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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冷月寒霜 ...


  •   “金榜题名,一步登天,蟾宫折桂,彪炳史册。这莫大的荣耀,确没几人敌得过。”沁媛将手中奏折放下,闭着眼睛,轻轻的说道。
      屏风外,一全身黑衣的男子回应道:“昀纾不拘一格,唯视德行才能延揽人才,那帮疏于进取、精于守成的儒生自是甘心投靠于其。”
      “他人便罢了,这杭允自恃甚高,顽固不化,且对前朝忠心耿耿,朕多次召见,他都不曾应允。此般,居被昀纾招了去。”沁媛冰冷的说道。
      “杭允心系凌国,胸怀天下,故虽被疏离,不复被用,仍以死捍凌。今,其自慨命运不济,悒郁思索。而昀纾以同命相怜之情,叹人才之不为用,而忠言不被纳之憾。多次抵掌而谈,杭允被其折服,遂与之结为刎颈之友。”
      “儒生便是儒生,纵是再才高八斗,也不过比常人高一点。”沁媛讥讽道:“连真情假意都辩驳不清,枉朕一再看好于其。”
      “凌国旧臣,对于皇上,不无怨恨。隔阂仍在,皇上想要收服他们,何其容易。”黑衣男子回道,顺着目光,一双金边纹龙金靴停在了他的面前。
      “说得不错,朕要想要收服他们,确实困难。”沁媛站在黑衣男子的面前,居高临下的说道:“既然收服不了,也不能便宜了别人。我想,你知道该怎样做才最好。”
      “属下明白。”黑衣人回道,“不日,赵文翰即达裴州。该如何,请主上示下。”
      “且放放,不用急。”沁媛低头,将一物交到黑衣人手里。
      “告诉陆将军,朕要见他,马上。”沁媛敛起笑意,淡淡地,不容拒绝地说道。
      “属下遵命。”一阵风过,黑衣人消失不见,只余下一室血腥。

      稀疏鞋声由远及近,在满殿香雾里传开,庄严的殿宇顿时被骚动打破,不复威严。
      宫人尖锐的嗓音将稀疏鞋声截断,殿外寂静一时,复又喧闹。
      沁媛躺回榻上,继续闭目养神,毫不理会殿外争吵。
      不一会儿,殿门被人推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闯入,踏着凌乱的步伐径直向殿内跑了进来。
      她的身后,宫人纷沓而至,众人俯身行礼,刚想请罪,沁媛就开口让他们退下。
      半侧起身子,沁媛右肘抵在榻上,撑着身子,让出榻前空位。
      陆欣婉连鞋履也未脱就爬上床榻,挪至沁媛身边,双手圈住沁媛的颈项,投入沁媛怀里低低抽泣。
      沁媛抚着陆欣婉的头怜惜地说道:“谁那么大胆子,竟敢欺了我家丫头,朕倒要好好瞧瞧,看他是否长了三头六臂。要不,怎弄得我家天不怕地不怕的欣儿梨花带雨?”
      “皇帝姐姐取笑欣儿,欣儿不依。”陆欣婉不满地撒娇。
      “朕是在心疼你。”沁媛无奈的解释道,“陆老王妃虽是急了点,但依着陆家现今的地位,也不算早了。先订个娃娃亲,将来若有个万一,你也不至于失了依靠。”
      “有皇帝姐姐在,欣儿才不怕呢。”陆欣婉扯着沁媛的衣襟,稚气地说道:“欣儿要一辈子呆在皇帝姐姐身边,哪也不去。”
      “欣儿,你要明白,皇恩,不是一昧的眷顾。”沁媛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道:“况且,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是朕,也不便直接干涉陆家家事。”
      “就算真要嫁,欣儿也要嫁给江湛哥哥。”陆欣婉眸光流转,流露着点点光彩,似懵懂,却又异常坚定透彻。
      沁媛看见,低低叹息了一声,却不知道,为谁而叹。
      “欣儿,祖宗规矩,良贱不通婚。江湛的身份,委实配不上你。”脑中浮现一双清冷的眼睛,沁媛摇头失笑。
      捧在手心呵护了数十年的小人儿如今也有了自个的心思,情窦初开了。
      “大哥和嫂嫂身份虽不符,但也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你大哥和嫂嫂有实无名,结合得艰辛,朕是不愿让你再受一次的。”沁媛一边取过锦帕替陆欣婉擦拭脸上的余泪,一边温言安慰道,“外人只道你大哥无心仕途、闲散度日,却不知你大哥本非朽木,实乃被家族除名,无以为生。”
