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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亘古华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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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沁六年四月二十日,帝入太庙,举国轰动,谣言纷起,皆不知因。
————《朝凰史记》
错落有致的宫殿,循着昔日的斜阳、绵亘千年的沧桑在遗留中更替。
蜡炬的辉芒,接连着时间,将白菊的影子,映在越发黯淡了。
环佩啷当,赭红长摆宫服,拖曳于地,铺在大理石阶上,层层叠叠。
宫门渐开,伊人款款,掀起风尘,分立两旁。
殿前一人,赭红纱缎裙裾在平滑的大理石上滑过,无声无息,连腰带上垂着的一对玲珑玉佩,都寂然无声。
两旁侍卫低下了头,不敢抬眸直视。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妾身熙宁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翊怡岚双手交叠置于身侧,低头,微俯身。
行过一礼,翊怡岚侧过身,取下腰侧锦帕,右手上抬,将其甩到肩上。低声,亦是一句恭问之词:“妾身熙宁见过承王,承王安康。”
“熙宁公主多礼了。”祈煜点头回礼。
沁媛上前挽住翊怡岚的手,然后一脸温和的说道:“都是自家人,皇姐行此虚礼,倒显生分了。”
“皇上,律法大纲,礼不可废。寻常人家尚有长幼之分,皇家豪门,更不可擅自逾越。”翊怡岚彬彬有礼地回道。
“非等朕下懿旨,免了皇姐的礼束,皇姐才不这般?”沁媛假意反问。
“妾身不敢。”翊怡岚反握住沁媛的手,亲昵地回道。
“皇姐的心肝宝贝呢?”进殿入座后,沁媛略扫了一眼,目光在一色青衫的宫人身上滑过,然后在翊怡岚身上停下。
沁媛所指,是翊怡岚从宫外带回来的那个婴儿。
翊怡岚先愣了一下,才担忧地回道:“宝儿刚睡醒便吵着要进膳,妾身虽知不合礼法,但心中委实不忍,便让奶娘领去后殿了。”
“能得皇姐如此悉心照料,这孩子倒也有福分。想当年,连朕也不曾得此待遇。”沁媛嗔怨道。
“皇上说笑了,若论宠爱,妾身怎及得上承王殿下。”翊怡岚亦调笑道:“承王对皇上的心思,明眼人都瞧得出。”
“皇姐还是老样子,总爱拿朕开唰。”沁媛虽仍是笑着回答,但语气中的生分却显露无遗。
翊怡岚一瞬间冷下了脸,但不过一会儿,嘴角又扬起了风轻云淡的微笑,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般:“这会儿,宝儿也该用膳完了。容尚宫,你且去后殿将宝儿抱来让皇上瞧瞧。”
容尚宫听到翊怡岚的吩咐,立马转去后殿将宝儿抱来。
招过容尚宫,沁媛小心翼翼地接过宝儿,抱在怀里逗玩。
一岁大的孩子,体量尚不及一只猫重。略显消瘦的小脸,一双黑眸嘟噜噜地转悠,只冒了稀稀疏疏几根头发的小脑袋靠在沁媛的手臂上,不安的挪动。
沁媛笨手笨脚地换了个姿势,可怀里的人儿却越发不快起来。宝儿嘴唇撅起,两眉皱着,似要哭泣。
紫色蟠龙衣袍掠过,一双手接过了宝儿,解了沁媛的窘迫。
看见宝儿在祈煜怀里咯咯笑着的模样,沁媛露出了孩子心性,瞪了祈煜一眼,不满地喃道:“祈氏煊赫一时,承恩养尊处优,倒也不太爱动。既不常出宫,承恩不如将宫牌交回内务府,省了宫中侍卫的职务。”
祈煜听罢,只是笑了笑。对于沁媛话中的埋怨,他并不在意。
这不过,是另一场戏罢了。
“承王可给小心了。”翊怡岚瞅着祈煜吟道:“其身若不正,皇上可不会轻饶。不过,就是有人瞧上,又有谁那么大的胆子,敢背着灭九族的罪名,动皇上的禁脔?”
“皇姐扯远了。”脸色微红,沁媛转过头,轻声问祈煜怀里一脸安详的小人儿:“你叫宝儿?”
