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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暗香迟暮 ...


  •   顺沁六年四月八日,帝下懿旨,封钦州杜氏杜逸之子杜君逸、韶江周氏周博基之子周傅轩、豫州蔡氏蔡征之孙蔡霜离、渠州司晨氏司晨长丰之弟司晨璀等四人为翰林供奉,即日入宫伴帝左右。

      顺沁六年四月九日,朝议,帝宣,温州温沅之子温清远才高八斗,德志兼具,遂封其为致远侯,赐婚帝姬熙凝公主翊怡岚。韶江周氏周博基之子周傅轩志行高远、品行端正,帝喜之,乃赐婚宁州张家张耿之女张宁。

      裴州赵氏赵文翰之子赵阔才思敏捷,政绩卓异,故特遣陕溪为一方县令,官职卑微,位居七品。

      ————《朝凰史记》

      午后的阳光缓缓流动,溪水从石缝中渗出,落在硕大的荷叶上,然后沿着支脉滑落到池里。

      耀眼的阳光撒在池水上,波纹荡过,闪亮亮的,如铺上了一层银箔。清风抚过,宫人驻足,远远看去,高高低低的殿阁相互掩映着,看不真切。

      清香萦绕,一盏清茗,一抹执笔倚案而书的身影。

      衣袖摆动,朱毫划过,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箸笔,旁边一缕柔光轻盈地抚过笺页,然后又慢慢抽离。

      “飘若浮云,娇若惊龙。欣儿,你的字,越发秀丽了。”沁媛伸手揽过陆欣婉纤细的腰肢,将站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的黄绸女孩抱在怀里。

      “皇帝姐姐,‘飘若浮云,娇若惊龙。’是什么意思?是在夸赞欣儿吗?”陆欣婉仰起头幼稚的问道。

      “嗯……可以这么说吧。”沁媛揉着陆欣婉的头含糊的回道:“这些诗文,你家先生不曾教导过你?”

      “哥哥不许先生教导欣儿诗词歌赋、军政谋略。”陆欣婉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伤心的回道。

      “景宣也太过迂腐了。想朕这般年纪时,已是胸藏万甲,经谋擅略。”沁媛淡淡颔首,心里却突然有点堵起来。

      “哥哥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过睿智冷静,到头来,未必不是伤人伤己。”陆欣婉歪着脑袋,努力回想着当日言语。

      沁媛听到陆欣婉的话浑身蓦地一颤,再低头瞧陆欣婉时,眼已茫然。

      时光恍若倒流,过往的尘埃沉淀下来,残旧的记忆分崩离析,只余下丝丝血迹。

      白雪皑皑,只有两人孤立的天地。

      狂风袭过,掠起他们的长发,衬着点点白雪,远远看去,翩然若仙。

      枯树下的男子,笑若落樱,凄凉、颓败而绚烂。

      冰冷的积雪渐渐盖过他的膝盖,他直跪在雪中,如千斤磐石般,无丝毫动摇。

      一人走过去,勾起男子的下颚,逼着男子直视她。

      “我们,别无选择。”女子缓慢而坚定的说道,“为了这个位置,我们已牺牲太多。现在箭在弦上,只差一步……景宣,冷静。”

      “我决不答应。因为冷静,我已错过你一次、一生。”收回自己的视线,男子心底不禁涌起一股伤怀,“今天,除非我死。否则,你别想踏出这里一步。”

      “景宣,我现在,只剩下天下了……”截下一片雪花,看着它一点点变为透明的水珠,折射出一片惨烈的白,整个世界宛如一场奢华的晚宴。

      沁媛怔然许久,终于回过神来,对着陆欣婉幽幽的说道:“太过冷静的睿智,即是无情。你哥哥他,是希望你幸福吧。”

      “皇帝姐姐那么聪明,那不是很不幸福?”陆欣婉问道,一双无垢的眼睛里满是不解。

      浅笑,沁媛不说话,陆欣婉见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将头凑进沁媛的怀里,紧紧的搂着沁媛。