      “大哥今日,不也平步青云、权倾朝野?”陆欣婉歪着脑袋,不解。
      “傻丫头,你可知你大哥为了这份荣耀,付出了什么?”沁媛好笑道,“刁钻如陆老王妃,也奈你大哥不得。”
      听了沁媛这么说,陆欣婉似也想到了什么:“对于大哥,母妃总是刻薄。”
      “欣儿是嫡出,自当不知庶出子女的辛酸。世家高门显赫,对于出身门第,划得清楚,也看得重。世家主母对于庶出的子女,本就心存耿介。”对于出身家世,沁媛也很无奈,千百年来的习俗制度,不是人力能轻易改变的。“况且,陆老王妃与郑侧妃之间,怨恨已久。你大哥夹在中间,不免受些牵连。对于世家,家族除名,陆老王妃终是心慈手软,不忍下此重手。”
      “母妃和二娘之间一直和睦相处,未尝有夙愿。”陆欣婉悄声回道。
      “人心的险恶,不是一眼就可以看透,亦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道清的。”对于陆欣婉的天真无知,沁媛既感欣慰,却又不得不叹道,“欣儿不懂,未尝不是福气。朕亦希望,你永远也不要知道。”
      “母亲总说,不吃些苦头,欣儿总长不大。”板起面孔来,陆欣婉有模有样,井然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有朕疼着,不更好?”沁媛听了,方笑吟吟地说。
      “欣儿不要。”陆欣婉不做声,过了许久,方才轻轻回道:“男子志在天下,女子执家一方,如此内外相辅,方系家族兴衰。”
      “陆老王妃便是如此教导你?”沁媛不满地蹙眉,右手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节拍,不知在想什么。
      “这样做不对吗?”陆欣婉揽紧沁媛,摇着小脑袋,不明。
      “没有,世家子女,皆该如此。”沁媛冷笑一声,指尖的节奏也慢了下来,“只是,陆老王妃不该让你赴她后尘。”
      陆欣婉低下头,独自消化沁媛话里的深意。但到底年幼,琢磨了半天,也没明白过来。
      “气急离家,可向陆老王妃报备过?”沁媛也不着恼,她放开陆欣婉,端坐起身,换了个话题。
      陆欣婉委屈地摇摇头。
      “这会儿,陆老王妃怕是急坏了,定差人寻了过来。”沁媛轻拍两下手,宫人应声入内。
      “朱颜,先带小郡主下去打理打理。陆家若来人,先带来见朕。我家丫头,可不能让人欺了去。”沁媛命令道。
      朱颜听闻,走至榻边,领着陆欣婉向殿外走去。

      不过半刻,橐橐靴声在殿外响起。
      接着,一个醇厚的声音自外传来:“陆家家将陆隋枫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片刻后,一道懒洋洋的声音才回道:“进来吧。”
      男子步入内殿,隔着青竹流水屏风,按住腰际睢阳宝剑,单膝扣地。盔甲相互摩擦,随之发出铿锵的碰触声,惊起了一室喧哗。
      “陆元帅贵人事忙,连朕,也难得一见。”依旧是慵懒的声音,但较之前次,多了点威严肃穆。
      男子低头,良久不语。
      殿外像是起了微风,吹在那薄纱上,半透的白纱微微的鼓起。
      “末将重任在身,一刻不敢怠慢。违拒皇命,也是迫不得已。”
      “今时国泰民安,陆元帅到舍得回来了?”沁媛听闻,只道,“也是,娇妻思切,一日一封家书传去,陆元帅重情重义,怎忍得下心?”
      “皇上明知,臣妻没这个本事。”陆邵峰微微变了神色,“蔡太傅,终是臣的恩师。”
      “那朕呢?”沁媛又沉默良久,忽然微微一哂。
      “臣上,君王,主子。”闻声,陆邵峰想也不想就一字一句坚定的回道。
      殿外的清风停憩,聒噪的知了声又不安分的响了起来,滑在人心上,异常的烦躁。
      沁媛越过屏风,走到陆邵峰面前,单手勾起他的下颔,讽刺地笑道:“朕以为,陆元帅只惦念着你外祖父的情份,倒忘了朕的恩惠。”
      “皇恩浩荡,臣莫不敢忘。”凝视着沁媛,陆邵峰淡淡地回道。
      “苟非你心,不道也罢。”对视片刻,沁媛甩手,走至桌前,扬手将桌子掀翻。桌子上的杯盏落了一地,碎片四溅,划过玉砖,裂开了丝丝淡痕。
      殿外伺候的人听到了声响,骚动不已,却又不敢违背皇命私自入内,只给磕头请安道:“皇上可否安康?”