宝儿嘴里吸着一根手指,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根本听不懂沁媛在说什么。
“回禀皇上,宝儿这名字是妾身取的。”一旁的翊怡岚忙替不懂人事的宝儿回道。
“嗯,宝儿这名字虽好,但未免有点女气。做乳名倒还凑合,若做名字,却少了几分气势。”沁媛一边说一边将目光移到一旁沉默寡言的温清远身上,“朕幼时最喜杂文诗赋,空闲无事时,时常翻看。而其中陆游所著的《夜游宫》,甚得朕意。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自许封候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事隔多年,朕尤感其壮志未酬之憾。宝儿既已身处皇家,将来比为一方将相,而出相入将者,最忌此道。为讨个吉利,宝儿不如改个名字,叫段愁封。消未酬之憾,乘风雨之顺,断其恨念,封其愁意,安虞一生,封侯拜相。”
“皇上……”翊怡岚惊叹。
“皇姐,经鉴天渊卜筮,下月初三,乃大吉。朕已下旨,令礼部筹备。诸般仪驾,皆按长公主的礼制。皇姐对朕有恩,朕断不会委屈了皇姐。”不及翊怡岚道完,沁媛就截下话头:“宝儿既喜承恩,便让生养嬷嬷接到承恩宫去。这承恩宫,确是缺了点生气。怨气未消,住着,也不安宁。”
翊怡岚埋怨的看着沁媛,复又消于沉静。沁媛在警告她,她再清楚不过。
承恩宫原名慈仁殿,乃前皇贵妃杜微语的住所。杜微语生前受宠,却死得不甘。杜微语薨逝后,皇长子失了依靠,亦死得不明不白。
“带个孩子过去,总不体面。”沁媛又说道,“纵是温老和驸马不介意,皇姐也该顾着点皇家颜面。人言可畏,暗地里,不知多少人惦念着皇姐你的荣耀,想以此分一杯羹。”
“皇上,妾身再不是,也不会……”翊怡岚话犹未尽,却也不再说下去。
“皇姐,朕来此之前,刚与杜太傅商议过,太傅亦觉,婚不宜迟。”沁媛意味深长地看了翊怡岚一眼,犀利的目光,似要摄人魂魄。
翊怡岚听到杜逸的名字,手一颤,赭红宫服上的艳色牡丹被揉成一团。
“你真下得了手?”过了许久,翊怡岚呆呆的只吐出这一句话。
“朕不会让任何人成为朕的软肋。”沁媛回道,拂袖,起身欲走。“皇姐且安,朕定会善待这个孩子。至于其他,并不是皇姐你能理得到的。朕今日本来叙旧,但因政务繁重,一时怠懈不得,便也不久留了。不过,朕可将致远侯押你这了,算是朕对皇姐你的补偿。”
“皇上且慢,妾身有一物,想奉于皇上。”翊怡岚慌忙道,一旁容尚宫看见翊怡岚的动作,转身回后殿。
“有劳皇姐惦念着朕。”沁媛疏远地回道:“罗勒,昨儿个藩王上贡的千年人参,等会儿差人送一条来熙宁宫。翠丫头的病,耽误不得。”
“奴才遵命!”罗勒一边回答一边接过容尚宫递来的锦盒。锦盒很轻,里面似乎只装了张纸般。
沁媛也不急着看,先是向翊怡岚告辞:“皇姐保重。”
翊怡岚又是俯身一礼,“妾身恭送皇上!”
世事繁华沧桑,时间在他们指尖飞渡,而他们,却依旧一无所知。
迷雾遮住了月夜的淡淡辉芒,宫殿下的孤灯冷月,噬杀了吴侬软语的呢喃。
坐于水边亭台,回望一池春水,荷叶盘桓,交织成一片韶华光阴。
沁媛眷恋的凝视,手中纸张,滑落于池面,渐次沉落。
……
邦据关中,败项于垓下。四面楚歌,项乃乌江自刎。天下初定,汉都长安。文景之治,汉武一统。兴之社稷,金屋藏娇。
娇之初嫁,凤冠霞帔,金银帛匹,龙宠不衰。未央檐廊,曲折回掩。朝歌夜弦,高鬓粉脂。宫中绿娥,裙裾曳地,逶迤而行。娇卧帝怀,环佩项饰,啷当作响。春宵缠绵,莲心相许。
今歌未尽,帝辇飘远。辘辘远去,渺不知其所去。宫闱深阙,勾心斗角,再见帝容,难如登天。
疏影横斜,水波清浅,暗香浮动,月昏花黄。草木零落,美人迟暮。摔破妆镜,独酌三盏,帷幕垂在,空寥寂回。纤雨如丝,宫灯灰灭。
清秋冷落,转轴拨弦。其声呜呜,如怨如慕,曲调未成,情音已袅。娇心之希,不求天长,但盼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然话犹在耳,所慕之人却已心飞霁虹。今宵觉醒,泪痕犹在,枕湿汗浸,宫寂寒骨,无语凝噎。
舞殿冷袖,风雨凄凄,娇醉睡榻,执手相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无可奈何花落去,今宵魂散谁人知?
