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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骑射与马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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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扬眉一笑,得意的说道:“那有什么,兵部的器仓里,多的是马槊,可是本朝却没有一员武将雅擅此道,连赏赐都无从赏赐,与其任由这些良兵堆在府仓与尘埃为伍,不如拿来与禁卫一练,也算是派上了用场。”
我想起李智送我那把火凤,也是上好的精兵,先前还很疑惑为何他会毫不可惜的将之送给与他全不相干的我,听到杨玉这番话,我似有所悟。
杨玉一张脸冻得通红,眼中却光芒四射,一双眼只跟着李智身影转。
“三哥他是奇才,只是父皇不让他从军,便不然,今时今日,跟着父皇征伐辽东的诸将,必定以三哥为尊。”
李智练完整个套路,行到我二人跟前,他浑身热腾腾的,大雪落在他脸上,瞬间即化做了雪水,“阿九,你看清楚了没?”
我说道:“大人这马槊之技,比起刀法来,丝毫不差。”
李智说道:“那是因为喜欢的缘故吧,其实无人教我马槊之技,我习得这些,也只是皮毛罢了。”
我由衷佩服,说道:“我能习得大人这皮毛之技,余生已足。”
杨玉噗嗤一声笑出来,“原来阿九也是精擅溜须之人。”
我脸上一红,说道:“我讲的都是实话,句句出自肺腑,绝无虚言。”话是这么说,自己却也清楚,那一番话确然是有奉承之嫌。
李智说道:“我观你刀法已然娴熟,从明日起,你便花些时间,练一练马槊之技吧,除此以外,骑射之术,也要着手替你安排。”
杨玉说道:“三哥这是把阿九当做全才在培养了。”
李智瞪了杨玉一眼,“谁叫你不成器。”
杨玉吐了吐舌,将脸埋在簇簇狐毛之中,借以掩饰嘴角那一弯弧度。
李智将杨玉身上红披风裹紧了,然后推着他往内庭走,“阿九,你要是没有别的事,今日就可回去了。”
杨玉从披风里伸出手来朝我挥了挥,“阿九,路上小心呀,明天见。”
李智将他手捉住了,塞回披风里,“当心着凉了。”
杨玉笑眯眯的,反手握住李智的手,“三哥你的手可真暖和呀。”
李智冷着脸,将杨玉手握在掌心中,“你要是呆在内庭里好端端的不出来,只会比我更暖和。”
两人说着说着进了内庭,我捡起地上的蓑衣和斗笠,提着湿漉漉的包裹,等两人都进了内庭,李智回头来,我朝他挥了挥手,这才离开了较场,回去东市。
因为大雪的缘故,天空彤云密布,半下午光景,已然是黑天了,我回到安福巷子时,天色已经黑透,屋内油灯已然点起,我在廊下脱了蓑衣和斗笠,进到贺伯的屋子。
“贺伯,你身体如何?”
贺伯半躺在床上,神情虽然还是萎靡,比起早晨却已经好了不少。怀安坐在他旁边,灯火之下,他一脸沉静。
“你今日回来的晚了。”
我说道:“李大人多留我呆了片刻。”
怀安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你既然回来了,我就不多耽搁了,这便告辞,今日大夫出诊,诊金与汤药钱,所费不多,你给的银钱堪堪够付。”
我抱拳说道:“多谢怀安照顾之恩。”
怀安沉吟了阵,说道:“李智今日留你,说了什么?”
我说道:“他演了一路马槊之技给我看。”
怀安有些吃惊,“马槊之技?”
“是的。”
怀安说道:“那杨玉可有说什么?”
“没有。”
怀安不做声,过了片刻,说道:“阿九,这马槊之技,与寻常的刀法不同,那是武将世家之后才会修习的,这一点,你可知道?”
我点了点头,“杨玉和我说过。”
“你不好奇为何李智要演给你看?”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
怀安一双清冷剔透的琉璃眼注视我一阵,末了说道:“我明日再来。”
“好。”
怀安撑起他带来那把纸伞离去,他在门外时,不由转身,望着院子里灯火之下站着的我,嘴唇动了动,但是终究也没说出什么来。
等他走了以后,我下到灶间,怀安中午做了清淡可口的粥菜,热在锅里,灶膛里余温尚在,粥菜还没有冷透,我重新添了柴薪,又加了少许冷水,片刻之后,粥锅二度沸腾,我熄了火,盛了半碗清粥,就着桌上的咸菜,端到贺伯屋中,“贺伯,来喝点粥。”
床边放着火炉子,炉中炭火正旺,这火炉子是从前没有的,当是怀安今天买来的。
贺伯接过粥来,喝了一口,说道:“阿九,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我坐在床边,等他说话。
贺伯看我身上衣衫,沉默了片刻,说道:“你早晨出门,穿的是这一身衣裤?”
我摇了摇头,“这是在骁卫府换的,今日大雪,我身上衣衫被雪水浇透了,骁卫府较场的侍女给我备了这身衣衫。”
贺伯说道:“骁卫府是禁卫驻扎的地方,里边都是男人,如何会有侍女出现?”
