黑暗如海啸般从四面八方,席卷了万事万物向我袭来。

      几天前发生的一切本来已经模糊了,在此刻却又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辰良哥哥的父亲带着圣旨闯进我家,宣旨说我爹将自己的人推荐给平王做进山向导,于是趁机将剿匪计划秘密透露给了荣匪,致剿匪军全军覆没。说要罚没抄家,斩首爹娘,哥哥发配边疆,而我,罚入乐籍。
      入乐籍,就是要为娼为妓,任人玩弄了。

      旁边两个押送我的官兵见我不动,便走过来,大概又想把我架起来拖进去。
      “慢着。”
      我转身看过去,是平王。平王不愧是王爷,是我朝的战神,他永远都是那么英武的模样。可是此刻我见到他,却好恨他!
      “你们先退下吧。我和杜姑娘说几句话。”
      我冷冷地看着他,说:“我和平王无话可说。”
      他却不管旁人的眼光,抓起我的手臂就走。我没有挣扎,我跟着他走,却一直以我最冰冷的眼神刺向他,就好像我手中有一把短刀,一下一下扎过去。

      “对不起。”
      我没想到他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对不起我没能救得了你爹。这事做的太凑巧,就连我当时也信了。”
      可不是吗?他当时还掐我脖子来着。
      “你爹他……其实是我的人。”
      我愣住了。
      “本来是极少人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
      “这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圈套,就等我跳下来,没想到,他们连你爹也设计好了。”

      从事变到今天,我没掉过一滴眼泪。可就在此刻,在知道这些事后,我忽然蹲下来,泪如雨下。
      爹啊爹啊,你为什么要卷进夺嫡这种连女儿都知道凶险的纷争中去呢?你不是常说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吗?可是你看看,我们这一家人,现在都在哪?
      平王也蹲下来,捧起我的脸,说:“小青儿,你要振作起来。你爹是被人冤枉的,总有一天,我们能一起,洗去你们一家的冤屈。”
      我只问他:“我爹和我娘呢?”
      他现在离我很近,而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只能用狼狈凄惨来形容的杜繁青。
      他说:“他们昨日已去了。”
      我又问:“那我哥哥呢?”
      他说:“今早上路了。”
      我继续问:“那我呢?”
      他愣住了。
      我站起来,俯首看着还在蹲着的他,忽然很想一脚踹过去。
      而我,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被我踹到在地,却反应迅速,立马站起来,面色阴沉地瞪着我,额角似有青筋暴起。我顾不得他到底是谁,我只记得我歇斯底里地朝他吼道:
      “振作什么!洗去冤屈能怎么样!我爹我娘就能活过来了吗!我哥哥就算回来了,脸上也一辈子都有刺字了!而我呢!我呢!”
      我指着自己,嘶吼着:
      “我马上就要进春月坊当婊·子了!千人骑万人操的婊·子!”

      那声“啪”过去了好久好久,我才感觉到脸颊处的疼痛。
      “你永远不会是婊·子。记住,你姓杜,你是杜繁青。是杜茂行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的人影渐渐消失在巷子外的人群之中,内心只觉得麻木。

      我后来还是被人拖到了春月坊门前,可是我打死都不愿意跨过那道门槛。我双手死死抓住门沿,无论他们怎么拖拽。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指甲和手指上全都是血。我一边哭一边喊:“我爹是冤枉的!我爹是冤枉的!”
      我自诩是千金小姐,凡是都要讲究教养二字,可是现在我却像个泼妇一样当街哭闹。我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被人从后面抱起来送进去的。就在我进门的那一刹那,我停止了哭闹,一言不发,只呆呆地看着前方,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我被人扔进房间里,没一会来了几个人,说了一些我根本已经不记得的话。然后,这间屋子里就只剩我一个人蜷缩在墙角,脑子里全是往日在家的场景。

      爹娘恩爱,兄妹和睦。这一切都成了昨日云烟。

      我想起来我刚从荣家寨回来的那天,哥哥在院子里等我,也不知道他那天究竟等了我多久。我想起来他那时把双手叠放在胸前,笑起来很是得意的模样。他那时说:“我可不想离家那么远。”可是今天他却被发配边疆。
      仅仅过了几天而已,为什么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我抱住自己,终于泣不成声。

      我又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天。他们每天都给我准备一日三餐,可是送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端走的时候就还是那个样子。每天都有人来劝我,无非是人还是要活下去,向前看之类的。噢,还有各种夸我父兄,感叹可惜的。可我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吃不下,就连喝水也是被人灌下去的。

      我想到了自尽。咬舌上吊什么的都行。可我现在这个鬼样子,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不过也没关系,这样不吃不喝下去,也熬不了几天了吧。

      就在我觉得自己几近油尽灯枯之时,有人告诉我,平王殿下来了。
      我抬头,虽然感觉自己的视力下降了很多,看周遭事物总觉得有些模糊。不过我还是能辨得出平王那张脸。
      我又低下了头,埋在膝盖里。

      “嘎吱”一声,门又关上了。大概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平王了。我有些胡思乱想,难道平王要做我的第一个恩客吗?真是可笑啊。
      我感觉到一股大力要把我的头掰起来。我顺着抬了抬头,发现平王已经蹲了下来,与我平视。然而,令我想不到的是,平王竟然红着眼圈。
      “你知不知道,你再这样下去,会死的。”他哽咽着说。
      我也想哭一哭,可是我早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我开口,道:“知……道。”
      很久没说话了。张口才发现原来说话的时候嗓子会这么疼,声音会这么沙哑。然而就在我发声的时候,我看到两行清泪从平王眼角流出,淌过脸颊。

      “你就那么想死吗?”
      我不愿意说话,只能缓缓地点个头。

      “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杜家。”他低下头。
      其实我不怪他。我觉得这是天意。

      “如果悲痛只能让你如行尸走肉般等待死亡,那么仇恨呢?”他突然抬起头,问我。
      我不解。
      “你知道新任泉州刺史是谁吗?”
      “是你父亲的同乡,同窗,同年,是你父亲出事前的下属,是你父亲以为的挚友……也是那天去颁旨的,张谦。”
      噢。很正常嘛。
      “你难道就不好奇,为什么会是他去颁旨吗?”
      “你难道就不好奇,你们家出事至今,你的辰良哥哥为什么一直都没来看过你吗?”
      我家成了罪人,他怎么可能来?

      “因为这一切,都是张家告发的。”

      “而且,那个向导,也是张谦给你父亲找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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