……
朵朵落红散落的白绢,奏不尽清风环绕的凄美恋曲。
青苔斑驳的石墙,注定背负不了这样的眷恋。
明丽如初的身影,挥散不去,成为夜夜噬人的梦魇。
皇姐……
蟠龙的碧水,可能承载住你的柔情万种?
青石散落,再美的词藻,也不能道尽青冢空留的无奈。
凝滞不开的忧郁,可是你毁尽三世的烈焰?
怎样的哀怨,方能写出此番文笔?
流水打在荷叶上,深沉的声音,滴答滴答。
回视纤纤十指,淡青的血管,滚动着嗜血的欲望。
灯火渐渐靠近,亭台渐渐亮起来。残破的宫殿,刻下了岁月的痕迹,漆色剥落的弧线,将失意寸寸埋葬。
一人就着夜色走到沁媛身边,低语几句,沁媛已是脸色大变。
奔回沁仪殿,沁媛随意换上一身朝服就踱至前殿。
“太傅……”沁媛上前扶住蔡征,转脸冲一旁的罗勒喊道:“赐座。”
语毕,一旁机灵的小太监早已搬过座椅让蔡征坐下。
“太傅病恙,何不顾及身体,深夜入宫见朕?”沁媛皱眉问道。
“皇上……”蔡征顾虑的说道。
沁媛挥手,满殿宫人逐次退出。其中一名手脚无力的侍卫,冷漠的看了蔡征两眼,才缓缓步出。
“现已无外人,太傅大可道出。”沁媛并没有坐到龙椅上,而是站在蔡征的面前,静待他的话语。
“想当年,先祖马上得天下,功成,称帝,立趾国,建太庙。”蔡征缓缓说道:“太庙,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汉白玉石砌须弥座台基,分三层,俱围以汉白玉护栏,殿内金砖墁地,鎏金放彩。太庙正殿,是祭祀先祖列帝之处,东配殿祀配享王公,西配殿祀配享功臣。其肃穆之气,遂立我皇家赫赫威严。”
“怎么,蔡太傅想入西配殿,受世所拜祭?”沁媛轻声问道。
“皇上,何苦欺瞒老臣。”蔡征苦涩的说道:“这世上,本无不透风的墙。”
“朕只不愿太傅担忧罢了,太傅多想了。”沁媛还是顾左右而言它。
“皇上知道,老臣并不想要这个答案。”蔡征颤抖着问道,胸口郁闷,猛的咳嗽一声,一口暗红的血痰吐了出来。
“老臣已时日不多,皇上就当可怜老臣,臣,想要确切的答案。”蔡征不甘的问道。
“朕为何不能这样处置他?”沁媛婉转的承认道。
“先帝毕竟是你的父皇。”蔡征在得到答案的同时,心口一阵阵疼痛传来。
“太傅,他不是太上皇,你,不必为他抱不平。”沁媛冷淡地说道:“太傅,这世上,诸事公平。他生前害人无数,死后,休想受后人祭祀。”
“皇上,有违伦常,世人不耻。”蔡征劝谏道。
“太傅,伦常,早就不复。”沁媛回道:“这宫里,何时守过这些?想当年,朕的皇姑娉颜公主的枉死、熙晴郡主的出生,太傅比谁都清楚。”
“皇上,今不同往。”蔡征的神色顿时黯淡下来。
“有何不同?”沁媛悲戚的说道:“太傅,你对太上皇的承诺,朕明了。”
蔡征不可置信的抬起眼眸,犀利的目光射向沁媛,丝毫不减当年风采。
“太傅,朕亦是太上皇的孙女。”沁媛说道。
“这与感情无关。”蔡征看着沁媛,字字吐出:“这是血缘,任谁也泯灭不了的血缘关系。皇上,苍天在上,纵是先皇有何过错,亦不能此般做法。”
“太傅,没有什么先皇不先皇的。现在,这已不是趾国。”沁媛说道:“更况,他的尸身,朕早已丢去喂狗了。既如此,又何来的入棺葬祀。”
“皇上且静下心来,此事,不可意气用事。”蔡征劝道:“现在这般时候,不知有多少眼睛在盯着圣上,只盼圣上出个差错,好让他们浑水摸鱼。而此事,先前尚可隐瞒,今,怕不是很稳妥。”
“太傅,在这件事上,朕不想妥协。”沁媛坚决的拒绝道。
“皇上,能屈能伸,方进守有余。”
沁媛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无奈的步上龙椅,眼底阴霾浓积不散。
“朕,明白了,太傅且回,朕自有主张。”沁媛终于开口回道。
蔡征拖着微微颤颤的身体,缓缓步出了沁仪殿。
一夜无眠,当赵阔从沁仪殿内走出来时,宫中已乱成一片。
帝下懿旨,即日出宫,入太庙。
太庙,历代祭祀帝王的地方。往常,每逢祭日,帝方入内。除此之外,如若帝王犯了大错,亦可入内跪求先祖原谅。
而今日,注定不得安宁。