我说道:“你这样一说,确然是有些奇怪,我也是今日头一次见到侍女,之前几个月,所见皆是男子,即便有那些整理兵器打扫较场的杂役,也都是男童。”
“这衣衫穿在你身,也没有不合适的地方。”
我这才注意到,这衣衫不管是长短还是胖瘦,都很合身,简直有点像是专门为我置备的一样。
“你到骁卫府时,衣衫已然湿透了?”
我摇头,“没有的,是在较场习武,汗水湿了里衣,大雪打湿外衣。”
贺伯说道:“这便是了,当是你在较场习武之时,李大人在旁观看,料想你里外衣衫皆会湿透,于是差了家中侍女送来换洗衣衫给你。”
我想起进入内庭时,洞开的窗户,以及坐在窗口的杨玉和李智,心知贺伯所言不虚。
“阿九,我有一言要嘱咐你。”
“贺伯请说。”
贺伯看着我,语重心长的说道:“按理说,你一个出身卑贱的孤儿,李大人如此用心栽培你,日后你自当为他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便不然,就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可是,”他粗粗的喘了口气,接着说道,“如今天下不太平,朝廷年年征伐,死在战场上的人不知几何,富贵人家的世子贵胄固然金贵,平民百姓家的猫三狗四,也是爹娘一点一点用心抚养长大,性命一样不低贱,这些道理,你可明白?”
我说道:“我都知道。”
贺伯却摇头,“不,你不知道我的意思,我这是要告诉你,跟他李智李大人比起来,你这一命的金贵,丝毫也不差分毫,所以,日后他若是安排你去做一些须得要性命相博的事,你切切记得我言:断不可因他授你以恩在先就胡乱答应。”
他从床上坐起来,“我那孙儿,如今还在辽东战场,生死未卜,每每思及此,总让我夜不能寐,古来征战几人回,那李智今后如要把你往战场上推,你千万要记得三思后行啊。”
我点了点头,说道:“贺伯,我记住你的话了。”
贺伯沉沉的说道:“你明日见到李智,将我这番话,说与他听,看他作何回应。”
“好。”
但是第二日我到骁卫府较场,李智却不在,较场之上等待我的是另外一名四十来岁满面虬髯的中年汉子,这汉子自称姓尉迟,名字单一个居字,他见到我时,先将手横在胸前,行了个礼,对我说道:“在下受人之托,前来教习你骑射与马槊之技。”
我不禁问道:“你受何人所托?”
尉迟居说道:“此人的名字不足与外人道,但他对你抱有莫大期许之心就是了,日后要是有缘,你自然会与此人一见,若是无缘,知道了也是枉然。”
我脑子里转来转去,说道:“莫不是李智李大人派你来的?”
尉迟居摇头,“不是李大人。”
“那么,是杨玉?”
尉迟居微微一笑,说道:“客人不用再问,还请速速更换衣衫,我们这便开始授习。”
这时一名高鼻深目,碧蓝眼珠的胡儿牵了一匹通体雪白的良马过来,那马背之上,另还放着一套衫裤。这衫裤与我日常所穿衫裤大是不同,衣衫是宽袍,腋下,后背,袖子都留有绰绰的富余,套在人身上,像个米袋一般,那玄色的裤子则有着极其肥大的裤腿,裤脚处却又紧紧束扎,甚是怪异。
“骑射之术,以胡人最为擅长,这装束乃是胡人骑装,样子怪异,与人马上厮杀,却是最合适的。”
我拿了那衫裤,寻了较场附近的侧室,轻手轻脚的换上,侧室的角落放有一面铜镜,从那铜镜之中望去,我俨然是个惟妙惟肖的胡儿了。
与昨日那身衣衫一样,今日这身衫裤,尺寸也十分合适我身,看得出来应是认真揣摩过我身形之后再选的。
我从侧室出来,那白马已经装上辔头,立在当场,黑亮的眼珠温良而恭顺。我按照尉迟居的指点,从一侧爬上马背的时候,它只是微微的挣扎了下,就安静下来,既没有尥蹶子,也没有嘶鸣。
“这是从大内牵来的良马,是宫妃和公主外出游玩时的坐骑,性情温顺,你坐上去之后就把心安好,除非是你自己想下马,否则断不会从马上跌下来。”
我抚摸马背后的鬃毛,“这样的良马,怕是不能上战场吧?”
尉迟居说道:“你莫要心急,这马匹适合初学者,等你骑艺精熟了,自然会给你换战马一试。”他说道这里,顿了顿片刻,说道,“我听客人说你悟性极好,但愿是名实相符。”
我说道:“好呀。”
尉迟居惊讶的看了我一眼,沉吟了阵,才说道:“人在马上,要有精气,就须得挺直腰身,□□再颠簸,也断不能塌腰,腰身一塌,人在气势上就先输了一筹。”
我立刻挺直了腰,做出一副精气神十足的样子。
尉迟居牵着白马,在较场慢慢的行走,“不错,不错,就是这姿态,昂首挺胸,气沉丹田,仿佛后背绑死在一杆长矛上一般。”
那白马缓步前行,尉迟居顺手拿起兵器架子上的马槊递给我,“拿好兵器,试试看,找到这马槊的中央,寻那合适的点,确保两头同样轻重。”
等我将马槊拿稳了,尉迟居又说道:“你一手拿住马槊,另外一手控制缰绳,两腿夹住马腹,调弄缰绳,试试让坐骑小步前行。”
我行出几步远,迎面碰上一串草垛,听得尉迟居在背后大喝一声:“将你手中马槊朝那草垛刺去!”
