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沁源》翎星散落

69、兰语凝烟

　　纤纤素手缓缓伸出，拈一瓣花，满指的微凉，终究还是，逃不过这场迷离的断肠劫。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玲珑下层台，绮衣鸳鸯被，发簪衔云发，玉步逶迤，长袖拂袂，虞琴清音绝，珠帘翠帐青竹屏风。
　　抬首远望，楼台相掩映，城阙互相望，宫殿重帷冷，雕甍落日沉。
　　轻叹一声，沁媛揽住陆邵峰的腰，整个身子倚在陆邵峰的怀里，十指交握，姿态楚楚。
　　“皇上，这于礼不合……”陆邵峰轻声喊道，语气里充满无奈和怜惜。
　　落日的最后一抹余光已然消失在宫闱那头，沁媛并未理会陆邵峰，只是伸手虚握，掌心里什么都没有，终究什么都没抓到。
　　“一个人活了多久，回忆就有多久。”一眨眼间数度春秋过，又是一载光阴，世间万物沧海桑田，竟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沁媛慵懒地靠在陆邵峰怀里，继续开口说道：“受伤的这些日子朕想了很多，昔日很多的事情都在脑海里一一浮现，其中也包括朕和你的。”
　　曾经的青梅煮酒、两小无猜，如今的情深意浓、生死相许，终抵不过命运的安排，自此以后天各一方，曾经相恋却不能相守。
　　“朕知道，这些早已铭刻在心的记忆，即使当朕一天天老去，朕还是会记得它，朕依旧还会为了它而执迷不悟。”沁媛一味细数旧事，表情里蕴含着丝丝暖意。
　　“那年初夏，烟雨缭绕，夏鸟鸣翠，兀自亍立和摇曳着荷叶飘散着清香。你自亭中走出，一身繁复宫装，步履缓慢，藕叶和莲花不时抚弄着你的衣襟，你嬉戏着，身影渐小渐逝在宫道尽头。那时我就在想，等你长大，我就要将你这个小仙女娶回家。可是乍醒之间，却也不过是繁花过眼，南柯一梦。”陆邵峰黯然失神地说道：“这场荒唐，早该结束了。”
　　“景宣……”沁媛低声呼道，远处丝竹管弦编钟的合奏奏起，将她得声音湮没在喜乐声中。
　　“这些丝竹管乐之声，本是让人欢兴之曲，如今却让我莫名心酸。”陆邵峰眼里一分悲凉，三分寂寥，眉心的那一点沉，“原来只有悟透生死，才能堪破世情。我想更接近你，却到底是飞蛾扑火，一瞬间的灼热过后，粉身碎骨魂不见。”
　　一生浮华，疆场横扫千军杀敌无数，朝堂上叱咤天下谁敢不服，却不曾想这半生花月，究竟隔着几处烟雨楼台，虚幻迷离。
　　“景宣，你恨我吗？”沁媛抬起头来望着陆邵峰俊俏的侧脸，轻声问道。
　　陆邵峰只是反手揽住了沁媛，紧紧抱入怀里，似要将沁媛揉碎般，然后将下颔顶在沁媛头顶上，良久默然无语。
　　“你这个样子，让我想到了离开皇宫的那半年，无数个让我将近疯狂的夜晚都是我们相依而过的。那时若不是你陪在我身边，如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变成与先皇那样，暴戾残忍，将人命视为草菅，事事蛮力为之，宁负天下人，也不愿天下人负我。”破碎的心，一生也无法园的梦，胭脂后的笑靥流过忧伤的痕迹，红颜的风华湮没在尘埃之后，涤尽半生恩怨情仇，研透水墨将一生催化。
　　“我也很是怀念那段走在刀尖上的日子，每日一同分析朝局，出谋划策，然后凭着自己的智谋暗地里四处拜访朝臣，劝谏说服其推翻暴政。一样是在阴谋里生活，那段日子却是完全为了我们心中那个遥远的梦想而在努力着。我们始终放不下天下百姓，所以虽不在皇宫重闱之中，却不能不牵挂着它。”陆邵峰伤感的陈诉道，“这座宏伟而壮观的皇宫，拘禁了我们十几年，也将一直拘禁下去。直到某一天，我们都逝去，尸身还是要埋进皇陵，始终挣脱不了这层没有枷锁的束缚。那是从我们血液里流出来的信念，是烙印在我们骨血里的使命，也是我们逃脱不了的责任……”