一个小太监走了过来,彬彬有礼的朝赵阔行了一礼,然后传了承王的口谕。
那个如风般清逸的男子,待她,也非无意。
赵阔甩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踏着步子,随那个小太监向承恩宫走回去。
入了内厅,小太监就掩门离开了。
一抹淡漠的身影立在窗前,迎着风,似要羽化登仙。
赵阔走到祈煜的身后,躬身行礼。
祈煜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似已与万物融合般。
“臣赵阔,参见承王。”赵阔又再次请安道。
这次祈煜终于有了反应,他转回身来,静静的看着赵阔。
良久,祈煜终于开口道:“委屈赵大人了,皇上,确实任性。”
赵阔一愣,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向祈煜。
“承王知道,皇上和臣说了什么?”赵阔试探道。
“蔡老刚走,事情的原由,本王已知晓。皇上会召你觐见,本也在本王意料之中。”祈煜笑了笑,依旧风轻云淡到无可破绽:“至于皇上,什么都没说。”
这回,赵阔又再一次吃了一惊。
他,竟如此了解她。
“本王召见你,不为别的,只想劝你收手。”祈煜幽幽说道:“先帝,那么遥不可及的过去,何苦将其扯回,再伤她一次?”
“臣,并不想如此。”赵阔惆怅道。
“可你已经做了,不是吗?”祈煜拨弄着窗外的竹叶,轻轻的说道:“而且,也迫得她还手。”
“纵处劣势,皇上也总有办法扳回。”赵阔不无佩服。
“可是,撕裂的心,并不能轻易重愈。”祈煜托起赵阔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诚恳的说道:“如果你真的……就不要试着去伤害她。”
赵阔一愣,旋即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波涛汹涌,低声的承诺道:“臣,谨记承王之言。”
将所有的表情遮掩在虚假的外表下,他们在欺骗着别人的同时,也在欺骗着自己。
帝入太庙之事何其之重,但这世上,又真有解决不了的重事?
太庙,位于皇城以北,占天地之势,攫紫云之气。其建于趾国太祖威武年间,历代皆为帝王祭祀之庙。构建之时,其取五行之术,成九环之势,皇家赫赫威仪,尽显于此。
帝登基,改国号为朝凰,延用太庙,续奉趾国历代先皇,以示仁孝。
太庙正殿之前,铺就九百九十九层玉阶,寓意国运昌盛不衰,皇权巩固不摇。阶上,筑有九龙御道,历代帝王,皆行于此。而玉阶之上,草木林立,殿前香炉,白烟缭绕,终年不散。
晨色渐起,雾气渐散。
清脆的铃声于虚无缥缈的苍山中渐次荡开,缅怀着霞光凄切西风凋残的涴溪桥水。
忽尔,一声如裂帛般的嘶鸣划过苍宇,疏影横斜的碧云深处,青霭浮,万籁寂。
烛火晦暗,四盏五角琉璃宫灯置于雕以孔雀的车舆旁。紫绶为饰,鸾铃为声,此般殊荣,唯一人能享。
白衣仆童上前掀开车帷,一人缓步而出,拾阶而上。
紫绶过处,绯红、翠青各色官袍相互辉映。玉阶之上,编织出一片壮丽山河,摄人魂魄。
这时,三人上前,俯身行礼,恭候问安。
紫袍男子伸手虚托,然后抬首看向漆红殿门,不动,一句话自唇角吐出,轻飘飘地,却带着让人不可置疑的威信:“皇上年少气盛,诸位大人也不劝着点。俗人常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却不知,这太庙,也是是非之地。”
“臣等失职。”杜逸三人低头认罪。
“诸位大人可知皇上为何入殿?”紫袍男子不急不缓地问道,语气里,无不优雅。
杜逸三人对视一眼,皱眉,极有默契的保持沉默。
“杜大人,皇上一向待你亲厚,你,不会不知吧?”紫袍男子仍是好脾气的问道,说着,眼光落到杜逸身上,一抹犀利之光掠过,让人不禁浑身发寒。
“回禀王爷,皇上此次决定得突然,臣等未及觐见,已来之不及。”杜逸谨慎地回道。
紫袍男子见杜逸一脸坦诚,确无隐瞒,便转头看向另一边,淡淡的问道:“皇上入殿前,可曾见过谁?”