我举起马槊挺刺出去,那一刺用尽了身体所有力气,马槊入草垛五分。
“将身俯上,策马横冲!”
我将马槊抽出来,打马朝着第二个草垛飞奔去,将身靠近之时,用尽全身力气,俯身挺刺,这一次马槊入了草垛七分。
尉迟居翻身骑上另外一匹马追上我,“收住马头,横槊立马!”
我勒住缰绳,将马定在原处。
尉迟居在我背后朝着白马臀部用力一掌,那白马惊起,扬天长声嘶鸣一声,跟着后腿尥起,我猝不及防,当场被它掀下马来。
昨日才刚下过大雪,今日雪晴,较场上厚厚的积雪虽已被扫去,雪水受冷,却结成了冰,我落马之时,额头先着地,好巧不巧,正磕在一块冰冻的土坷垃上,那土坷垃坚硬异常,当场让我头破血流。
温热的血从伤口流出来,划过眼角,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我用袖子擦了擦,不声不响的从地上爬起来,重新骑上马。
尉迟居说道:“客人可知你为何会被摔下马?”
我说道:“我不知。”
尉迟居说道:“乃是因为你对胯下战马用心不够的缘故,战场之上,对武官来说,胯下战马与他出生入死,是仅次于同胞袍泽的良伴,所以务必要看护周全,我适才在你身后,朝那白马猛击一掌时,你全无提防,马儿受惊,再温顺的良驹也会骤起,将你摔落马下,也就不足为怪了。”
我恍然大悟,说道:“师傅的意思是说,我那马槊不仅要刺草垛,更好回护我坐骑的安全,不能让人偷袭了它。”
尉迟居颔首,目中露出赞许之色,“正是。马上战将,最为看重的有两样,其一是兵器,其二便是坐骑,兵器好比是手,坐骑好比是腿,没有手断难杀敌制胜,没有腿却连自身都难护卫周全。”
我点头,“师傅说的金言,我牢记在心了。”
至此我便跟着尉迟居修习骑射和马槊,足有三月有余,等到次年的二月初几,我已掌握了所有的骑射之术,于马槊之道,也学了不少。未几,尉迟居换了一匹战马与我,如是又演练了月余,尉迟居便同我说道:“在下才疏学浅,所会技艺已经悉数授予了你,接下来便要你自己加紧练习,不断精进了。”
第二日我再到骁卫府,较场之上,果然再没有见到尉迟居其人。想到这几月来他对我的细心教导,我怅然若失。
这几个月中李智从未出现在较场,他不来,杨玉便也不在,尉迟居在的时候我尚不觉这有什么不妥,尉迟居走了以后,我便有些惶然,说到底,我并非是骁卫府的人,天天来着较场习武,从前有李智在还好,李智不在,着实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李智身份高高在上,我也不好找人打听他。
如此过了有几天,忽有一日,我刀骁卫府的大门口时候,发现李智竟坐在门口,看那样子,似乎是在等我。
数月不见他,如今乍然相逢,我惊喜之极。
“李大人!”
李智站起身,拍了拍身后的尘土,说道:“我听人说,你骑射之术已成?”
我连忙迎上去,满脸都是喜悦,“没有,尚不甚熟练,大人,你最近几月都去了哪里?”
李智笑了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我有其他的事,离开京师一段时日,昨日刚刚回来。”
他转身进门,“我不在期间,你可有认真修习刀法?”
我跟在他身后,“有的,这三月来,我上午都跟着尉迟师傅学骑射和马槊,下午便独自在家修习刀法。”
“怀安还去你家么?”
“去的。”
“贺伯对他可好?”
“贺伯待他十分好,他与贺伯似也很投契。”怎么可能会不好?我恨恨的想,那小狗已然将我这老狗挤到门边边上了。
“那就好。”
两人说话间就来到了较场,正在练武的禁卫见到李智,也都是又惊又喜,纷纷上前来问安。李智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就将他们驱散去各自练武。
春寒料峭,冷风凛冽,李智双手抱臂,端详我一阵,嘴角微微一咧,轻轻一笑,“阿九,大半年过去,你好似一点变化也没有。”他长相硬朗,平日里又少有笑容,如今微微展颜,顿时有一种逼人的俊美。
我不知他为何突然会提起这个,“我长得慢。”
李智说道:“都是长得慢,你跟杨玉却也有区别,你是不长脑子长个头,他是只长个头不长脑子。”
我斟酌了片刻,试探着说道:“大人不在这段时间,杨玉也没来骁卫府。”
李智沉沉的说道:“是我下了狠心,让他以后不得再来骁卫府的,”他顿了顿,“他太贪玩,但人怎么能整日里不思上进,就知道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