      正欲说些什么,沁媛抬头,却在不经意间瞥见不远处朝她们这里走来的一行人。陆欣婉顺着沁媛的视线看去,眉宇间又露出了少女不经世事的笑容。

      他们几人本是随性而逛,不料遇见沁媛,他们自不能视若无睹。

      俯首行礼,几人恭敬的站到一边。

      唯有一人直接走到沁媛身旁,在沁媛的示意下坐到沁媛身旁。

      陆欣婉在沁媛怀里不安的挪动着,两只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祈煜。

      沁媛按下陆欣婉不安分的小脑袋,颇有威严的说道:“欣儿,不可无礼。”

      “皇帝姐姐,这个大哥哥是谁,怎么欣儿从前从未见过?”陆欣婉好奇的问道。

      “他是承王,朕的夫君。”沁媛淡淡地回道,一语落定,几家人心。

      祈煜仍是好脾气的笑着,陆欣婉向被人灌了迷汤一样,挣扎着要跳到祈煜的怀里。

      “欣儿,不可失大家风范。”沁媛训斥道。

      欣儿虽然撅起嘴看着沁媛,但还是很听话的安静了下来。

      “诸卿来的正好,欣儿方才临摹了一幅字画,正愁无人赏看。”沁媛安慰的看了欣儿一眼,才抬头招呼身边几人。

      六人闻言走到桌前打量起桌上字画来。

      素白纸底,淡青边纹,浓黑笔墨。

      此幅字画以山水为背,淡雅而不失风气。

      边上纤细字体,墨迹犹未干尽。

      烟笼泊淮,落叶枯花。暮色迷醉,醉里寒烟翠。倚轩北望,暗香幽魂。酒入愁肠,挥泪相思。

      清流缘薄,莲出淤泥。折腰嗅馨,馨芳绕舟木。辗转徘徊,重又无眠。菊之隐逸,莲之君子。

      暗香浮动,阔笑渐消。多情皆无,无情反被恼。香冽甘醇,酒尽杯空。不消残酒,青蓑斗笠。

      萧来怅道,霜林迷醉。离恨愁怅,怅零残破碎。风袭云涌,顾影自怜。今宵重阳,复又重阳。

      岁尽俊惨,容老人枯。殷红漫天,天地皆哀怨。高门显赫,岂知民苦。争斗不休,帝心千改。

      六人失神,看着字画,皆沉于诗中那风花雪月的璀世年华、残碎破旧的黄皮书卷、还有不堪回首的失意眷恋中。

      陆欣婉见几人沉醉的神情,便也径自高兴起来。

      沁媛伸手捏了陆欣婉嫣红的嫩脸一下,“顾着高兴,可是忘了信使一事?算算时间,景宣的信也该到了。”

      经沁媛提醒,陆欣婉猛然想起自己入宫的目的。

      倏地从沁媛怀里跳下来,三步并两步的就要离开。

      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陆欣婉回过身来跑到沁媛身边,冲沁媛问道:“皇帝姐姐,哥哥已离家六年,欣儿想哥哥了。皇帝姐姐,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沁媛闻言脸色一冷,眼底有一丝阴霾略过,复又沉于平静。

      陆欣婉不曾发现,坐在一旁的祈煜却看到了。

      叹息,祈煜不着痕迹的握住了沁媛的手。

      沁媛笑着抽开,揉了陆欣婉乌黑的秀发一把,然后才慢吞吞的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当顶天立地,为国捐躯。你哥哥为国戍守边境,令敌寇闻风丧胆,乃世所英雄。欣儿,你当谅解。”

      “欣儿明白。”陆欣婉委屈的应完,一旁的奶娘连忙牵着她离开。

      目送陆欣婉走远,沁媛才回首对六人笑道:“诸卿觉得如何?”

      “字若飘龙,诗如醉柳。”周傅轩向前一步,说道。

      字虽好,但还不算成熟,这想是那陆家小姐陆欣婉所写。至于诗,其中历尽沧桑之情,却不是那个不知世事艰难的小女孩所能写出来的。

      所以,这字虽是陆欣婉所写,但这诗应是沁媛所吟。而他一番说辞,既捧了那陆欣婉,又赞了翊沁媛,故应能讨圣心。

      沁媛听后如周傅轩所想般对他点头笑了笑,“欣儿若听见周卿一番话语,定欣喜不已。”

      “臣,句句肺腑。”周傅轩回道。

      扫了一眼,沁媛单手敲桌,意味深长的说道:“诸卿可知其中深意?”