“回禀王爷,皇上入殿前,曾召蔡太傅和赵翰林觐见。”站在一旁的罗勒见紫袍男子问到自己,连忙恭敬地回道。
“蔡老为人稳重,进退有度,断不会如此。”紫袍男子静静地看着殿门,顾自猜测道:“赵翰林,可是赵文翰之子?”
“回禀王爷,赵翰林确是赵大人的子嗣。”罗勒回道,拂尘沿着他的手臂向下垂斜,清风徐过,散了一片。
紫袍男子向左阶看去,十几名绯红官袍的官吏跪在那里,和周围的官员隔着几步,井然自成一区。权倾朝野的赵派势力,不过一夜,居也沦落到此般地步。树倒猢狲散,赵氏后人不顾臣纲,逼帝于此,为保己命,也不能怨怪这些官员投靠他人。
“派人召他过来,本王要见他。”紫袍男子命令道。
罗勒低下头,不卑不亢地回道:“回禀王爷,卓文臣大人自命不凡,刚愎自用,量小骄忌,专横跋扈,方才,更是当庭责斥皇上。所以,承王为正朝纲,已命人将其杖毙。”
如此,朝中重臣皆明,承王将卓文臣杖毙,只是为了维护赵阔,找一个人出来顶罪。
紫袍男子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掠过杜逸等人,缓步向殿内走去。
罗勒上前一步,挡在了紫袍男子面前,“王爷留步,皇上有令,任何人,无皇命,不得入内。”
“承王要护短,皇上也要回护?”紫袍男子讥笑道,“我皇家赫赫威仪,不是拿来让人践踏的。”
董蔚君低声提醒道:“王爷,此般话语,不该随意乱说。想必皇上,自有打算。”
“皇上年幼,诸事尚有考虑不全之处。诸位大人不劝着点,倒还帮着皇上。”紫袍男子怒颜气道:“历代先皇在时,这天下,何由得外人擅自做主。”
诸位首辅低头应是,这紫袍男子的威仪,他们是万不敢顶撞的。
见得此景,紫袍男子长叹一声,却也不再说什么,最后再看一眼深深殿门,然后才径自离开。
而此时的皇城内,也是慌成了一片。
通传过后,宫人从殿外入内,映着霞光,满目绚烂。
将太庙的情形一一回复,斥退宫人,独自在内。
素手抚过墙上壁画,留恋地再三临摹上面的笔迹,翊怡岚不禁泪如雨下。
……
夏末秋初,如水一般的江南,淅淅沥沥地飘着银丝,浑然将天地蒙住,只余下黑白两色。突兀的对峙,从一开始,就不曾给过谁临阵逃脱的机会。
暮色正在退潮,污浊沉闷的空气被清风吹散,狭长的青石道里,步伐急促,忽远忽近。
青藤茂盛的寂寞庭院里,我一遍遍重复着永不变奏的莲花三步曲。
抬首,挺胸,莲步三迈,月牙色蔓草褶皱长裙拖曳于地,发出簌簌的细微声响。两脚间绑着的红绳,不松不紧,拉伸得恰到好处。
驻足,轻甩手上蓝色锦帕,然后抬眉,回眸一笑,灿若石榴的笑靥,倾国倾城。
礼仪嬷嬷满意地点点头,一番恭维过后,才缓缓退下向母后禀报。
每日必修的礼仪,无聊而枯燥。不过三步,却圈住了我的韶华光阴,这一圈,就是整整十八回春逝冬至。
被灰尘遮掩住光辉的日子一片片滑落,幻化成粉,鞭笞着一颗颗麻木不仁的心。
我想,我丧失了什么……
这巍峨庄严的深宫内阙,恍若牢笼,将我关在里面,无分岁月。内心的渴望,盼能幻化出一双羽翼,飞出这片漆不见底的沼泽。
镶金镂银的紫竹清流屏风,将一方天地隔开,垂着帷幕,投出淡漠倩影。
月华似水,捻亮榻边一盏青灯,披衣起身,踱至窗前,依着轩台,将散发着檀香气味的银框木窗推开,清风抚面,芳香绕鼻。
