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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雪中练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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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也不等我应声,又撑开纸伞,冒着大雪出去寻大夫了。我心里默了下家中积攒的银钱,应该是足够支撑大夫的诊金,遂也没有阻拦他。
等我把姜汤熬好,端来给贺伯服下,又将家中备用的棉被拿出来,盖在贺伯身上,怀安正好请了大夫来。
“阿九,大夫已经请来了,贺伯就交给我照顾,你赶紧去骁卫府吧,免得大人久等。”
我有些放不下贺伯,说道:“今日我就不去了,左右我又不是骁卫府的当值,少一日不在,应该也不打紧。”从前在终南山的时候,我住的山洞隔壁有一个狐狸窝,窝里有一只小狐狸一只老狐狸,那年冬天下雪,老狐狸生病了,哼哼唧唧的,小狐狸就守着它,一步也不离开,连去洞口尿尿时眼睛也须弥不离那老狐狸身畔。
怀安却脸色一整,说道:“你这言论我十分不喜,做事一定要有始有终,规矩一旦定好了,就要竭力遵守,除非是万不得已,不能轻言破例,我知道贺伯是你亲人,只是这三月下来,他对我也是爱护有加,此刻正是我回报他的时候,你将他交给我照看,断不会出任何差错,你只管放心去骁卫府就是了。”
我知道怀安说的是实情,但是看见贺伯一脸病容,却又无论如何放心不下。这时贺伯在我身后咳嗽了两声,幽幽的说道:“阿九,你放心去当值,有怀安在,你放宽心就是了。”
我说道:“那好吧,万一有什么变故,即刻唤我回来。”
怀安应道:“那是自然。”
我回到自己住的小屋,打开床底的罐子,倒出里边所有的铜板,用一张油纸包好拿出来,交给怀安。
“我所有的银钱都在这里,你拿去付大夫的诊金和药费,要是不够,还请你代为垫付,我日后再还你。”
怀安收下那纸包,说道:“知道了,此次大夫花销多少,我会一笔笔记下,等你回来算给你听。”
办妥这些事,我穿了蓑衣,带好斗笠,顶着风雪,前往骁卫府。
路上雪越下越大,一片一片如鹅毛一般,扑簌簌的往下落,四下静悄悄的,街上行人寥寥,俱是行色匆匆。
刚刚步入皇城大门口,就见一骑铁骑飞驰而过,马上那人一身差役打扮,手中高举一明黄色软皮包,“八百里加急文书,闲人让道!”
守城的兵士早已经打开大门,那铁骑风一般的闪进去,转眼之间就消失在风雪之中。我等他走远之后,就听那守城的兵士相互议论,其中一人说道:“今天真是稀奇,这明黄色的信文包,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另外那人打了个哈欠,说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明黄色的信文包,只用来装皇上的亲笔,这应当是要送去宫城给东宫太子看的圣旨。”
先前那人嗤了声,“什么送给东宫太子,是送给卫大人看的才对。东宫太子他懂什么。”
另外那人打了他一下,“小声点,这里是皇城禁地,离那宫城只有一步之遥,你是嫌命长了不想活了么?”
我上前一步,说道:“两位官爷,我要去骁卫府当差。”
先前那人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说道:“你打这儿都过了百八十遍了,我们哥儿几个没有不识得你的,你就自行方便吧。”
我一拱手,说道:“如此多谢两位官爷,顺便想再请问一声,今日这样大雪漫天,卫大人也要进东宫么?”
