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榜]靖苏》姜戎

2、柳皇后

　　冬雪无声，正阳宫守门的太监却不像其他宫里当值的一般，随意望宫墙边的廊檐下靠了躲懒。柳皇后站在内宫，视线绕过亭台小榭清清冷冷地望过来，这一望就再收不回去，是以守门的这两个冻得手脚僵木，却还不得不强挺直了腰杆在风雪里煎熬。

　　柳皇后已在正阳宫内宫的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今天是皇长子的生辰，她原本是高兴的，一早起来就替小皇子打扮上了，之后唤来宫女替自己绾了个如意高寰髻，又特意挑出了那件百褶如意月裙穿了，最外面披上一件白狐毛的氅衣，整个正阳宫就在这种低调又喜庆的氛围里暖了半日。及至午时，小皇子疯了半日倦得又睡过去了，萧景琰却还未登门，正阳宫里的暖这才一点点地消散了。这会儿她在风霜里站得久了，露出的脸容经风雪洗礼后一点点显出来挨冻后的那种不正常的红，且还眉心浅皱，看来有些轻愁。她与佑帝成婚六年，今年刚满二十五岁，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不知怎地，清秀的脸容上常常含着一丝愁绪。

　　“皇后娘娘，”贴身的宫女一路小跑着进来报，“皇上正往娘娘宫里过来，快到门口了。”

　　“准备接驾吧。”柳皇后收起愁容吩咐了一句，快步走入里间，抱起熟睡的小皇子轻轻摇醒了。

　　“母亲！”萧清焰被摇醒，朦胧地唤了一声。

　　萧清焰今年五岁，这五年里他的父亲萧景琰没有给他添过任何弟弟妹妹，他这个皇长子的身份就显得格外贵重。太后，皇后，甚至是宫里的宫女太监对这位小皇子都存有几分说不明的喜爱。难得的是，这位皇长子并没有被这些宠爱娇惯坏，他的个性，可谓娇憨真纯，胆子还出奇地大，宫里养着的那些珍禽猛兽他从不惧怕，五岁的小童就敢骑在夜秦进贡过来的猛虎上撒欢，颇有萧景琰年轻时的风采。

　　此时，清焰张开一双小手，一下下地揉着迷蒙的睡眼。

　　柳皇后将他往怀里又裹了裹，轻声制止道，“不能这么揉眼睛，太师是怎么说的，忘了吗？”

　　清焰撅起嘴，大声地抗议，“要揉，痒！”

　　柳皇后拉开他手，望着他温柔地发笑，“马上父皇要过来看你，你乖哦！”

　　萧景琰正走到门口，乍听见这句话，轻轻皱了下眉。柳皇后进宫六年，时时学着静太后的处事作风，说话缓缓的，走路慢慢的，连病了咳嗽起来都是柔柔的。可不知怎地，她总学不到太后身上的那种平和，萧景琰常能从她身上看出那种学过了头的装腔作势。也不是说讨厌她，毕竟这位皇后掌宫五年，后宫从没出过什么差错，只是这种腔调，让他不那么喜欢。

　　他站住了。

　　皇后遥遥地看到萧景琰走近正阳宫，又在大门前站定，好像突然没有了进来的意思，她远远地看着站在那里和雪融在一起的萧景琰，心里有些忐忑。

　　天下人都说，佑帝与柳皇后一擅攘外，一擅安内，是一对神仙眷侣。佑帝战将体魄，登基五年来，复收国土良多，边境地区也逐渐平定，而柳皇后掌管着后宫，一向平和顺遂，从没出过先帝时前皇后言氏与越太妃相争那样的乱子。皇后自己却知道，景琰对她，其实不甚喜欢。

　　相敬如宾其实还有另一种说法叫冷淡。只是佑帝是生性就冷淡么？她不知。甚至自己为什么不讨他喜欢，她也不甚清楚，这五年来，佑帝甚少纳进宫妃，更没有其他皇子皇女降临后宫，她也就无从推敲佑帝到底喜欢哪一类女子。不过有一点她是确定的，当年柳家养过一批滑族的人，爷爷是知情也罢，不知也好，萧景琰最终却是知道了的。