      “无事,别瞎担心了。”沁媛冷言。
      一时寂静,谁也不愿在说什么,亦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
      忽听一声叹息,陆邵峰抬起头,看着沁媛,梦回午夜,也不甚清晰的脸面,再见时,却更模糊了。
      有什么东西,随着时间,流逝。一去,不再复返。
      “臣忠君之心,明月可昭,苍天可证。皇上若以一人之毁去臣,臣恐天下有识之士闻之,有以窥陛下也。”陆邵峰微起身欲探沁媛伤势,却猛然想起什么,稍一迟疑,又再跪下。
      “朕御宇天下,万般人心,皆需猜透。身已孤家,不想连你也许费心思猜想。”沁媛蓦然说道。
      “臣无昧上之心,君亦不必疑下之意。”陆邵峰只跪在那里,低着头,发誓般说出,教人怀疑不得。
      “陆帅高才,想必能堵住满朝幽幽众口?”沁媛反问。
      “只要皇上不被谣言蛊惑,臣自有法子让诸位大人安份些。”陆邵峰闻言,旋即道。
      “陆邵峰,你未免太自作聪明了。明地里,你确可为朕缔造太平,但暗地里,你可能吞吐风云,袭卷暗涌,剑锋一指,便是半个朝凰?”沁媛声声质问,打在陆邵峰心上,如利刃般,划出了丝丝血迹。
      疼痛复加,忘却了前尘往事,却不能不为此刻的斥责动容。
      “臣现虽身居要职,腰缠万贯,但若论勾心斗角,臣确不才。皇上教训的是,臣惭愧。”陆邵峰定神回道。
      沁媛微颤,手脚渐冷。
      蓦然,忆起旧时戏言。
      ……勾心斗角,肃杀秋冬,毫无幸福可言。
      时光已泛黄,今时今日,旧情何做牵绊。
      本也没想迁罪,陆邵峰既帮她找台阶下,沁媛倒也乐意,“罢了,擅自开战之责,朕且替你但下了,怪不到你身上。但是,欣儿的脾气,你不是不懂。从小娇纵惯了,现在要她守礼,只怕不易。”
      “男人征伐,女人维家。世俗如是,世家名门更是如此。只要女人持家有道,我们男人是无权插手的。”陆邵峰回道。
      “陆王妃性情温和,又是至孝之人,怕是不能从陆老王妃手中夺权,担任守护家门之责了。这次宴席,陆老王妃也邀了女眷参加。你大哥正室虚空,不是长久之计。你且去瞧瞧,中意了谁,请个旨,朕替你讨了去。正室不成,担个暨阳王侧妃之名,加之谕旨赐婚,纵不会委屈了去。”沁媛声调转柔。
      “皇上的好意,臣心领了。但臣已心有所属,与子已约白头。君子守诺,臣亦想仿之一二。”陆邵峰眼底冽凛一闪,旋即消逝。
      “不过一秦淮戏子,也能让你如此上心。”沁媛轻声问道,“这样,你可对得起你的恩师?蔡老将孙女嫁于你,你却在外风花雪月。”
      “槿伊籍虽为贱,但其之志,堪比清风明月,独立与常人之外。”陆邵峰措辞回道。
      “你们兄弟俩的性子,倒像得很。死不愿屈服又怎样?到头来,未必不是一无所有。”沁媛语声减低,“其实,我们都不够洒脱。念着旧情,不愿撒手。”
      “放不下的,只有大哥一人而已。”陆邵峰眼角瞥见沁媛,只见她耳上的纹龙坠子,小小两簇光芒暗淡凝伫。
      “不错,至今仍能系着神话,守着最初的坚持,留下传世不朽的眷恋的人,搜遍整个皇城,怕也只有你大哥一个。”沁媛知道,从他们分别的那一刹就已经知道,这一生,他们已然是泾渭分明。“固执如斯,伤的是谁,倒也难分。荣氏的眼神,这两年,越发怨恨了。为着陆卿,你当多惦念着,你大哥身在局中,执迷不悟,旁人劝着,不收效。若能有个贤内助在旁督促,将来若有个万一,你大哥也不至于颓废了去,朕也安心些。”
      “臣代大哥叩谢龙恩。”陆邵峰行礼谢恩,“荣氏的事,臣看在眼里,母妃也急在心上。这关头,唯有大哥看不明白。抑或,看明白了,却自欺欺人,仍固执的相信,初见时的悸动。”
      “荣氏与陆卿患难数年,到头来,不过落得个有实无名、寄人篱下的地位。加之陆老王妃容她不下,处处刁难,沦为怨妇,不过迟早。当年朕就反对,许情不如断情,偏生你帮衬着,平添往后诸多煎熬。”沁媛静默下来,隔了许久却轻轻叹了一声。
      “大哥情长,若不能结成连理,受些挫折,只会更放不下。”陆邵峰亦叹息道。
      “景宣,你大哥放不下,你却不得不放下。陆家,不能连出两个不孝之子;朝凰,容不下任何有意触犯祖宗规矩的朝廷重臣。”沁媛板下脸色,肃声道,“朕不想,为着一女子,毁了朕的左膀右臂。”