另外那人紧了紧身上的棉袄,说道:“宫城中有一处温室殿,靠近东宫,原是圣上冬日里泡温泉用的所在,那里四季如春,温暖异常,据说入冬以来,卫大人带着太子殿下都住在那殿堂之中,就没出过宫城的门。”
我说道:“原来如此。”
到了骁卫府,我先在门下当值处报了备,然后独自去了西山的较场,因为大雪的缘故,今日全皇城和宫城十二卫俱都休息,除了轮值的禁卫以外,其他人都缩在被窝里呼呼大睡,较场上空无一人,只有雪色纷飞,地上积着厚厚的雪花,柔软疏松。
李智没有在较场,我也不以为意。在过去的三个月中,我每日上午都来骁卫府当值,报备之后就会在较场练武,开始那一个月,李智几乎每天都会到较场来指点我武艺,后来慢慢来的就少了,十天之中,会有五六天是在的,再到最近这个月,十天之中,约有三四天会在,今日天气这样寒冷,他不在,属我意料之中。
我脱掉身上的蓑衣和斗笠,先练了一通刀法,浑身都暖和了,就收了刀法,小歇片刻,然后从兵器架子上拿起一把陌刀来,试着练了几招。
陌刀沉重异常,是骑兵常用的刀器,骑兵在马上,手持陌刀,以千钧之力,从上而下,砍伐对方,往往带来奇效,我在较场呆的久了,也听不少禁卫提起,有那擅长陌刀的骑兵,一刀将敌手身体劈成两半的事例。
三个月来,我练的最多的,是千牛刀法,其次障刀,因为李智是禁卫,他不擅重兵,所以陌刀教的也不多,只约略告诉我了基本的步法和技法,我平时也不怎么练习,今日还是首次,那兵器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比起握习惯了的千牛刀,别有一番感受。
我在风雪之中,由慢而快,又生疏到熟练,练习陌刀。
不知过了多久,汗水打湿了我的里衣,大雪浸透了我的外衣,我身上冒着热气,浑身都湿透了,却丝毫也不觉寒冷。那陌刀在我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我使得越快,那寒光就越是耀眼。
李智告诉过我,刀锋越盛,气势越凛。
练了一个时辰样子,我停下手,风雪越来越大,十步之内,已是完全不可见,地上的积雪厚得已经足以淹没我的小腿。我独自一人在较场,却丝毫不觉寂寞凄凉,反而因这偌大天地由我独享,内心之中陡然生出一股快意来。
我在较场呆了一整个上午,将最近三个月习过的刀和箭都一一演练过了,这才离开较场,回到内庭。
内庭就在较场边上,是禁卫练武累了小歇的地方,因为要容纳的人数众多,所以修得异常宽大,此时虽然空空落落,但是四壁都有炉火烧起,入内顿时温暖如春,我身上湿淋淋的,一脚迈进去,立刻就有恭顺的侍女拿了衣衫过来,递给我。我一抬头,就看见李智和杨玉坐在软榻上,临较场的窗户开着,靠边的几上放着茶水和点心,两人一人一边坐着,杨玉手里一卷小册,眉眼都是笑意,李智没说话,但是神色之间也满是自豪之色。
杨玉从软榻上下地,光着脚胡乱穿了双鞋,就朝我跑过来,“阿九,阿九你真是不得了,我就没见过谁人可以如你这般,只不过两三个月光景,就能将短刀长兵都使得如此熟练的。”
他的手莹白如玉,碰到我衣衫的时候,我立刻退后一步,护住胸前,说道:“大人,我衣衫湿透,摸起来冷。”
杨玉忙道:“说的是说的是,我头先见你收兵,立刻就让侍女备了衣衫来与你换,你赶快去侧室,将身上衣物都换过了,免得着了凉。”
我应了一声,跟着侍女去到旁边的侧室,仔仔细细将身上衣衫换过一遍,并从头到脚审视过,确信一丝一毫也没有疏漏,遂打开侧室的门,问守候在边上的侍女要了一张布皮,将湿透的衣衫包裹妥当,提在手中,这才来到内庭。
就这功夫,李智已经吩咐厨下送来午饭,逐一摆放妥当,杨玉和他边上,另还空着一椅,想是在等我。
“阿九,快来快来,你辛苦半日,肚子应该饿得紧了吧?”