      六人垂首,不敢答复。

      凭他们的才华,这么浅显的意思他们不会不明白。

      沁媛向身边望去,期望祈煜能点明。其他六人不敢说,他却可大方说出。

      祈煜无奈,却也不愿违逆沁媛的意思。

      “回禀皇上,本王对诗词不甚了解。但这首诗里,似乎暗含了诸位大人的名字。”祈煜回避了让众人最为敏感的问题,而从另一角度顺了沁媛的意。

      六人这才明悟,他们原只以为这是沁媛用来警醒他们的诗词,倒没留意这其中含了他们的名字。

      现在想来,也觉沁媛用心良苦。

      翠、轩、霜离、清远、君逸、阔……

      “承恩慧眼,欣儿胡闹,倒教诸位大人见笑了。”沁媛不着痕迹的说道,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陆家小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风采,将来必前途无量。”司晨璀替众人回道。

      “诸卿高抬欣儿那丫头了,她若调皮起来,可连朕也没法治服呢。”沁媛调笑道,转念一想,抬头看向一紫衣青年。“温卿入宫已有不少日子,但不知卿可曾去见过熙凝长公主?”

      温清远听见沁媛的问话,才从失神中回来,“熙凝长公主身居皇宫内院,臣乃外臣,男女有别,臣实不敢坏熙凝长公主的名声。”

      没想到,当日的青衣男子,竟是……

      “温卿知礼,朕很欣慰。罢了,今日天气不错,过会儿朕处理完政务后,卿就随朕去熙凝宫用膳吧。”沁媛说道,语气强硬,不容拒绝。

      “臣,遵旨。”温清远心中便是再不愿,也不敢违背沁媛的意思。

      “赵卿,朕很看中你,所以才派你到地方去历练历练。这虽降了官,但不过几年,朕便会调赵卿回来。到时,你可不要让朕失望。”沁媛话锋一转,锋尖直指赵阔。

      “臣必不负皇上重望。”赵阔平静的回道,语里无丝毫埋怨之意。

      “赵卿大义。”话未完,罗勒就快步入内,附耳说几句,沁媛脸色不变,但嘴角却已挂上了一抹邪魅的笑容。

      “朕还有要事要处理,便不陪诸卿再此闲聊了。”沁媛起身欲走,后又顿了一下,回头朝祈煜浅笑道:“今晚承恩若无事,也陪朕去看望熙凝长公主吧。”

      祈煜笑着应是,杜君逸六人也俯首恭请圣驾离开。

      离开御花园,步入忠政堂内,沁媛屏退左右,坐在龙椅上翻看案前蓝镶战报。

      金阶玉砖上,四位首辅大臣俯首行礼。

      首辅大臣,二品,分掌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和外政轩,乃朝凰最有实权的官职。太傅,一品,专职教导帝王军政谋略、礼乐骑射、识人御下之道,乃朝凰品级最高的官职,无实权,却对帝王影响最大。

      上下相制,品级相压,沁媛设此官制,重在限制权等丞相的四位首辅大臣的权利。

      些许目光停留,沁媛虚无缥缈的目光在阶下一张张各怀心思的熟悉面庞上滑过。

      赵文翰,字翔尉,年五十五,裴州赵氏。其承家业,二十入仕,官居户部侍郎。及年三十九,沁登基,改国号,重任官吏。赵文翰乃拥帝一派,其功居伟,其才堪予重任。及,帝授其首辅亦职,掌中书省,领省下五部。

      陆邵寂,字恩良,年四十,沧州陆氏,庶出,乃飙骑将军陆邵峰之兄。其军略平平,政才出众,为人礼贤下士,不妒贤良。其幕僚府因此人才济济、各类异能怪者不计其数。顺沁元年,帝启用,官拜首辅,掌枢密院,领六部之一的兵部。一朝沐龙恩,便得以免却世人三十年的寒窗苦读。世人攀爬一生也怕抵达不到的高巅,历朝历代也只有其一人能从身无累赘两袖清摇身一跃变为紫绶缚身万事缠的当朝首辅。其为官六年,政绩卓异,飙骑将军陆邵峰能统领百万大军百战不殆与其不无关系。