      “失去了,连回忆的权利,也要被剥夺?”陆邵峰终于站起身来,质问道。
      “这样,对谁都不公平。”对于陆邵峰的质问,沁媛毫无反应。
      陆邵峰看着沁媛,气息起伏,思绪混乱,伫立良久方才回神。俯身请罪,身份的距离,将过去拉长。
      殿外知了的蝉叫渐弱,一只黄莺落在枝头,跳上窜下,愉悦非常。
      沁媛转过脸去,闻着殿外欢欣,肃声道:“万寿节那天,朕会在忠政堂上,待你凯旋归朝。”
      “臣不同意。”
      “没有选择的余地。”沁媛微微皱一皱眉头,负手立在那里,“记住,这是命令,不是请求。”
      “这么眼巴巴的回来陈清,又有何用?”陆邵峰回道。
      “非给闹得满城风雨你才肯回来?你陆家欲自立谋反的谣言,这几天,已将朝凰翻了个天。”沁媛轻笑,语气里,全是不容拒绝的威胁,“万寿节那天,你若不能凯旋归朝,那么以后,也都不用回来了。”
      “遵命!”一阵寒气掠过,陆邵峰禁不住打了个激灵。
      “回京前,打理好那女子。娶妾之事,耽搁不得。”沁媛说道,“皇姐出嫁后,也该办了。”
      听了沁媛意味深长的话,陆邵峰坦然的笑了笑,了然地回道:“臣谨遵皇上懿旨,如若无事,容臣暂且告退。”
      “边境战事未平,陆元帅确该早回。蔡老那,你也不必去请安了。”沁媛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太庙凄冷,皇上体弱,亦需早离。臣重任在身,及时便赶回边境。”陆邵峰说完,转身欲走。
      蓦的,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幽幽的,似嗔似怨:“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南华宫前的双株,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无缘,偏生遇着;若说有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老太妃一生凄苦,遭人惦念,也不耐。”顿了一顿,陆邵峰语声黯然,“沁媛,没有如果,没有后来,没有后悔。过去了,便过去了。命运如此,世道如此,缘分如此。纵不认命,最后又能怎样。”
      “可是,为什么,希冀不灭。老太妃期盼了一生,等待了一生,不悔,亦不怨。”沁媛垂下手,隐身入黑暗中,教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若知道,我也不会,心存希冀。”一语道尽,翩然离去。
      孤风寒气袭来,沁媛紧了紧衣袍,伫立在殿内,远远目送陆邵峰离开。
      殿门开合,殿内重又寂静,橐橐靴声如来时般,渐渐远去。
      沁媛轻击双手,罗勒入内,垂首等候。
      “去太医院取瓶一日红,赐予暨阳王领回那女子,教她好生将养。”沁媛望着殿外疏影,如对恋人般轻呢道:“记着,不必记档。”

      白雾刚起,一名黑甲侍卫便骑着一匹白马,手执御赐令牌,疾驰入宫。
      十二道宫门层层打开,守夜的侍卫开出一条道,垂目立在一旁,任漫天灰尘沾在衣襟上。
      过了第十二道宫门,循例,那侍卫翻身下马,以步代骑,疾步向承恩宫走去。
      转过宫门,也没招宫人传候便直接入内。
      走得急,不想撞上一人,瞧见对方几人锦袍羽冠,知是贵人,连忙请罪。
      “忙你的去,不必请罪。”被撞那人幽幽开口,那侍卫如获大赦,连忙行礼离开。
      几人目送那侍卫走远,各自露出深思的神色,似是很不解。
      “猜一猜,谁派来的。”周傅轩无聊的问道。
      “手执御赐令牌,十二道宫门连开,通行无阻,毋需通报。此般殊荣,在这世上,能有几人享得起?”司晨璀顾自猜想。
      “就不知,有何急事,需动了这条宫规。”温清远低低自喃。
      收回心绪,蔡霜离无声而笑,“过几天,不就知晓了。”
      本在赏玩院内白兰的杜君逸闻言,转过脸,极力正色道:“打无准备的仗,可会输得一败涂地。明哲,你可是想任人宰割?”
