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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德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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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近来常找我聊天,她是景钧明那堆齐人之福里面下来最早的那一个。景钧明那一堆妃嫔里,如今在孽情司等着与他算情债的就已有八个,估计过个几年,人数还是会不断地增加。有时我不免想,当初我以命救他,难道就是为了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储纳后宫三千?但最终也想不出些什么了。都是死了的人,哪还去管他们活人的世界。
德妃同我讲,她是被前皇后也就是赵意如害死的。所以作为前皇后对立阵营的身为现皇后哥哥的我,按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她自然把我当成了倾诉的对象。从如何入宫,如何被皇帝宠爱,又如何爱上皇帝,到皇后如何陷害她,她又是如何被害死的,事无巨细,一一同我讲。
末了,又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我,“我听宫里的老嬷嬷讲,当初你竟然还帮过那个毒妇?”
说到毒妇,她还是咬牙切齿的。说到我喜欢帮毒妇,却又变得兴致勃勃。
当真是死了百无禁忌。她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我会触景生情或者想起些什么不愉快的往事。
其实我并没有帮她,只是刀剑无眼,战场上救过她一命罢了。
我抬指压了压额头,“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好!”
她瘪瘪嘴,有些不情愿,“我都死了还不让我知道,太小气了。”
她死时才十九岁,还是很年轻的模样,年轻气盛,性子也一点都没变。这一点,贤妃就不同了,她是两年前下来的,在后宫平平稳稳待了二十八年,既没被人害死,也没遭受什么后宫潜规则。心气一直很平和,只是老天不给她一个终老后宫的机会。一场大雪后得了伤风,没几天就挂了。
我同她打听一些朝中事,起先她不知道我是谁,也不愿同我多说话。后来知道我是皇后的哥哥,也便渐渐熟拢了。她说温语待她亲如姐妹,好几次帮过她的忙,就连最后得了伤寒,也是她一直待在旁边照顾,日后若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
说到温语,自然不免要说起京城中时常传唱的那支歌谣。
帝后恩爱情长。
贤妃说,当初就是听了这支歌谣,她才答应进宫的。
我对她这般想法,不敢苟同。但到底我死的时候还没来的及同谁海誓山盟,不理解已婚女人的想法也是正常。景钧明的女人那么多,各色各样,想法不正常的也不在少数。这三十年间陆陆续续下来七八个,按照小孟的说法,一个帝王,三十天才死了八个老婆,他自己本身就太不正常了。
只是,到了这里,正常与不正常都不再重要。
魂没飞魄没散,到时一碗孟婆汤,谁还能同谁计较什么呢?
所以,我不管他正不正常,我只是期盼他快些死,他死了我也就解脱了。而小孟则希望他不要死,最好永远不死。
“这样,你就可以多陪我几天。”他这样说。
我望了望思孟楼外滔滔不绝的忘川河水,再看看望也望不到尽头的鬼影,摇摇头,苦笑了一声道,“我已经烦透这里了。死气沉沉,没有酒肉也便罢了,连个像样点的美男都没有!”
小孟依旧端着他的茶壶,“来这里往生的人多半是寿终正寝,要看美人,你该回你的孽情司去。那里才多是被始乱终弃、红颜薄命的姑娘以及郁郁不得志的少年英才。” 不说孽情司到罢,一提到孽情司,不免让人头疼。
孽情司,顾名思义,就是死后算人情债的地方,多少痴男怨女,我死的时候,才二十一岁,除了少时与人玩家家外,身家清白,根本就不该归到那一类。哪知陆判拿着生死薄一对,道我同温语一母双生,乃是同命连根之人,她的情债至少一半是要算在我头上的。即使我很无辜,也须等她下来一起算清之后,方可立刻。
而这该死的原因,便是我一直不得已转生的因由。只是因由难断,不好同仁说起,遂每每有人来问,我便用替死鬼那一套搪塞过去。
这也就是说,想要算清楚这孽债,不仅要等到景钧明死了,还要等到我那妹子也一并挂掉。对于一向重亲情的我,难免有些伤情。好在某日小孟偷偷告诉我,卓温语死的比景钧明早上许多。算算日子,也就是这一两年了。
一两年,不过地府一两日,我没等到温语,却先等到了卢敬淳。
三十年过去,他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但形象未免也太惨了些。穿着一身囚服,头发鬓白凌乱,手上两个重重的枷锁,于当年古灵精怪的模样当真是天上地下两重。见了我,微微惊讶,“小云,你,你……”
他噎着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我上前拍拍他的肩,让他不要太激动。又转身示意黑白无常等等,让我同他说几句话。黑无常黑着脸没说话,白无常倒是和气,直道,“他生前罪孽滔天,你想说什么就快些吧!”说罢,同黑无常一起钻进了小孟的茶楼。
我带着卢敬淳至一处僻静的地方,卢敬淳一直盯着看我,几次欲语还休,最后终于憋出一句,“若是能回到当初,多好!我就……”
当初是好,只是永远没有回头的路。
他苍老的面容满是泪痕,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很后悔啊,小云。如果当初我不入朝,如果我没有遇见她,我就不会是这个样子。小云,如果当初打西夷时,我同你一道死了,如果那时就死了,我又何至于落的这般下场!”