      杜逸,字漠辰,年三十七,钦州杜氏。杜家偏隅一方,本是寻常富家,无权无势。后,杜逸之姐杜微语奉旨入宫侍奉冥帝,生皇长子,位九嫔之首。杜家蒙获龙恩,扶摇直上,皇亲国戚,监察大官。天冥二年,郑沁兰入宫,杜微语失宠,郁郁而终。念及皇长子,冥帝疚,再将恩于杜家,重用之。杜家长子杜逸年二十五,为太傅,教授帝姬熙沁公主翊沁媛。助帝登基,功成,其任首辅兼太傅之职,权管御史台。四辅之中,品级为最,其所献之策,帝无不许之。

      董蔚君,字荣恒,年四十,昌州董氏。顺沁三年,举国恩科,其单身赴考,中魁,任三品翰林供奉。不过两年,其因拒收贿赂而招人陷害锒铛入狱。杜逸晓情,为之洗冤,乃引荐于帝。帝见,一夜长谈,觉其德行廉洁、心思缜密、善于外交辞令,故设立外政轩,授其首辅一职,正二品。

      “朕不想将战线拉长。”沁媛缓慢而坚定地吐出自己的决定。

      “皇上圣明。”陆邵寂上前一步奉承道,其余三人皆是文臣,军务之事,他们不甚了解,也不能越权插手。

      军政分离,铁律如山。

      “枢密院众臣对此有何看法?”沁媛看着陆邵寂问道。

      “趁胜追击,重创敌国。弱其猛势,立我朝威。”单手撩开锦袍下摆,左膝跪地,右脚曲起,陆邵寂直视沁媛,铿锵有力的道出。

      沁媛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转头用目光询问另外三位首辅的意见。

      “皇上,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今年我军粮饷耗费已大大超过户部预算,边境死伤的精锐兵卒也非一纸征兵令能弥补的。加之两淮洪涝灾害严重,朝廷所拨赈灾之粮、银已不是个小数目。现若再动国库存粮,后果不堪设想。”赵文翰先一步回道。

      “赵卿言之有理。”没有矫揉造作的辞令,没有虚情假意的阿谀奉承,一如既往的直言不讳,正是赵文翰的处事风格,亦是沁媛令他统率五部的用意。

      “皇上,边塞之地,两国交接。虽椎场尤盛,然纷乱已久。而前战之所以获胜,乃师出有名,将帅一心,誓死奋战以殉家国方取战胜。战后,收地千里、敌民万户。依臣薄见,边地民怨未平,治乱之条贯未下,卒之休养不足,粮草后备尚未载道,实在不宜再兴兵戈、大动干戈。”杜逸刚不苟合,遇事敢言,忠诚不阿,正是沁媛所喜。

      “皇上,臣以为,此战,可打可罢。打若胜,可迫敌国应我国‘无理之求’;败,凭着目前优势,我朝便少其战败赔款,亦无甚得失。而罢,则可平民愤,安民心,重修椎场,缓两国之冲突,亦是利国之举。”董蔚君说道。

      “卿还是老样子,一半一半,谁也不招,谁也不惹。”沁媛调笑道,倒也不甚在意董蔚君额态度。

      “皇上言重了。”董蔚君不急不慢地回道,其脸上地神色,与沁媛如出一辙。

      “陆卿可还坚持?”沁媛转头问道,对于这位自己亲手提拔地军机首辅,沁媛还是很敬重地。

      “皇上,臣以为,此战非打不可。”陆邵寂固执地说道:“天冥十四年,国乱,蟠龙趁机攻入,挫我朝兵卒数十万,民死不计。不过半月,我朝边境数万里地皆沦入敌手。敌性残暴,禹州之地,烈火燎原,一月不灭,人畜皆无。后,皇上登基,授命飙骑将军领兵十万赶赴边疆。数月,我军转战千里,矢尽道穷,殍尸遍野,迫敌固守。时,失之国土未全收,卒之困顿不能解。顾全大局,乃收兵休养生息。对峙数年,今我朝政局稳定、兵力强盛,又恰逢敌国朝堂动荡。此时不攻,更待何时?收复失土,重竖国威,近在眼前。”