      “君彦,说得过了。”赵阔劝阻道,“在宫里,可能胡说?”
      “皇上仁厚,想来不会怪罪。”温清远插入其间,缓和两人,免起冲突。
      “弘虚此言不错,如穆陵者,冒犯圣上,却能全身而退,可见圣上之宽厚。”周傅轩与赵阔素来有心结,故讽刺道。
      “一人少说一句,你们真当当今圣上宽厚仁慈?”司晨璀薄怒道,“皇上留下穆陵,想是另有他用。穆陵,你可给小心了。”
      “多谢弦任提点,穆陵自当小心。”赵阔感激地回道。
      蔡霜离弹了弹衣襟,将满袖繁花挥落,然后瞅向祈煜住处,意味深长地说道:“当不当心也不那样,皇上若真想下手,在此诸兄,只怕没一人能抵得过。再者承王,亦非面上看的那么友善。”
      “想我遍阅世人,阅历虽不及老辈深厚,但也差不到哪去。唯这承王心思,着实不透。”杜君逸深沉地说道。
      “见着他,只觉可亲,听了他的手段,只感可怕。这样一个人,也只有圣上敢用。”司晨璀感慨不已。
      “能在这宫里立足的,没几个是宵小之辈。”迎着明晃晃的日头,赵阔用衣襟擦拭额边冷汗。
      “穆陵此言不错,能在这宫里立足的,都不该小窥。”蔡霜离话犹未完,方才入内的侍卫已然出来。
      经过他们身边,他低头行礼后,又匆匆离去。
      “看来,又有好戏看了。”周傅轩一句道完,六人又起步,向着先前欲去的地方走去。

      目送六人离开,祈煜从腰间取下玉箫,放置唇边,薄唇贴上去,将吹未吹。
      满树繁花落了一地,飘得散乱,去了萧瑟,淡淡得,炫红了半边院子。
      一片花瓣飘过眼前,桃心状的殷红带着不能言语的无奈,落地,又随着西风而起,再次漫无目的的飘荡。
      放下玉箫,祈煜走回桌前,从笔架上取出朱毫,凝神临摹前人字迹。
      几笔下来,却怎么也凝不下神,索性将纸揉成一团,丢掷一边。
      入宫不过月余,竟已静不下心来。
      往后岁月,若想清风霁云,只怕已枉然。
      合衣歇下,不过片刻,便有人通报,杜逸求见。
      祈煜起身,素手挑拨,琴音颤颤,思绪如麻。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朱帘闲不卷,终日谁来?金剑已沉十里,壮气蒿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如今低低吟来,李煜故国不堪回首之苦,竟这般撼动人心。
      “纵使相逢应不识,罗衾不耐九重天。深宫寥落几人耐,无限江山他人冢。”自作一曲,祈煜提笔写于折扇上。
      “臣杜逸参见承王,承王安康。”随着宫人入殿,杜逸行礼道。眼角一瞥,看见折扇上的诗句,不着痕迹的低下头,低低叹息了一声。
      “记得以前四处游玩之时,曾到过‘天下第一雄关’嘉谷关。那里,黄沙纷飞,蔓延万里,整个世界,天高土厚。迎面吹拂而来的烈风,粗犷凛冽。长烟一空,千里骸骨犹存。远古壮者,不过此。”祈煜似在自语。
      杜逸看了祈煜一眼,道:“马革裹尸,青冢空留,乃人生一壮。所谓入世,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出世,则旷达洒脱,视名利悲欢为身外物。王爷既已身居庙堂之高,又何必以圣人自居。”
      “本王才浅,唯恐担不起这治理国家的大任。这满朝文武,人才济济,杜大人倒串本王这承恩宫来了。”祈煜浅笑道。
      “王爷自谦了,皇上慧眼识人,从未出差错。”杜逸回道,“王爷,一日无君,国将不宁。为保朝凰百年大计,请王爷亲身请驾回宫。”
      “皇上想来信任杜大人,杜大人都劝不回皇上,本王又有何能耐?”祈煜婉拒道,一面说,一面解了腰际系着的玄色长绦,将一块润滑细腻的玉佩拿在手里把玩。
