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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默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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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光影从合欢树枝桠叶梢间散落,投下满地斑驳阴翳,竹簟抬到了院内。竹簟旁摆了只四角小桌,桌上一小碟酥糖和一盏桂花茶。茶具是月白色的瓷釉,雅致简洁。隐隐的酥糖香味衬着满合欢树的红火,小院中不知觉多了许多生气。莫语笙捏着块酥糖往嘴里送,吃的很是欢快。
新衣从屋内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一觉醒来恍若新生。只一晚上,他却做了一场生死大梦,往事在梦中愈加接近尾声,而他的生命亦如是。
“醒了啊,我听小蛮说你最近越来越能睡了。半步也不出门,不知道的大抵以为你在辟谷修炼成仙呢。”莫语笙斜眼睨了睨缓步走出来的新衣,又往嘴里扔了一块酥糖。
“小蛮呢?”
“我让他先回去了。”
“你怎么过来了?”
莫语笙气笑,“怎么,你还不欢迎我!枉我日日劳心你起居!”
新衣被他逗笑,走到小桌旁坐下。
莫语笙叹息,“近来朝中风云骤变,这不,右相程患南被查出来与敌国私通信函,如今又在狱中怀愧自缢。株连九族,就是他儿子程肃没被抓到,不知道逃到了哪去,胆子还真大。真是多事之秋啊……”
新衣拿茶杯的手一顿,缓缓推上杯盖,忍不住面上嘲讽的笑意。
笑谁?程患南或是他自己?程患南怎么会自缢,恐怕最清楚的是慕轻寒吧。株连九族,他真是睚眦必报,一个都不放过。棋势已定,胜败分明。这次是不是要轮到他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莫语笙伸手去推新衣。
“无甚。”
“今日陪我出去走走如何,莫非你真要做足不出户的闺门小姐。”
“不去。”新衣拒绝的干脆。
“今日是上元节,晚上肯定更加热闹。要你出去走走也不为过吧,毕竟是过节。”
“都依你吧……”
夜晚的京城在烟火宵烛的映照下热闹非凡,人头攒动。放眼可见围作一团猜灯谜的、提着灯笼寻觅良人的羞怯少女,三三两两沿着河边漫步,还有街边吆喝卖吃食的商贩……河边正有人点着花灯,一盏盏莲灯沿着河波缓缓远去,化作一团团暖光。
莫语笙说要陪他逛灯会,谁知他却拉了小蛮跑得不知去处。
新衣只身立在街中,静静站着,看着来来往往熙攘的人流穿过他的身侧,成双成对。少女脸上羞涩,但眸中带笑,脸上也涌上遮不住的笑容,夜幕灯火下衬得像如含苞待放的花朵。男子们也窥觑着中意的女子,手足拘束。大人们带着调皮的孩子,虽然轻声呵斥,却眼含包容。
再走过两个街口,人少了起来。新衣看着街边的火树银花,焰火扬起星星点点的璀璨焰芒,银花迸溅,又落于尘埃。他凑近了去看,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唤他。
“新衣……”新衣没有回头,焰火的硫磺味刺得他眼睛干涩,险些要流下泪来。
然后他转身,“微臣……”
绛紫色素服男子打断他的话,“新衣方才在想什么?”男子神色温柔,宛如情人间的呢喃低语,眉宇间少了往日的凌厉气势。慕轻寒抬手想触碰对面火树银花下神色淡漠的人,新衣却像被惊到一半蓦地躬身后退,忘了身后的焰火。
“小心!”慕轻寒疾呼,伸手去拉新衣的袖子,呲呲声从身后响起,新衣顿开慕轻寒伸来的手避向另一方。低头看向自己衣服上被火星灼焦的数个小黑点,完全不见尴尬的颜色。
“承蒙皇上关心,微臣先行告退。”说罢转身离去,不再看慕轻寒一眼。
那男子站在原地,看向他离去的方向,久久不动。
“新衣,告诉我……为什么天亮了,你却离开了……”
莫语笙看到回来时的新衣不免惊讶,“新衣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没遇见慕……咳咳,额。”知道自己说漏嘴的莫语笙猛地刹住话尾,尴尬不已。
“没有。”新衣冷冷地看一眼莫语笙,返步走入宅院。
果然是被莫语笙设计了,不然那个人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呢。
新衣起身关上窗子,抬手时衣袖滑落,露出胳膊上狰狞的伤疤,褪了痂,白色的痕迹像龟裂的蜘蛛网一样难看吓人。
这伤痕是那时在灵台山上受的刑,看在别人眼里是惩罚,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救赎。这伤每多一寸,每深一毫,便是对他最好的救赎。仿佛以此就能告慰那些无辜丧命的冤魂。
他们不是魂,是活生生的人,会哭,会笑,会恐惧,会求饶。可是他还是剥夺了他们的生命,不听一丝解释。
他记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的场景,他把刀抵在那人脖颈上时却突然想起自己根本不会杀人……师傅教了他什么是君子之道,如何执剑行义,为善为仁,却没有哪一门课叫滥杀无辜。
鲜血飞溅,是热的,糊了眼。
那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最终缓缓倒下。
他愣住,不敢相信自己杀了人。他看着匕首上刺目的红色,仿佛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突然于一瞬归为无声。一向以仁义为本的灵台山弟子居然杀了人……多么嘲讽啊……他疯了似得离开那人的府邸,窜入一条小巷。他看着自己沾满腥热液体的手,是令人作呕的红色,他跪在地上干呕,总觉得喉中有什么东西。
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吐出来就干净了……
他把手伸入喉中去抠,却被染着血的手惹得越发作呕。
那之后的很多个晚上他都是瞪着眼睛捱到天茫茫亮,只要他一闭眼,噩梦就会立刻缠上他,满眼是无边际的血海……
放下窗棂支架的手轻轻顿了一下,新衣走出屋内,皱眉环顾小院,“出来吧。”
“不愧是圣上曾经的股肱之臣,武功竟这么灵敏。”
夜色中缓缓走出一人,咬牙切齿,恨意全写在脸上,“您为慕轻寒奔走卖命,可他就这么轻易抛弃你,难道你就不恨他吗?我相信我们可以合作,只要你帮我一个忙。”
“帮你杀了慕轻寒吗?”
“没错。”
新衣冷笑,这人虽于程患南的儿子程肃十分相像,但慕轻寒深谙斩草必除根的道理,当初又怎会让程肃溜走呢。这个人无非是慕轻寒想坐实他谋逆罪的借口。“好啊……”新衣轻轻叹息。
程肃兴奋地想大笑,或许是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能实现复仇大业,只是转瞬间他再也笑不出来,一只匕首插入他的心口。
程肃不敢置信地看着新衣,缓缓倒下。新衣绕开男子,轻嗤,慕轻寒,其实我已时日无多,你又何必再送我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