      “皇上,飙骑将军不奏朝廷,擅自开战,已是欺君枉上、大逆不道。而其待罪之身本该回朝受审,奈何其好大喜功,烽火天下,无视皇上,轻贱人命,以致民心尽失,害国大义。”陆文翰说道:“皇上,飙骑将军不知君臣之分,不明治世亡国之道,擅自用兵而不顾朝之急,此乃其三罪。律法大义,不容徇私,皇上圣明,定秉公处理。”

      “董卿,按律,飙骑将军该当何罪?”沁媛并没有当面回答赵文翰的责问。若没有陆邵峰驻守在边境地五十万精锐之师,她何以稳固皇权?何以抵御敌寇?

      “回禀皇上,按照律令,欺君枉上者,凌迟处死;越权行事者、期满朝廷者,当诛;犯及皇威、不守臣道者,当迁徙万里、囚禁致死。”董蔚君按律一一答道,依他对沁媛地了解,晓得沁媛绝不会处置陆邵峰。而赵文翰,不过是在逼沁媛妥协罢了。

      站在一旁地杜逸抬眸看了沁媛一眼,脸上皆是了然之情。

      “律法无情,朕确是为难了。”沁媛低声对罗勒吩咐了几句,罗勒躬身退下,不一会儿又步入殿内,将一封信交给赵文翰。

      赵文翰脸上露出震惊地表情,然后执信地手开始颤抖起来。

      “朕虽未拆封,但信中所书,朕不看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赵卿忧国忧民,朕甚为宽慰。”将赵文翰地表情收入眼底,沁媛幽幽说道:“此战,并非意外。朕胸怀天下,对此思量已久。飙骑将军之所以突击敌军,乃授命于朕。那时敌国和使刚至,三位首辅事务繁忙,所以朕只召了杜卿入宫商讨。”

      三人将信将疑地看着杜逸,杜逸无奈地叹息一声,委婉地应承了沁媛地话:“皇上重用之恩,臣必以死相报。”

      三人闻言噤声,沁媛维护陆邵峰之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沁媛闭上眼睛,指尖抚过赭黄衣袖,细细摩挲上面地十二纹龙章纹。

      暗烛明灭,杜逸四人垂首等待。

      不一会儿,沁媛睁开眼睛,执起案上朱毫,就着浓稠墨汁,在展开地红镶奏折上挥洒自如。

      搁笔,待墨迹挥干,沁媛向后挥手。朱颜会意的上前,合起奏章,将其交到董蔚君手上。

      董蔚君打开红镶奏章,略微扫了一眼,满脸的不可置信地惊愕不定。询问地目光投向沁媛,沁媛低头批示奏章,并未给其回应。

      赵文翰和陆邵寂两人心中虽疑,但权不越职,他们也只给怯怯而退。

      三位首辅大臣退下后,按照惯例,杜逸仍是候在殿内。

      “那几座城,虽无用,留着也无大碍。”杜逸隽永谏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扰之?”沁媛说道:“我朝凰泱泱大国,朕还不至于会被眼前这点小利迷惑。我朝昀霖军之所以战无不胜、所向霹雳,皆在于一个‘精’字。然军队再精锐,也不过五十万人而已。拉长战线、分兵守城,与自我灭亡有何不同。更何况沥州与岩琅相接,其族凶残,本是它国之困,我朝凰何苦惹之?”

