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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胡姬酒肆灯花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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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安长期跟着贺伯在东市写信送信,但他更熟悉的其实是西市。这里是胡商云集之所,到处都是金发高鼻碧绿眼珠,带着各色帽子,穿着彩色衫衣的胡人。他们经营酒肆,珠宝,毛毯,香料,药材,人参,所有来自关外的珍奇物品,这里都能看到买到。当然,这并非是怀安对西市熟悉的真正原因。他对美酒珠宝药材统统都没有兴趣,他为的是美女。
每过三五天,他便要来西市一趟,寻到一个叫做灯花醉的酒肆,见那酒肆的老板娘碧姬一面。碧姬年二十有余,她的丈夫是突厥人。当年先文皇帝将宗家之女封做义成公主,远嫁突厥和亲,从那以后,突厥人开始陆续进到大兴,靠贩卖马匹和狼皮为生,碧姬和她丈夫原本也是经营此门营生,因为生意做的好,银钱丰厚,引起同族人的觊觎,终于寻了个机会,将碧姬的丈夫杀了。剩下碧姬一个妇人,难以独自在这男人主导的行当谋生,就转行贩卖胡酒,她在西市开了一间叫做灯花醉的酒肆,专门经营各类异域美酒,生意倒也还过得去。怀安十二三岁时,徐靖带着他来着西市开荤,头一个光顾的酒肆,就是灯花醉,结果怀安一见到绮丽娇媚的碧姬,登时就一见倾心,从此以后,眼睛里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早晨他离开西山别院,盘算要去哪里,最近几天因为事情太多,一直没顾得上去西市,现在左右无事,碧姬那娇媚的容貌浮上心头,他决定去灯花醉找些乐趣。
西市的酒肆不到晌午是不开门的,怀安来的是早晨,他站在门口敲了半天,好不容易看店的小厮才打着哈欠,把门打开,满面都是倦容的说道:“客人来的早了,小店要午时以后才开门待客。”
怀安说道:“你是新来的吧?”
那小厮一听这话,知道遇上了熟客,连忙揉了揉眼睛,挤出笑容说道:“是是,小的昨日才到店里帮忙,不知道客人大名如何称呼?”
怀安说道:“我姓,李,叫怀安。”
那小厮一听这个名字,顿时笑得好不暧昧,“原来是老板娘的相好,里边请里边请。”
怀安瞪了他一眼,不无怨艾的想,相好这叫法虽然不雅,但要真能做碧姬的相好,那也不错,只可恨跟碧姬耗了好几年,至今连她的嘴角都没亲到过。
“碧姬呢?”
那小厮看着怀安,眨了眨眼,斟酌了半天,似乎也找不到好听的话回复怀安。一看这情状,怀安就心知肚明了,不用说,定是碧姬的男人从突厥贩回了马匹,如今正在灯花醉下榻,碧姬自然是侍奉左右了。
大约是一年前,有个突厥男人病倒在灯花醉门外,碧姬心善救了他,这男人病好之后,就跟碧姬在一起了。有了男人撑腰,碧姬重新开始做贩马的生意,男人每月有一半的时间在突厥收罗马匹,剩下一半时间,则在西市贩卖马匹,夜间自然会宿在灯花醉。这件事怀安知情,不过他也不介意。徐靖为此还嘲笑过他,他也不解释。他对碧姬的感情实在太复杂,不要说外人,就是他自己也理不清。
小厮将他领到二楼的小间,怀安从兜里摸了些碎银打发他,小厮欢天喜地的走了,小间的酒桌上备有美酒和配酒的干果点心,他大早上饿着肚子跑了一趟,见到有吃的,也就不挑剔不客气,敞开肚子吃的一干二净,末了又倒了酒来,豪饮了三大碗后,坐在那里发呆。
过了好大一会儿,门外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不用猜也知道,是碧姬来了。
推门进来的果然是碧姬,她显是刚刚才起身,脸上还留着春睡的慵懒,金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穿一间绯色小衣,窄窄的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绿色的绸裤之下,一双红色的软锦靴,腰间一串金饰,闪闪发光。