      “当朝之士多为迂者。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阵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①家世贵者,更是狂妄自大,目中无人。而能及王爷者,已寥寥无几。”杜逸轻轻叹了口气,道:“今上既以家国相委,王爷莫要推辞。”
      “大人多虑了,本王自不会置家国大义于不顾。”祈煜轻轻笑了一声,方才从容的抬起头来。
      “那王爷在担心什么?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不忍,还是巷陌乌衣今古恨的无奈?”杜逸听那玉佩敲击桌面的声音,声声清脆,往复不绝。
      殿内龙涎熏香氤氲,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凌帝雄才伟略,文武双全。年仅三十,已征服中原大陆。所到之处,望风披靡,真可谓权倾天下,不可一世。可如今安在?余下的不过是一座孤坟,湮没在荒草之中,一切功名利禄,都不过过眼云烟。”祈煜隔了半晌,方才低声道,“杜大人,在这宫里,所有的人,都不年少。”
      杜逸低头仔细瞧着玉砖板上的繁复花纹,低低道来:“若说年少,倒让臣想起皇上小时候……”
      “皇上年幼时的趣事,本王也想略闻一二。”听见与沁媛有关,祈煜不禁出声问道。
      “臣第一次见皇上时,皇上虽尚年幼,稚气未脱,但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投手抬足间,霸气隐现,已非常人能比。那时,皇长子犹在。臣初为太傅,随着宫人入了内廷,转过楼阁,旦见轻舟短棹,绿水逶迤,窈窕舞姿,绰绰人影。靠得近了,方才瞧见湖中画舫的木栏旁,倚着两人。霓裳锦缎,龙凤锦绣。低下头,臣只闻一道女音远远送来,柔而不软,威而不怒……”
      祈煜心中思潮翻滚,只听杜逸低低娓娓道来……
      ……
      “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却不料被你们这帮口蜜腹剑的奴才坏了兴致。”叶昭仪靠在软垫上,纨扇遮面,对上座之人抱怨了几句。
      郑沁兰朦胧间撑开了眼睛,轻打了个哈欠,似才睡醒般。
      “妹妹莫急,犯不着为了这帮奴才气坏了自个的身子。西林宫那位,就盼着妹妹你倒下,好补上妹妹你的空缺。”
      “就凭那小贱人,也妄想死灰复燃?”叶昭仪讥讽道,“叶家早弃了她,她却还傻愣着不知道。”
      “妹妹,隔墙有耳。”郑沁兰一手搭在叶昭仪手上,安抚地摇头,然后柔声劝道:“妹妹,皇上子嗣单薄,我们这些当妃子的,当要为陛下积福。”
      “一切但凭姐姐做主。”叶昭仪虽不服气,但也只能就此作罢。
      “秦悒,着人领下,赐个全尸。”郑沁兰摆了摆手,轻轻吐出一句,便剥夺了数条人命。
      按照宫规,打碎御赐之物,要处以腰斩之刑。如今得以全尸,已是法外开恩。当即座下几人叩头谢恩,踉跄欲退。
      “且慢!”就在这时,身后一道童声将立在舫外的杜逸惊醒。杜逸让至一边,只见一群宫人拥着两人走进船舫。
      “儿臣参见母妃,参见叶昭仪娘娘。”两道中气十足的童声同时响起,随侍宫人齐齐跪下。
      一时间,舟棹水声,竟也似远去。
      过了好一会儿,郑沁兰才软声道:“都起磕吧。沁儿,过来给母妃瞧瞧。几月不见,倒似长个头了。”
      “儿臣胡闹,让母妃担忧了。”沁媛走到郑沁兰身边,低着头乖巧的回道,“秋狩途中,一路皆有人照应。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儿臣不曾受苦。”
      “熙沁伶牙利嘴、机敏聪慧,必是承了皇上与姐姐的才赋,姐姐委实好福气。”
      郑沁兰听见,先是脸色一沉,过了一会儿,才忽然哧一笑:“也就有妹妹你在,这丫头才安分些。往日里,寻个影也给好半天。皇上为此没少发脾气,着人寻回后,又不舍得处罚,只累得满殿宫人,叫苦不迭。”