      “圣上遇事不惊,受惑心静,对其厉害分析,亦鞭辟入骨。臣身为皇上太傅,心中甚是欣慰。”杜逸恭维道。

      “太傅总爱绕着弯子教训朕。”沁媛调笑道。

      “皇上也时常揣着明白装糊涂。”杜逸回应。

      “陆老王妃想是急糊涂了,竟敢变着法子哄骗欣儿来套朕的话。”沁媛颇有深意地笑了笑,这种主意,直觉告诉她,定与阶下之人有关。

      “关心则乱,陆老夫人爱子心切,便有不妥之举,亦可酌情考量。”杜逸低了低头,“连深闺礼佛的陆老夫人都惊动了,这谣言,怕非意外。”

      瞟了杜逸一眼,沁媛才缓缓说道:“这谣言扩散的速度,确是快了些。这关头,万事由不得己,谨慎点,总不会错。”

      “皇上可要臣查处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杜逸试探的问道。

      “不必了,且让那帮粗鲁武将操些心思。好让他们长个心眼,免得整日被人算计还不自知。”沁媛拒绝,有时候,不断绝谣言,会有更大的用处。

      “皇上,臣还有一言,不只当讲不讲。”杜逸拘了一礼。

      “太傅何时与朕这般客气了?”沁媛皱眉,杜逸若是先礼后兵,那其道出的事,总会出人意料。

      “皇上,外患内忧,奸邪无状。然外患可防,内患无措。而藩镇割据,唯靠兵权。故自蜀国起,历代帝者,皆行更戍。兵无常帅,帅无常师,内外相维,上下相制,等级相轧,是以天下晏然。”

      “太傅……”沁媛挑眉不语,片刻后,才用懒洋洋的声音说。

      “皇上,今不同往,如有变故,亦不意外。”杜逸截断沁媛的话径自说道。

      “太傅,能得朕信任的人并不多。”沁媛淡声陈述道。

      “是臣多虑了。”杜逸退了一步,他的本意,不过提醒而已。

      “太傅之虑并不是无理可咎。领兵在外多年,景宣不曾回朝述职过。朝中那帮老臣,已是怨言已久。”沁媛如实说道。

      “若只有怨言,那一切都还在皇上的掌握之中。”

      “就是太过平静,朕才觉无趣。”沁媛拿起案上一份奏折一开一合的拨弄着,“杜逸,既然有人挑衅,我们不推波助澜一把,怎过意的去?”

      “皇上想达到何种目的?”杜逸疑惑的看向沁媛,局势越乱,越能迷惑人心。但若掌握不好,被迷惑的反倒会使自己。

      “杜卿自个掂量就好。朕既交给你全权处理,便不会再过问。”说完,沁媛语气转厉:“那些刺客的身份可都查清楚了?”

      “回禀皇上,臣已查清。”杜逸顿了一下,犹豫半晌才开口说道:“那些刺客,是司晨家的人。”

      “司晨家?”沁媛若有所思地低喃着:“司晨家也太大意了,那些个暗谍混入家族多年,他们居然浑然无觉。”

      “皇上就不怀疑此事真是司晨家所为?凭着蛛丝马迹,虽可断定那些刺客是司晨家的人。但这究竟是他人陷害,还是司晨家故意之为,还不得而知。”杜逸回道,凭己之思盖棺定论,对于帝者,并不是个好现象。

      “无论是否司晨之意,凭刺客之身,朕便能将其法办。而司晨何者,其会致己犯罪至罔加?更况,卿又怎知,司晨家中无朕之人?”沁媛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却透露了太多的信息。

      杜逸心中一凛,低头,等待沁媛吩咐。

      “今晚,朕要夜审刺客。太傅且去安排,朕不想闹得人尽皆知。”说完,沁媛双手合握,指尖相互摩梭,似在做着什么重大的决定。

      “皇上?”杜逸低声道,他心中有预感,沁媛接下来要说的,定与扭转战局有关。

      沁媛浅浅的吐出了一口气,眼中的犹疑随即化为坚定果断的辉芒:“太傅,熙琳公主为保国安,出嫁多年,现已身心俱疲,劳累非常。朕心宽慰,只望其能安养天年,不再被俗世叨扰。”

      翊筱茜,字夕琳,年二十八,封号熙琳,乃冥帝长女。顺沁元年,蟠龙趁虚而入。苦战数月,两军僵持不下,唯有议和停战。议和,签订条约,两国许诺三年之内互不侵犯,并重开椎场,和亲通商。帝姬熙琳,乃远嫁蟠龙三皇子萧奕。蟠龙罄寒长公主,亦嫁于朝凰靖南王为王妃。

      “皇上……”杜逸惊呼道:“战场上的血腥,何苦累及宫廷。熙琳长公主对朝凰,已仁至义尽。”