他说的颠三倒四,我听得十分迷糊,只得一点点慢慢问,“我听贤妃说你是做了光禄大夫的,又怎么会落魄成这样?”
闻言,他愣了一愣,终于停止呜咽,抬手擦了擦浑浊老泪,神情变得十分怅惘,“这光禄大夫,若是、若是没做这光禄大夫,老夫,我就不会想要更多了。小云,你要知道,人心总是不知足的,多了想要更多,大了想要更大。我本不想要,可是偏偏为了她,不得不去要。争……”
我不得不中途打断他,“你这么说,我仍是一点儿也不明白。你说的这个她,是谁?是她逼你的?”
他停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悔悟过来,静默良久,情绪平稳下来,唇边露出一丝苦笑,“没人逼我,是我自愿的。是我自己不知足,不光想做光禄大夫,还想做更高更更高的人。这与方才迥异的话语,不免令人怀疑。不过既然他已不愿说,我也便不再多问,只得顺着他的话道,“所以你……”
“造反。”他直言不讳,指了指自己身上早已脏破不堪的囚服,花白的胡须颤颤巍巍,声音再次变得哆嗦,“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
“是他做的?”问出去之后,连我自己都觉得多余。某乱与上,其罪当诛。普天之下,能灭人满门的除了他景钧明,还能有谁呢?
卢敬淳神情变得十分复杂,半晌喃喃道,“这都是报应啊报应!”
他重重一叹,有些叹息道,“如今死了倒也一了百了,只是对不起我那一家老小。”又似乎想起什么,突然抬头看我,“无迹,你怎么还在?”
我早料到他有此一问,便将那替死鬼的说法又重头说了一遍。
哪知他听完我的话,不仅没有一笑而过,反而脸色大变,连连后退,“不对,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我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赶紧上前两步一把扶住颤颤巍巍的他,“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自喃喃自语中清醒过来,猛然抓住我的手,“不该是这样的,她明明,明明同我说,你是被他害死的,怎么会……”
他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手上的枷锁泠泠作响,我后退一步,黑白无常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手中执护轻轻一敲,他已晕死过去。白无常同我道,“有些事你还不该知道,他触动了因果劫,才有此一难,等会儿他醒来就好。”
我朝他二人歉意一笑,起身让路。
他口中的那个“她”,我依稀能猜到几分,能让他甘愿为她做事俯首称臣的,除了赵意如,还能有谁。不过都是些俗世,什么天下江山,管他谁主沉浮,本将军现下最关心的还是轮回问题。
黄泉路重重鬼影渐行渐远,我望着卢敬淳渐渐消失的背影,不知怎地,心里蓦然一空 一个老友就这样走了。
这一年又一年,奈何桥,黄泉路,甚至孽情司,也不是没见过曾经旧识,可真正是朋友的,一生也就那么一两个。突然一个就没了,无论是罪孽深重下了无间地狱,还是因果轮回转身投了胎,日后皆是尘归尘土归土。
好兄弟,一辈子,过了奈何,也便真的到了尽头,都是些没耐何的事!不免有些伤感,抬头望去,地府一望无际浅灰色的云,层层叠叠,终年不散。一如这湿冷阴阴的晚风,总带着莫名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