繁华纷落,流金的秋夜,我眼光潋滟如波。
青石散乱排布的火红枫林里,我一遍又一遍地瞥见皇姐嫣红的容颜,她的身旁,站着一名陌生的男子。俊秀的眉目,却挂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沧桑笑容。一眨眼,清风扶过,他帮皇姐将额前一缕垂落的秀发挽到耳后。皇姐害臊地跑开,一步三回顾。
守夜的侍女巧步到来,垂着眸,将窗合上。
尘埃落定,寂寥无声。
鬓发斑白的先生静静讲述着,唇角翕张,一个个早已远去的古老故事穿过浮华糜烂,缓缓展现在我的眼前。
将几根茶叶放入杯盏中,冲入烫水,卷曲的茶叶缓缓展开,沁出淡淡的香味。
“韶华易逝,不过两年,公主殿下也该出闺了。”先生锊着他的及腰白须缓缓说道。
我闻言双手一颤,几滴茶水泼了出来,落在明黄纸笺上,水渍泅开,乌黑了一片。画中茵草游弋的景象,模糊了我的眼睛。
轻轻翻动的书页,褪色成一幕幕让人眷恋的过往。倏地,脑中想起那日枫林中的陌生容颜,愣得心也空荡荡的了,他和皇姐……
坐于水边亭台,垂头凝视,波纹回荡的池水里,自己的容颜越发的不清晰。
红袍金冠,巧眉粉黛,井然是出嫁时的皇姐,多多落红,阵阵心裂。
我从未预料到,当我挨着宫内青苔斑驳的高墙巧步奔跑,透过一扇扇错落有致的石窗目送眼眸湿润的皇姐出嫁时,会是我们姐妹俩此生、来世最后的一面。
那时,皇姐的身影,连带着花轿,在我的视线中远去。至死,皇姐也不曾再回来。
今天,我又回到了这里,回到了皇姐你旧时的闺房。
抚着皇姐你留下的痕迹,重温当初皇姐你写下“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时的感慨,我知道,宁死,皇姐你也寻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自由。那些绵亘千年都不曾衰落过的礼教道德,在皇姐你的面前,如瓷器般,不堪一击。皇姐你幻化出来的彩色羽翼,带着你,撕下婚嫁面皮后,狰狞的邪恶面孔;带着皇姐你,游览鸟语花香的江南雨巷;带着皇姐你,飞到山峦叠翠的绿林,依着今生所恋,泛舟湖上,自由的呼吸,自由的仰望。
可是,皇姐,你忘了带我一起离开。
江南,皇宫,它们不适合生存,以不适合生活。在这里,自由呼吸不得。翠鸟掠过,垂眸,回想雨打枯叶深沉的声音。
我解下玲珑小脚上紧紧束缚著我自由的三尺白绸,嘴角扬起浅笑。
晓风残月,一去不朽之音,凄美的撩人。
三更鼓声,伴着池边孤灯,映出池中漂浮的三千发丝,如雾中看花,不甚真切。
恍惚中,杨柳岸堤,一位撑着把游伞的长发女孩,漫步在云雾间,自由的憨笑。
……
落叶打在脸上,将翊怡岚飘远的思绪拉回。
脸上泪迹已干,只流下浅浅的,殷红。
皇姐,这次,我们是真的要,生离死别了。
若只如此,当初,皇姐你还会那么义无反顾地替她出嫁吗?
这万里山河,折了那么多英雄的腰,为何,还要我们姐妹三人再次肩负?
为何,一切,不能重来……
作者有话要说: ①摘自《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