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能慕新衣》水天一线

5、喧哗

　　宫里传来要视察民情的消息，点了新衣做御前侍卫。毫无背景的新衣莫名其妙的被拔擢为御前侍卫，朝中私下抑或堂上都不免质疑纷纷。
　　慕轻寒力压众议，不改执意。
　　诏书到他面前的那一天他神色不动，辨不清悲喜。
　　莫语笙却笑了，“我本打算带小蛮去江南游历，可是不放心你，这下他把你提到近身去照顾我就放心了。不过你也确实太瘦了，该多吃点补补。”
　　因体内植了梦魇，他最近总是深思虚恍，食欲不佳，久而久之免不了孱弱了许多。本身刚从那场烙刑中恢复不久，如今又消瘦了下来，新衣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纸人，一阵风就能扬跑。
　　过了两天莫语笙就带着小蛮离开了京城，不知哪处去玩乐了。新衣换身衣服，带好冠帽，被召到了慕轻寒面前。在宫中往殿内走时发现宫道边植了很多合欢树，只是盛季已过，免不了凋零之势。入殿时领路的小太监忍不住拿眼睛偷瞄他，新衣笑笑，回头看过去，那小太监立时垂下头。颤着声说“陛下正一个人在殿内呢。新衣大人快进去吧。”
　　小太监垂着头的余光窥见新衣步入殿内，忍不住猜想这位大人到底什么来头，竟让一向不动声色的皇上心神不宁地在殿内候了一早上。
　　他进去时看到慕轻寒背着他的背影，慕轻寒背手站在窗边，不知在看些什么。新衣从他身形与窗沿的夹隙见眺望过去，只能看到早已不再开花的合欢树。花期一旦过了，难免失了颜色。曾经再美丽，如今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颗老树。案上摆着成堆的卷帙，和袅袅升起的炉烟，像隔着层雾。
　　“你来了。”慕轻寒转过身，看到孱弱不堪的新衣，嘴角动了动，最终只是牵扯出一个勉力的笑，在案前坐下。
　　“承蒙陛下恩顾，只是微臣许久不曾习武，一身薄力早已失尽，难当此职。”
　　慕轻寒隔着案桌看那个瘦弱的男子，不忍猝睹，阖上眼。他还是一样的清秀，只是眼角眉梢多了许多倦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是怎么变成了这么脆弱的样子。那个叫莫语笙的人不是一直在照顾他吗，怎么他却一直瘦下去……
　　再睁开眼睛时已处理好所有的情绪翻涌，眸中又恢复一片清明。“新衣，你记不记得你曾说过你最喜欢合欢，我便在宫中植了很多合欢树。现在过了花季，等到明年就能看到满宫的合欢花了。”
　　慕轻寒眉眼含笑，直直望进新衣眼中。可是那里一片寂灭，毫无生机。他有些慌了，脸上却还是挂着浅笑“新衣，你不喜欢吗？只要你留下来，明年就能看到合欢盛景。”
　　“陛下，恕新衣力有不足，难以陪陛下北下视察民情。陛下若没有其他事的话新衣告退了。”
　　新衣转身要走，手却被紧紧攥住，猛地跌入一个灼热的怀抱。“新衣，你敢抗旨？”慕轻寒怒气染上眼角眉梢，最终却气极而笑，寸寸收紧手臂，环住他怀中的的人儿。
　　无奈的叹息在新衣头上响起，“新衣，不要违抗我……你知道的，我对你无可奈何。”
　　新衣蓦地颤着身子笑了起来，弓着腰，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陛下……这是您对一个臣子该有的作为吗？”
　　慕轻寒黑了脸，绷住下颚，不知觉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臣子？他竟然说他们只是君臣关系！那他这些作为都算什么？他费尽心力移来的那些合欢树又算什么？年少的那么多岁月究竟又是什么？
　　臣子？新衣你好样的。
　　他扳过新衣的脸，眼尾高挑，钳着新衣脸的手慢慢收紧……却突然感到他的削瘦，一瞬间被抽光所有力气……
　　他果然对他无可奈何。
　　“微臣……唔……”慕轻寒俯下身，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所有的言语湮灭在唇齿之间，唯有轻轻的喘息声溢出，转瞬就被彼此倾叠的身形融化……炉里的烟气袅袅上升，盘旋，缠绕，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案上的竹笺被撞落，散开在地上。慕轻寒耽溺于怀中的人，恨不得此生再不放开，可是当他睁开眼，看到的却是那人苍白的脸上那双清明淡漠的双瞳。
　　新衣被慕轻寒留在殿内，殿外守着两名侍卫，面容肃穆，不通融半步。早中晚的饭有人送进来，珍肴佳酿，极尽奢靡，含在嘴里，形同嚼蜡。每日慕轻寒都会抽空陪新衣吃饭，可是新衣吃的始终很少。
　　他被软禁了。身体虚弱，武功虚如浮絮，硬闯等于痴人说梦。
　　慕轻寒说，等过几日你同我巡视民情，我带你出去走走。北方民气豪爽，风土不同于中原。也许你会喜欢。
　　他把他固执的囚禁在身边，又一次的给他织就温暖的幻象，这一次，又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他是不是应该让他明白，其实他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慕轻寒还想要什么，他恐怕也给不起了，因为他已一无所有。

　　那之后他日日长跪在殿内，滴水不进，慕轻寒恨极了他的执拗，却也不可奈何。
　　他问，新衣，你到底想要什么？
　　放我走。
　　慕轻寒轻笑，只有这个，绝无可能。
　　他对他最大的容让和妥协就是同意他不随他北下，唯独这条不行。他有预感，也许再错失一次，就是一生不可挽回。
　　当他能给尽他天下时，可悲的是他已经猜不透他想要什么。
　　曾经的新衣汲汲渴求他的温暖，可是他抛下他。现在他准备好了一切奉上他的眼前，却再也看不透他的心。

　　新帝北下，一路巡视民情，体恤百姓，皇恩浩荡，福泽天地。
　　这一年恰逢大丰收，谷势喜人。困扰多年的涝灾也得以解决。百姓间都说这是天降明君于楚国，楚国必兴。
　　新衣在宫中听着一道道传回来的消息，掩不住眉间的倦意。
　　他一天连着一天的沉睡，白衣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像一只游魂，双眼无神的流浪。
　　宫中下了雪，合欢树被埋住半尺。有宫人拿着铲子一铲一铲的挖，那小太监告诉他，陛下早交代好了，宫里这合欢树一年四季都要仔细呵护。慕轻寒一封一封的信快马加鞭寄回宫来，里边写着所到之处的奇特风俗，或是一些行中趣事，或是感叹些民风淳朴。
　　有时醒来他就拿来一封封地看，可是从未回过。小太监看不下去了，隐晦地提醒他要不要回一封叫陛下开心开心。
　　他拿起笔，终于写了一封信。小太监喜笑颜开，不小心看清信笺上的字后却神色大变，哆哆嗦嗦的颤着嘴皮子。
　　那信上写这八个字，江山换我，你换不换。
　　他再痴心妄想最后一次，将死之人的一点任性，也不为过吧。
　　他的内心，有些期待在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