　　“昨天发生了很多事情，让朕感到无力。在这个皇位上坐了七年，却如过了几百年般的漫长。近日，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朕也曾想过，若这个皇位就这样被随便哪个藩王夺了去，朕岂不就自由自在了。”长风将沁媛的鬓发吹乱，抚过陆邵峰的脸颊，似也撩起陆邵峰心底一缕莫可名状的情愫。
　　“谁下的毒？”陆邵峰不由蹙眉问道，“可让太医令晨焕延查过毒药的药性？”
　　沁媛上前两步抚着粗大的雕龙祥云玉柱，低声诉道：“以后都不会再用他了。”
　　陆邵峰疑惑的看着沁媛，不知来龙去脉的他如今只能是一头雾水。
　　“承王中毒之事，本是靖安王萧奕一手策划，萧裴令人联络凌国遗腹子董日奎，让他与岩琅拔戊极的属下秘密会晤，将岩琅独有的毒药带到中原来，秘密送入宫中，准备要毒害承王。却未料被人从中掉包，如此那个人是谁？朕不愿去猜，却不得不承认，那个人与朕极为亲厚。”沁媛平淡的说道，已经没有最初知道时的伤感，“朕的医术虽未及晨大人高明，但也不算太差。根据朕的诊脉所得，承王阅起居注那时中的绝非是致人死地的毒药，而只不过是让人吐血的寻常毒药罢了。那么，承王又是如何中的毒？再根据承王的脉象，似是喝了丹阙，一种极为怪异的药。若是如此，谁能在不惊动太医院的情况下下毒？后来，直至派人查证，朕才不得不信，晨焕延从一开始就是有意接近我们，潜伏在我们身边，利用我们的信任，做些伤害着我们的事……”
　　陆邵峰没有回话，一时间还不能消化掉这个消息。
　　“在纳六宫之后，朕曾与太傅康志安见过面。太傅曾与朕说过，蟠龙徽州在仿照我朝凰的双曲弩。那时有人想引朕怀疑身边的四位贴身暗卫，朕并没有相信，但还是派人去查了一下那个双曲弩的虚实。”沁媛缓缓陈述道，“而据朕所查，确有其事。至于双曲弩的构造图，也只有三个人看过，朕、你与晨焕延。”
　　陆邵峰拧眉看了看沁媛，心中诧异，竭力思索了许久，才开口道：“那么，晨焕延是谁的人？”
　　沁媛并没有回答，对于这个问题如今已没有了回答的必要。事情已经过去，一切都不能重来了。
　　“昨日之事出的蹊跷，宫中防卫到底疏忽了。”沁媛漫不经心的提到，话中有话的看着暨阳王陆邵峰，“昀霖军督军统领丁侥清以一人之身领帅皇城四军防卫与骁骑营右军，到底是勉强了点，所以才会让人有可趁之机。”
　　“皇上可以派人为丁大人分忧。”陆邵峰提议道，说出了沁媛心中所想。
　　“暨阳王以为何人可以担当此重任？”沁媛低声询问道，渐渐绽开笑容。
　　前面走来一行宫人，齐步走到沁媛两人面前，接着半跪在地上将手中的奏章双手上呈给沁媛。
　　“兵部侍郎苏璧文武双全，可堪当此任。”陆邵峰低沉的音调响起，不带一丝情感。
　　沁媛认真想了想，觉得不妥的说道：“让苏璧当但此任，实在是大材小用，委屈他了。他的抱负在家国，在百姓，而不是这小小一座城池，不过数千里的土地。”
　　“家国不在大小，又何分职责之高低？”陆邵峰抬起头来，正对上那双细长的凤目，淡淡的笑了。
　　“罢了，另挑一人吧。”沁媛摆手说完，眯起狭长的凤眼饶有兴趣地看着远方宫闱。
　　轻轻点了点头，陆邵峰接过宫人手中的披风，为沁媛披上：“不如由微臣暂时顶替上，待皇上找到合适人选再换下微臣。”
　　“暨阳王任文学阁大学士，监《朝华清流》撰写也有一段日子了，是朕糊涂了，竟置闲暨阳王如此之久。”沁媛挥挥袍袖，满口答应下来，“朕允了便是。”
　　“谢皇上恩典，臣必肝脑涂地，尽忠职守，以报天恩。”陆邵峰后退了两步，单膝跪在地上宣誓道。