      “皇姐的处境,太傅心里自有个谱,朕虽不忍,但与其看着皇姐屈辱得活着,左右砍不断情丝,不如让朕替她了断。”沁媛凝视着杜逸的眼睛异常认真的说道:“在家国大义面前,再繁的情丝,也不过尔尔。太傅当年所谏,朕铭记在心,时不敢忘,亦依言奉行。如今,此理依旧不灭。太傅既授人以理,亦望能以身作则。”

      “臣没皇上想得这般洒脱。”杜逸拒绝。

      “太傅自谦了,你和朕都一样,都懂得如何取舍……哪怕。舍去的代价,是要对自己残忍。”沁媛步步紧逼,她的决议不容任何人反对。

      “皇上,凡事不过三。而飙骑将军所为,已不是第一次。不管过去如何,现在他只是戍守边疆五十万大军的统帅。位居臣下,就该守着为臣的本分。擅自行事,就该自己负责。”杜逸平板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前次是孤寡老幼,这次是凄苦妇人,不知下次,又为何者?”

      “太傅此言虽不假,但也有失偏颇。”觉杜逸言词之犀利,沁媛沉声道。

      “皇上,帝圣臣贤,天下之福也。君明臣忠,国之福也。然飙骑将军食君之禄,却不谋君之事,率百万之军,顾自动乱于天下,惑乱于高功,威慑于皇权,失道于民心,此谓罪大恶极也。前次,其功大于过,圣上命人灭边境数商以正其名,臣无可厚非。今者,其过大于功,圣上欲庇之,臣亦无话可说。但若在有下次,望圣上能依律法办于其,莫要致臣等心寒。”杜逸字字珠玑毫不顾及沁媛的身份。

      沉思片刻,沁媛开口应允:“朕会谨记太傅教导。”

      “皇上圣明。”得到沁媛的保证,杜逸明显松了一口气。

      又是一阵沉默,殿内昏暗,明黄龙椅折射着淡淡烛光。

      沁媛站起,转身负手而立。

      “太傅,六大世家,纪家已灭;司晨在朝势力大减;下任赵氏宗主赵阔被贬降官;蔡太傅年岁已高,时日不多;周家龙恩正盛;苏家生意亦得朝廷维护。朕当日‘一灭、二恩’三慑’之策今已实施了一半,余下五家相互猜忌算计之况日益紧迫,太傅且替朕盯着点,莫让局势脱离掌控。至于宫里头,太傅且安心,朕昭君彦入宫,并非想扣着他做人质。朕尚年幼,历练不足,而诸事繁杂,朕总需个左膀右臂替朕分忧。君彦博览群书、知晓天文、德才兼备,甚得朕意。太傅且让令郎在宫里历练几年,早日熟悉政务,对犬子将来的仕途不无助力。”

      “皇上,人心叵测,处世不易。臣不过,略有担忧罢了。子孙的福分,臣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杜逸答道。

      “杜卿在怨朕。”沁媛肯定的说道。

      “臣,不敢。”杜逸恭谨的回道。

      “太傅过于拘谨了。一场戏曲,若总是不瘟不火,虽不乏味,但也无新意。朕非昏君,自不会为戏后增添趣味的小插曲而迁怪于卿。”沁媛顿了一顿,突然话锋一转,道出一句:“杜卿昨日上呈的奏章长篇累牍、春秋笔法,蚕食吞鲸之策虽差强人意,但若景宣惨淡经营,也不至于让人贻笑大方。那件事,暂先这样办吧。”

      “为皇上分忧,是臣的本分。”杜逸恭敬的回道。

      “太傅且回吧。”对谈不愉快,沁媛也不想强留他。

      另外一边,赵文翰从宣政厅出来后,也不避嫌,径自向承恩宫走去。

      承恩宫原名康仁宫,本是前朝皇贵妃杜微语的居所。皇贵妃杜微语病逝后,此殿多半荒废。顺沁六年,承王祈煜入宫,帝下懿旨,将其赐予承王,改其名为承恩。其间华贵,位居魏玄第三,处于沁仪殿与泓苑殿之下。沁媛让祈煜居于此地,以示恩宠之意。