      叶昭仪听了郑沁兰一番言语,看了沁媛一眼,似笑非笑,教人厌烦。“熙沁公主年幼,不免贪玩。姐姐实不必过于拘束她了。”
      “不管紧点,只会被这帮只会撺掇主子的奴才带坏。”说着,郑沁兰向旁使了个眼色,一旁机灵的内侍忙拖拽着犯错的宫人往舫外走。
      “母妃,不知这些宫人犯了何错,惹得母妃大发雷霆。”沁媛不明所以的问道,一脸天真的表情,惹人爱怜。
      “倒不是什么大事,几件御赐之物而已。”郑沁兰看似不甚在意,语气却越发冷冽起来。
      “不过几件死物而已,母妃何必为此动怒伤了心神。若真可惜,让父皇再赐便是。”沁媛拉着郑沁兰的受撒娇道。
      “熙沁若替这帮口如锋刃的贱奴求情,可会自降了身份。”叶昭仪轻轻摇了摇头,沁媛与她视线相接,只觉得她眼中笑意微漾。
      “何为刃,何为贱,叶昭仪娘娘可能为儿臣释解一二?”沁媛状似不知。
      叶昭仪瞥见沁媛的神色,心中惴惴不安,斟酌了半晌,什么也没说。
      “娘娘不说,儿臣可有自己的一番见解呢。”沁媛冷笑道,“刃,刃藏于身,伺机而动,居心叵测。贱,以戈对戈,刀刃相向,处心积虑,铲除异己,卑下之为,卑下之人。而若劣至此,生死何欢。”
      “你……”叶昭仪愤恨地看了沁媛一眼,一旁的郑沁兰忙起身,挽住叶昭仪的手,温言劝慰道:“沁儿说话不知分寸,妹妹可别往心里去。这会儿园子里的花开得正盛,妹妹可要陪姐姐去瞧瞧。至于这帮奴才,死于不死,有何异同。”
      叶昭仪强挤出一个微笑,极为勉强的回道:“难得姐姐好兴致,妹妹自当奉陪。”
      “儿臣恭送母妃。”闻言,沁媛和皇长子翊空伥行礼道。
      郑沁兰笑着步出船舫,走到杜逸身边,杜逸俯身一礼。
      郑沁兰恰似这才发现杜逸一般,笑着说道:“大人免礼,往后,大人可要好好教导熙沁,莫教人教坏了去。”
      杜逸连道尽力,郑沁兰这才款步远去。
      眼见郑沁兰远去,沁媛挥退随侍宫人,走到已女子面前,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跪着的黄衫女子意识到沁媛是在询问自己,忙怯生生地回道:“回禀主子,奴婢叫朱颜。”
      “朱颜?是随母姓吧。”沁媛喃喃自语道,随即弯下腰,侧着头,侧着头将朱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朱唇凝脂,乌发玉手,身若抚柳,姿若天仙。如此姿貌,怪不得遭人陷害。”
      “就这丫头?怪不得景宣急匆匆的寻你来救。”翊空伥双手抱胸,颇有兴趣的探究道:“不过,怎么看,都不似妹妹般简单。”
      “此生若能有此青梅竹马、红颜知己,身纵死,亦不枉。”沁媛感慨道。
      “就景宣有此福气。”听了沁媛的话,翊空伥感同身受,心里突然间空落落的,恍如失了什么。
      “皇兄若嫉妒,高呼一声,满朝粉黛,无不倾颜。”沁媛稍稍一顿,觉烦躁莫名。
      “可她们想嫁的,都不是我。”翊空伥苦涩的笑了一笑,“这皇城,大得空洞。踱步走过,一盏孤灯,穿过长长的庭廊,深深的宫殿,漫无目的,却也回不了头。麻木的冷,直至最后,空余温暖。”
      “皇兄……”沁媛意识到了什么,急急呼道。
      “方才,父皇下旨,冯尚书一家,满门抄斩……不过,想必皇妹早已知晓。”翊空伥打断翊沁媛的话,疲惫的说道,“沁儿,我累了,不想再争了……”
      说罢,翊空伥转身离开,不给沁媛辩驳的机会。
      走至船舫门口,已经瞧见泓苑殿的总管太监领着泓苑殿的宫女太监站在外面,眉不由皱起,回头方想说什么,可一接触沁媛颇有深意的眼神,立刻转身离开。
      “臣,参见公主殿下。”杜逸见沁媛走出来,忙行礼道。
      “杜太傅不必多礼。”沁媛望着远处,回礼。
      “臣……”
      “今日怕是上不成课了,太傅明日再来吧。”沁媛怅然道,“今儿个,倒让她得意一回。”