　　沁媛款步走下台阶，向前走去，极薄的披风在清风下曼妙而起，轻舞飞扬，别是一番风采。
　　“陆首辅近日忧心忡忡，可是家中有事难了？”沁媛蹙眉问道，脸上的冷淡被温文儒雅的笑容代替，却再也找不到往日的熟悉气息。
　　“皇上心知肚明，臣也不多说了。正所谓清官难料家务事，家兄也始终逃不了。”陆邵峰无奈的回道。
　　“岩琅野心勃勃，妄图攻占中原，但我朝凰的江山又岂容他人染指。”走过长廊，沁媛铿锵有力的说道，“岩琅计不如人，又出此下招，我们先前求和的举动岂非又要功亏一篑……”
　　“我们都还年轻，一切可以重新再来。”陆邵峰漫不经心的说道，少年痴狂的性子如今已是波澜不兴，任何事情都只求个结果罢了。
　　“一切重新再来……”沁媛喃喃着重复道，眉梢之处尽是哀愁，略一拂手，便大步离去：“回不来了……你我之间，如何回得来……”
　　斥退将要入内通报的宫人，沁媛与陆邵峰悄无声息进入了承恩宫。
　　只见承恩宫里百花争妍，未到时节却已似三月春风桃李芬芳，暗香扑鼻而来，萦绕在身边久久不散。
　　秀女们背对着他们站立在殿前，垂首凝视，双手有规矩的叠放在一齐平放身侧，乖巧的侍立在一旁。
　　祈煜七人坐在高座上，一边巧笑吟吟的看着正在翩翩起舞的俏人儿，一边相互攀谈着。
　　沁媛扫了两眼，并未在秀女中看见郑莲月与司晨珏玉两人，也懂得圣旨顺利颁了下去，眉宇间的戾气也少了几许。
　　“皇上当真要挑秀女与岩琅和亲？”陆邵峰在沁媛身后沉声问道。
　　“两国和亲是稳固国家纲纪的大事，自然不会是说笑。”沁媛诧异陆邵峰的问题，转身与陆邵峰对视道。
　　“据臣所知，承王似乎并不想让这些秀女远嫁他国，自此背井离乡。”陆邵峰轻轻地说了句，目光移到祈煜温和的脸上，带着些许欣赏。
　　树叶的沙沙声间或几声鸟鸣传入耳畔，沁媛看着近在咫尺的陆邵峰，眼睛几乎是一眨不眨的：“两国和亲，实乃平常之事，承王因何缘故欲反对？”
　　“思及当年的熙琳长公主，皇上身临其感，想必也能了解承王此时的心情了。”陆邵峰解释道，先关了操纵别人命运的人，往往也会经常忽视别人的感受。
　　而沁媛，终究当了七年的皇帝，事事为了顾全大局，已时常忘了体谅人下人的苦楚。
　　沁媛触景伤情，似乎也想到了当年的情景，良久才开口道：“罢了，就由着承王闹去。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与人，朕也不能太独断专行了些。岩琅那边，朕自有交代……上次让陆侍妾假死之事，陆首辅许久都未办妥，如今让正主找来了，朕倒要看你们陆家打算如何办？”
　　“我陆家会处理妥当，定不让皇上挂忧。”陆邵峰恭敬的答道。
　　沁媛食指抚过玉柱上并不繁琐细致花纹，低声冷笑道：“但愿你能做到……防着陆老王妃插手，她那性子，非搅的天下大乱不可。”
　　“微臣遵命。”陆邵峰答应道，思及母妃，陆邵峰也是苦恼非常。
　　沁媛理了理垂到眼前的长发，依稀勾勒出光滑的脸颊轮廓，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中看来犹如上好的白瓷，泛着淡淡的光芒。
　　挥手招来宫人，沁媛点了点头，示意他出声通报。
　　那宫人退至一边，拉长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霎时歌舞停，清音消，满殿宫人秀女俯跪下来，齐声喊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久久徘徊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