她笑盈盈的坐在怀安旁边,伸出涂了蔻丹的纤细手指,刮怀安的下颌,吐气如兰的说道:“怀安我的男孩,好些日子不见你,还以为你去了别家女子香软之怀。”
怀安闷闷的,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水,“我来不来,你都是那样过日子,就不要说这些好听的话来蒙骗我了。”
碧姬雪白的手臂抬起来,将怀安揽在怀中,笑道:“哟,我的男孩心情不爽,是哪家秀美的姑娘发了狂,失了主张?说给碧姬听一听。”
怀安最喜欢的,就是听她这样半是调笑半是关爱的与他说话,言语间半是暧昧,半是真挚,虚虚实实,烫得他心里暖意融融。
“也没什么大事。”他琢磨了阵,又补充说道,“我最近遇到个蠢材,简直蠢不可及。”想起连云送他短笛,嘴角又露出笑意,“虽然是蠢,倒不讨人厌烦,”想到她与黑骑恶战时的身姿,又皱了皱眉眉头,“非常危险,动不动就要人命,”再想到她那双臭足,嫌弃之余又轻笑,“不爱干净,可是非常老实。”
碧姬双手托着香腮,碧绿的眼珠满含笑意望着怀安,男孩脸上的神情一会儿阴一会儿晴,一会儿讨厌一会儿喜欢,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咧嘴,前一刻还烦恼着,后一刻又开怀了,让她笑微微,这才是怀春少年才有的神态吧。这样想的时候,碧姬不免有些失落,怀安终于长大,不再迷恋母亲,而开始对同龄的少女产生幻想了。
“你这样喜爱她,就把她娶回家去,给你生一堆娃娃啊。”
怀安惊跳起来,险些打翻桌上的酒壶,“什,什么?”
碧姬眼波流转,“我的男孩,这便是少男喜欢少女的情愫啊,你心中念念不忘对方,走到哪里都放不下,非要将她带在身边,才能感到安宁。”
怀安满脸通红,那样子仿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结结巴巴的说道:“我才不会喜欢那蠢材呢,她又懒又笨,连我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
碧姬笑道:“只有男孩才会找比自己强的女人做伴侣,男人从来只找自己喜欢的女人做伴侣,阿耶罗就不如我,他性情木讷,有时候还很胆怯,可是他勇敢的站在我身边,全副身心热爱我,哪怕是天可汗也不能让他放弃对我的喜爱与依恋。”阿耶罗是碧姬现如今那突厥男人的名字。
怀安说道:“碧姬,我对你也是一样的喜爱和依恋,只是你不相信罢了。”
碧姬却笑,悠悠的说道:“怀安,你错了,我当然相信啊,因为你是把我当做妈妈了呀,孩子对妈妈当然有说不完的喜爱和依恋。”
她拍了拍怀安的脸,摘下脖子上一串金色的宝石项链,放在怀安的手里,“将这项链送给那少女,从此以后,她便是你的人了,怀安,你饮醉酒时孤单无助的眼神令人心碎,惟愿这女子能让你心安。”
怀安干笑了两声,“碧姬,你不要我就算了,这样费心将我推给别人,实在戳伤我的心。”
“我的男孩,你年轻俊美,要是真的对我抱有欢爱之心,我定然不会拒绝。”
怀安不做声了。
碧姬俯身过去,在他脸颊轻轻一吻,然后站起身,款款生姿的走了,临到门口时,又回身过来,笑意盈盈的说道:“我的男孩,想通了就要急急行动,切莫错过机会,这世间的美妙女子宛如花朵,身边永远不缺欲要折枝的男人。”
怀安嘟囔了两句,大约是那样的蠢材会有人喜欢才是怪事之类的话,跟着又开始喝酒,碧姬看得摇头失笑,然后关上了房门,悄然走远了。
怀安独自一人喝了半日,脑袋里昏昏沉沉的,知道自己是醉了,不由趴在桌上,闭上眼睛,呼呼大睡,碧姬那串金色宝石项链,倒是记得收在手里。
这一日他饮得大醉,就宿在了灯花醉的客房里,半夜时他醒来,头痛欲裂,口渴万分,不由四下找水喝,却见床头边上放着一壶蜜水,正是醒酒的良药。他呼噜呼噜喝了大半,头痛之感顿时消减,心中烦闷之气也被纾解了好多,他知道这蜜水必是碧姬亲手准备,只有碧姬才能冲出这样不甜不淡刚刚好适合他口味的蜜水。碧姬真是个善解人意的美人啊,能把人照顾得无微不至,想到连云那支笨拙的短笛,不由耻笑,他对音律一窍不通,送短笛给他,不是羞辱他么?碧姬断不会犯这样低下的错误。可是,饶是如此,为何每每想起连云与他说话时那笨里笨气的样子,被他痛骂时那可怜巴巴的神情,心里又没来由的会酸酸甜甜心跳跳呢?