我提着包裹,坐到桌边,也不客气,端起饭碗,大口大口的吃饭,之前那几个月,我也偶尔会在骁卫府与一班禁卫用午饭,但在内庭,与李智和杨玉一同吃饭,这还是头一次。
饭菜做的十分可口,味道很好,我肚子饥饿,三下两下,吃了两大碗。
杨玉笑眯眯的看着我,目光之中又是欢喜又是羡慕。
“阿九,我的眼光诚然是不错,你果然是个人才。”
李智没有说话,他夹了几道菜到杨玉的碗中,“来,吃了它。”
杨玉撅了撅嘴,不乐意的说道:“三哥,我刚刚才吃过点心,哪里有肚子再吃这些。”
李智哼了一声,说道:“你莫忘了,适才你要吃点心时,可承诺过我什么?”
杨玉不甘不愿的说道:“一定要吃午饭,便不然以后都不能再吃点心。”
李智瞪着他,“知道就好。”
杨玉抱起饭碗,有一口没一口的挑着饭菜,眼珠转来转去的看李智,突然一指李智后边,说道:“啊呀,三哥,你后边是什么?”
我不由自主去看李智的背后,李智却不动如泰山。但是李智背后哪里有什么东西,我顿时反应过来,杨玉是起了心要转开李智的注意。
“你这把戏玩了多少回了,一点也不厌烦么?”
杨玉见一击不成,也不恼恨,只笑眯眯的把碗里的饭菜悉数都喂进了嘴里,迅速的咀嚼了几下,吞下肚子去,然后欢喜的说道:“三哥,我都吃完啦。”
李智拿起帕子,擦了他嘴角的饭粒,“你莫要再这样偷奸耍滑了,好生吃饭,便不然,以后就不准再来骁卫府找我。”
杨玉嘿嘿的笑,贼贼的说道:“这话三哥已说了不下百遍,没有一次是当了真的。”
李智气得笑出来,说道:“我这次就当真给你看看!”
杨玉连忙低头求饶,软语央求道:“三哥,三哥我错了,你莫要恼恨我,以后我定当老老实实的,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应承就是了。”
话说道这里,又加了一句,“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
李智见他这把戏多了,知道他他就是嘴上说说,不能当真。他筷子不停,转眼又给杨玉夹了一叠菜,“来,把这也吃了。”
杨玉撅着嘴,百般不乐意,千方百计要把饭碗推到李智跟前,李智哪里肯答应,两人你来我往,斗做一团。
我吃饱了饭,放下碗筷,也不做声,就看着他二人,听他们说话。
一顿饭吃完,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侍女上前将饭桌撤下,我准备告辞,“两位大人,今日要是没有别的差遣,小人就告辞了。”
杨玉说道:“别急着走啊,再同我和三哥说会儿话。”
我说道:“贺伯今日得了风寒,不知情况如何,我挂念他,想回去照看。”
李智说道:“你不需操心,早先怀安来请的是骁卫府的梁大夫,有他出面,贺伯风寒不日就会痊愈。”
我放下心来,说道:“那么,请问两位大人还有何事要差遣我?”
杨玉眨了眨眼,用手托着腮帮子,眼珠转动,“其实也没有大事,就是想留你一起说会儿话。”
我说道:“好,请说。”
杨玉拍了额头一记,说道:“你这样一板一眼,我实在不习惯,我与你认识好几个月了,你在我跟前,就不能轻省肆意些么?”
我认真的说道:“尊卑有别,上下有分,小人不敢造次。”
杨玉呻吟了一声,对李智说道:“三哥,你倒是说话啊。”
李智笑了下,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这里也没别人,就我们三个,你且放开些,不必这样拘泥。今日留你下来,倒也不是纯粹为玩乐,也是有别的事,要跟你商量。”
我说道:“大人请说。”
李智含笑说道:“我今日见你练陌刀的姿态,很有几分武将的味道,或许做禁卫对你来说是有些屈才了,或者,从今日起,你也练一练马槊吧。”
杨玉在旁边不住点头,“阿九身长玉立,等他年纪再大些,必定一表人才,最合适做陌刀手。”
李智嘴角微微一咧,“真是胡说八道,照你这话,长相普通的,就做不成陌刀手了?”