      杜君逸等翰林供奉入宫后,名义上乃伴帝左右,实则入居承恩宫伴承王祈煜作词赋曲,闲散度日。赵阔和温清远不在翰林之列,却仍被帝一纸诏书召入宫中。帝以叙旧之名许赵阔延迟上任时日,以熙宁长公主之义留温清远于宫内赏玩。看似恩宠,却井然将朝凰几大世家权贵推到刀锋剑口上。如此,无论他们是否想明则保身,都不可能跳出这个既定的漩涡了。

      烦人通报后,赵文翰在承恩宫外静静等待。

      后宫深殿,朝臣不得诏令不许擅自滞留入内,以防宫阙惑乱。承恩宫现虽是承王祈煜的住所,但规矩却不能因此罢废。所以赵文翰若想觐见承王祈煜,必先托人通报,祈煜应允后,需经礼居郎记录备案,然后才有人来恭请赵文翰入外殿晋见。两人见面时,旁需候着礼居郎将他们的对话一一记下,然后上呈龙案待帝御览。而赵文翰要求见赵阔,只需经承王祈煜允许,在《内起居注》上备案,旁便毋需礼居郎将他们的对话一一记下。帝立下此条宫规,以示尊重臣子之私。但赵文翰何尝不知,这宫中,本无私密可言。

      莫约过了半个时辰,先前前去通报的宫人才缓步出现。

      领着赵文翰入内,吩咐人奉上茶水,那宫人才掩门而退。

      “皇上要下手了。”赵文翰见到赵阔开头就是一句。

      “皇上早已出手,只是一直不动声色而已。”赵阔倒也不甚在意,“把我们都召入宫,接着后宫的微妙将整盘棋局打乱。这一招,不可谓之不妙。爹,六家分裂,已呈不可逆转之势。”

      “皇上要的,可不仅仅于此。”赵文翰担忧道:“阔儿,上次,你确是鲁莽了。”

      “爹,倒也不见得……”赵阔起身替赵文翰沏上一盏茶,目光放低,凝神认真地看着青色的茶水流入青瓷玉盏中。“这般容易,皇上定不会将周家视为心腹。如若真信,这道圣旨根本就不会出现。”

      “阔儿,圣心难测。现蔡家无靠,杜家犹沐隆恩,周苏二家暂无风险,司晨已然无力,温家商宦无碍大局。几大权贵名门之中,我们赵家已然被推上刀锋。可是一步,都疏忽不得。”赵文翰虽如此说,语里却无丝毫担忧之意。

      “爹心中已有打算?”赵阔恭声问道。

      “丁忧。”赵文翰毫不犹豫的回道。

      “以退为进,以柔克刚。这时候远离中枢,不施为一个名则保身的好法子。”赵阔明白父亲心中顾虑,故转言安慰道:“离帝限还有一年,爹时不必为儿子担忧。”

      “鹬蚌相争,并无鳏寡孤独之别。红墙高瓦之内,并非审时度势就可置身事外。”赵文翰说道,声调渐高,拖得很长,萧瑟的感触,如秋日衰弱的蝉声。

      赵阔的身影隐在黑暗里,只有丝缕阳光散在他的侧脸上,深沉得诡异。指尖沾了点茶水,赵阔在桌上写下了几字。青色的茶水在桌上留下了一条条水痕,然后渐渐下渗。不一会儿,就消于无形。

      “儿子夙樱疾病,常在床褥。皇上仁厚,定不会拒臣往江南休养之请。”赵阔一字一句的说道:“不日,等此事了,儿子便会离宫上任。为免受儿子所累,爹明日便上呈丁忧奏请吧。”

      “阔儿终是长大了……”赵文翰起身,走至门旁,将门拉开,耀眼的阳光斜射下来,散落满殿,连空气中的细微尘埃,也无所遁形。“只望,不会弄巧成拙。”

      “爹且放心,儿子定会让皇上明白,与整个世家为敌,无异于……”自寻死路,赵阔并没有将最后几字吐出,但赵文翰却已明了。

      晓得自己儿子骨子里的骄傲,赵文翰并未劝解,只是浅吐了一口气,然后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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