他发了会儿呆,又倒头睡下,不住的诅咒连云,又诅咒自己,真是中了邪了。
等他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然是次日的下午了,不知不觉,他在灯花醉里消磨了一整天。自古美人窝是英雄冢,此言果然不虚。
从灯花醉出来,他站在街中,思忖了片刻,决定去骁卫府探探动静。自打前日接到兰珠的消息要劫走连云,从那以后,杨玉再也没有消息给他。骁卫府那边也毫无动静,昨日早晨离开别院时,他嘱咐徐靖,若是有什么动静可以到灯花醉来找他,或者在别院上方开焰火,他看到自会折转别院,但徐靖也没有任何消息放给他。这平静是他所乐见的,但来的好像不太对头。
他决定去骁卫府打探下消息。
打定主意,他一路纵马,从西市直奔皇城,大约半个时辰,赶到骁卫府。
他翻身下马,将坐骑拴在门口的马柱上,正待要进门,一顶绿色的软轿匆匆行来,随轿的丫鬟他依稀认得,正是李智夫人的陪嫁丫头春芳。
此时她面有急色,一等轿子在骁卫府门口停下,立刻上前掀开轿帘,李智的夫人萧氏从轿子里步出。
萧氏嫁给李智一年光景,怀安约略听闻两人虽然谈不上伉俪情深,倒也相敬如宾。萧氏今日神色惊慌,愁眉不展,也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事。
春芳陪着萧氏匆匆进了大门,去找李智,怀安跟在她俩身后,两人以为怀安是骁卫府的禁卫,有要事寻李智请示,也没有多做询问。就这样三人一路行到骁卫府的议事厅,今日正是陈进当值,见到三人进门,忙上前迎接,“属下见过统领夫人。”
萧氏顾不得与他多言,问道:“李大人呢?”
陈进说道:“大人在较场练兵,夫人找他有何要事?”说话间他看到了跟在萧氏背后的怀安,脸色微微一变,“你怎么来了?”
怀安还没来得急说话,萧氏先插了一嘴,问陈进道:“我听说骁卫府要去黎阳拘拿楚国公杨玄感,这事是真是假?”
怀安吃了一惊,在他沉睡的这一天中,发生了什么事?
陈进挠了挠头,陪着笑脸说道:“夫人,朝廷的事,您就不要过问了。”
萧氏急道:“生死攸关,如何能不问?杨玄感手中有八千精兵,骁卫府不过区区数百人,还不能全数带走,以这样的兵力对抗杨玄感,那不是个死字么?”
陈进说道:“事情不是夫人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陈进头上开始冒汗,眼睛不住的往怀安那里瞟,示意他赶紧来解围。
怀安虽然不明就里,但也约莫猜到了几分,遂说道:“夫人稍安勿躁,骁卫府虽然要去黎阳捉拿杨玄感,但李大人并不用亲征。”
萧氏一听这话,高悬的心落下一半,“此话当真?”