杨玉嘿嘿的笑,说道:“不是这道理,陌刀手十有八九都可升做铁骑兵,而铁骑兵战功赫赫,多会升做武将功臣。”说道这里他眼珠儿滚来滚去的,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李智,嘴角一点笑意若有若无,狐似的狡黠。
李智哼了一声,“你又在转什么鬼心思?”
杨玉笑眯眯的说道:“名将功臣的妻室,多是宗室的公主,大臣的女儿,这些女媛闺秀,乃至他们的父母双亲,都喜欢英武不凡又仪表堂堂的男子,阿九日后做将军的话,不知会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夫婿呀。”
李智瞟了他一眼,看着窗外飞雪,淡淡的说道“日后你的夫婿,想来也应该是哪位名将功臣吧?”
杨玉咬着嘴唇儿,瞟了李智一眼,笑了下,转又问我,“阿九,你可见过马槊?”
我摇头,“也许见过,但是我不识。”
李智系好鞋带,舒活了下筋骨,对我说道:“要识那马槊,有何难的。”
他推开内庭的大门,扑面的风雪袭来,杨玉打了个哆嗦,飞快的躲到李智身后,“三哥,冷死了冷死了,快把门关上。”
李智把内庭的门关上,然后转过身来,拿起边上一件轻暖的狐裘给他披上,又细心的系好领子,然后将他往后推,“你好生呆在这里,莫要乱走动,知道了吗?”
杨玉小小的脸隐在白簇簇的狐毛领子里,他的面色雪似的白,嘴唇却很丰润殷红,“好好好,你们去吧。”
李智看他良久,末了摸了摸他的头,“好乖。”
杨玉歪着头,甜甜的一笑。
李智推开内庭的大门,“随我去较场。”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较场中央,李智从积满大雪的兵器架子上顺手抽了一支长有一丈开外的兵器,递给我,“这就是马槊,长一丈八尺,是铁骑惯用的兵器,陌刀近身时,刀锋过处,敌兵人马俱碎;马槊哪怕在一丈开外,矛头过处,敌将也是性命难逃。”
那马槊比我身高还要高出许多去,我拿在手里,只觉尾端轻沉,试着抖动时,就见矛头的锋刃颤抖不已,完全控制不住。
“这马槊巨长,我掌控不来。”
李智说道:“马槊与陌刀不同,陌刀是沉,马槊是飘,用陌刀要力透臂膀,用马槊则要指尖轻妙,各有各的诀窍。”
他脱去上衣,将马槊横在胸前,“起势要稳,力在中央,看清楚了!”
他身手矫健,一杆马槊在他手中,如有灵识一般,挑,刺,击,步步封喉,寒光点点,密不透风,练的人全情投入,看的人也心神激荡。
这时杨玉裹着一件红色的披风,行到我跟前,他的眼神清亮,看着风雪中矫若游龙的李智,悠悠的说道:“阿九,你可知马槊有多特别?”
我应了声,“有多特别?”
杨玉周身都裹在红色披风里,却还是觉得寒冷,不住的在原地跳脚,“马槊是取上等韧木的主干,剥成粗细均匀的蔑,胶合而成的,它的槊首,是用精钢打造,槊尾则是红铜镶嵌,打造一支马槊,从取材到可用,前后耗时三年尚不止,耐不住性子的人,断不能用这兵器,所以汉唐以来,马槊一直是世家出身的武将的标志,一支马槊,传上三代,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我由衷的赞道:“万没想到,这较场之上,还有如此珍贵的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