      暗地里,郑沁兰素来不喜宫人将她与皇上放在一块说,这已是不成文的规定。方才叶昭仪那么一说,沁媛不免遭责难。
      杜逸闻言低头,他当然知道沁媛口中的她,指的是叶昭仪。叶昭仪和沁媛素来不和,他是早知道的。而泓苑殿的总管太监在宫内手段了得,凡落在他手里的宫人,无一人和存活。
      不久前,宫里流言蜚语,尽道熙沁公主曾遭其迫害,久病未愈。
      想到这,杜逸不禁抬头,瞥见沁媛银红牡丹宫裙下,露出的一节素手。上面瘀青遍布,甚是可怕。
      留意到杜逸的眼神,沁媛忙整好衣襟,将素手遮在繁复宫装之下,久久伫立,方才道:“太傅……本宫,不过想活下去而已。”
      ……

      一位老朽的管家迈着矫健的步伐急促的穿过庭院,过往之处,侍卫仆人恭敬行礼之际,无不惊讶。
      五十年的沧桑已将老人的棱角磨平,意气不再,风流不再,冲动不再。他的稳重,即使在王府面临绝境时,亦不曾动摇半分。
      没有人见过他慌张的样子,底下的人亦天真的认为,他们的总管,不会有类似于人类的表情。
      但今天,老管家慌张的举动,让不明就里的王府众人心慌起来。
      前几日,暨阳王欲自立谋反的消息刚平,可不要又出什么乱子才好。
      步入竹林,老管家和看守院门的侍卫打了个暗号,方才推门入内。
      “奴才参见王爷,王爷……”一入门,昏暗的光线投入眼睑,老管家紧张地喊道,却见陆邵峰执笔坐在桌前,一纸的墨迹,几朵已被乌黑了一片的牡丹,繁华似水流华,一去不见踪迹。
      “王爷……”老管家心疼的喊道,亲手抚养长大,他一早便知,能让他的少主子如此烦心的,只有一人。
      “李老,替本王收拾些细软,明早本王就要连夜赶回边境了。”陆邵峰打断李延的话,抬起头来,径自说道,“不用收拾太多,本王不会在那久留。想来,不过一月,就当凯旋了。”
      “王爷,蔡老那……已派人催了几次。”李延试探的问道。
      “着人拒绝,就说,本王尚未回府。”犹豫了半晌,陆邵峰方才说道:“老夫人那可已知道本王回来的消息?”
      “回禀主子,老夫人那自是瞒不住,但不知为何,少夫人那,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这会儿,正吵着要见主子呢。”
      用力甩下手中朱毫,陆邵峰厌恶的下令道:“她还嫌不够乱?李老,派人看着她,本王回来之前,不许她出府一步。”
      “主子,少夫人终究是家里的少主母……主子这般做法,只怕会遭人非议。”李延规劝道。
      “少主母?这家里,到底是本王做主。”陆邵峰气不可抑,老李看见,忙从房内一角的兵器架上取下一柄匕首。
      繁复的鸾凤花纹,入手滑润冰凉,竟是以玉铸就。陆邵峰细细摩挲,心里渐渐静了下来,不再像方才那般急躁。
      “有何急事,那般焦急的来找本王。”陆邵峰想起方才李延进来时的模样,终于开口道。
      李延缓了一口气,才不缓不慢的回道:“宫里来人,赐了御药,是给槿伊小姐的,说是让槿伊小姐好生将养。”
      陆邵峰听了,脸无异样,依旧冷冰冰的说道:“既然是宫里的御药,必是极好的。槿伊体弱,是该将养了。”
      “王爷……”顿了一顿,李延再次发问道:“槿伊小姐,要见主子,说是,道别。”
      陆邵峰不经意间过度用力,手里的玉匕首多了一丝血痕,看似钝不见锋的刀刃,却比寻常刀刃更为锋利。
      “该怎么做,还要本王来教你?朝凰以孝立国,世家主母的身份,不是她能檀越的。而她既已逾越,也不能怪母亲出手。朝凰对于世家主母的地位,历来保护得紧。”陆邵峰喃喃自语道,“不过,眉目相像而已,也只有眉目而已。”
      室内光线昏暗,将一片柔情寸寸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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