　　而她面对萧景琰的时候，矜娇中又透着点怕，萧景琰不是喜怒无常之人，对她虽有冷淡但恩赏不弛，何以面对他时会生出怕来，她自己也说不清，许是那次偶然的时机，叫她领教了萧景琰的暴烈，挥之不去吧。那一回是他的生辰，要设宴庆祝，自然由她操办。当时她不过二十二岁，第一次独自操持帝王家宴，并没有什么经验，加之静太后已退下去，不大理后宫的事而一心参佛，那次她足忙了半月有余，直到当天晚上都不敢松劲。到了后半夜，宫妃渐次散去，萧景琰的心情格外好似的，赐了她很多珍珠宝物嘱她回宫好好休息。回宫的路上，她松懈下来，一时没看住前半夜呼呼大睡，此刻精神格外好的清焰，让他挣脱了乳母跑起来，也不知是从哪里搞了一颗珍珠，竟有鸽子蛋大小，一双小手捧着踉踉跄跄地跑，夜深露重，忽一下子险些连人带珠地摔进湖里。幸而身边跟着的太监机灵，生生拉住清焰一双小脚稳住了，只是那珠子一下就没进湖里不见了影。

　　她吓得冲上去抱了清焰不住地拍，“不怕不怕，母亲在，母亲在。”小家伙却吐着舌头咯咯地笑，“球球，掉了！”彼时只有两岁半的清焰说话还带着奶音，他将小脸埋进柳氏胸口，撒娇道，“父皇的球球掉了，会着急吗？”

　　她才知道这颗鸽子蛋一般大小的珍珠是萧景琰的，当下不及细想，她仔细查看了一遍小家伙周身，确定没什么损伤方松了口气。再回想那珍珠，好像除了格外大些，也没什么要紧的，心中就没太当回事。不过她出身世家，家教极严，略略沉吟后还是决定折回头去向佑帝请罚。按理说，今日正是萧景琰的生日，皇后又辛苦操持到后半夜，丢了一颗珍珠，算不得什么大事，却料不到萧景琰发了那样大火。

　　当时他已去了养居殿，宫妃散尽后，命人取来笔墨，一笔笔地练写着什么。皇后去而复返，盈盈拜倒口称请罪，他倒没当回事，随口道，“起来说话吧。”

　　皇后也就徐徐地说了事情经过，料不到他勃然变色，猛将毛笔往宣纸上一掼，惊得身边服侍茶水的小太监浑身一抖，一盏茶倒泼了半杯上去，一幅写好的字登时一塌糊涂。清焰从没见过不苟言笑的父皇发这样大火，哇一声哭出来，他不仅不安慰还狠狠呵斥，“做错事还敢哭？”

　　他贵为天子又是战将出身，雷霆顿发之下谁能承受？清焰竟被他吼得哭不出声，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两腮，柳皇后急了，忙搂住了清焰请罪道，“臣妾管教孩子无方，陛下尽可责罚于臣妾。只是清焰年幼，往后可以慢慢管教，请陛下息怒，别跟孩子计较。”

　　萧景琰的脸由红转白再慢慢变红，狠狠地盯住跪在养居殿的柳氏，哼地一声道，“知道自己管教无方就想办法好好管教！皇后今天也累了，退下吧！”话毕，不等皇后行礼，对着身边的太监道，“找人下湖去捞，天亮前捞不出来，你们这群人以后就不用出现在养居殿了！”

　　萧景琰从不无故迁怒于下，头一回发这样大火，谁不心惊？底下人一叠声地应了，瞬间跑得精光。

　　柳皇后行了退礼，抱了不住哽咽的清焰慢慢退出，恍惚中见了那叠被茶水污得一塌糊涂的宣纸上似乎写着‘长林’二字。

　　“父皇！”一直缩在皇后怀里的清焰刚探出小脑袋就瞧见萧景琰，欢声叫了出来。

　　这一声唤醒了柳皇后，也唤醒了萧景琰，他大踏步走进来。柳皇后忙将脑子里的回忆清出去，也盈盈向前走去拜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