陈进在旁边不住朝怀安使眼色,怀安用力的点头,“确然如此,大人手下有的是精锐,区区小事完全不在话下,夫人只管放心回去,眼下暮色四起,再过小半个时辰,大人必定会回府去。”
萧氏说道:“你没有骗我吧?”
怀安说道:“别人或者敢骗,李大人的夫人,属下是断然不敢胡言的,我们骁卫府的人都知道,大人对夫人疼爱有加,要是知道我们蓄意欺瞒夫人,肯定会将我们揍个半死。”
萧氏噗嗤一声笑,“那倒是的。”
陈进趁机上来,好说歹说,费了半天功夫,才将萧氏请走了。
等人一走,陈进就瘫倒在椅子上,“怀安,幸好你回来的是时候,便不然,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怀安喝了口茶,问道:“怎么回事?”
陈进说道:“一言难尽啊。”
正说话间,李智走了进来,他精赤的上身满是汗水,神色淡漠,见到怀安时,微微怔了怔,“怀安,你怎么在这里?”
怀安说道:“我来找你问问宫里的情况,一直没有越王的消息,不知道后来如何,结果刚刚进门,就听人说,骁卫府要出征黎阳?”
李智点了点头,说道:“对,就在今晚。”
“为什么?”
李智擦干了身上脸上的汗珠,说道:“卫大人传了太子的旨意,宣杨玄感进京,他坚决不从,这是违逆圣旨,卫大人说了,拿他进京问罪。”
“那也应该是京畿护卫的事,轮不到骁卫府出马。”
“京畿护卫被圣上抽走,你是知道的。”
“杨玉怎么说?”
李智漠然,“她说,谁平了杨玄感的叛乱,她就嫁给谁。”
怀安倒抽了一口冷气,“什么?”
“她认为杨玄感迟早会反,叛军会攻击大兴,谁能压住这股叛乱,谁就是国之忠臣。历来皇家对忠臣的赏赐,就是下嫁公主。”
“你认为呢?造反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杨家是三代的功臣,家大业大。”
陈进说道:“我也赌杨玄感不会反叛。”
李智笑了下,那笑容看来十分的深沉,“已经反了。”他穿上袍服,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怀安,“两个时辰前收到的消息。”
怀安接过那纸条,打开一看,上边只得八字:国公已反,被困黎阳。
“这是谁送来的?”
“陈讳。”
怀安呆住了,“那个十来岁的小和尚?”
李智说道:“是,那日你将他送来我处,后来郑大人领走了他,昨天郑大人告诉我,说他思念出奔的兄长陈素,想要将他带离是非之地,闻知陈素已然投奔杨玄感,他就单人出发,赶去了黎阳。今日午间,郑大人送来此份消息,说是陈讳的亲笔。”
“那你还去黎阳么?”
李智说道:“能不去么?”
“带多少人去?”
李智说道:“十人,足够。”
怀安心中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试探着问道:“都有谁?你该不会是想要带连云去吧?那蠢材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你带他去只怕会帮倒忙。”
陈进也在旁边帮腔,“是啊,阿九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武艺好,临战经验缺乏,若要说是去打架带他没问题,奇袭什么的,还是我最合适,好歹也跟了大人这些年。”
李智说道:“你们讲的都对,我原本也没打算带他去,但他人现在已经先一步走了。”
“什么?”
李智看着怀安,说道:“今日早上,连云和徐靖就已经出发前往黎阳了,杨玉送了消息给徐靖,说杨玄感不听召,已着我去黎阳拿人,结果他二人自告奋勇替我出马,杨玉也是事后才知道。”
怀安大惊,不由脱口骂了一句,“混账!蠢材!”
陈进说道:“这下可惨了,杨玄感反叛的消息,他二人多半还不知情,这样大摇大摆去黎阳拿人,那不是羊入虎口么?”
怀安一听这话就慌了,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整个人已经飞奔出议事厅,“我去截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