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云轻》千年石头

3、二·紫衣少年（一）

　　第二天大早，昨日那讲话细声细气的人又来了。云卿似乎不怎么愿意见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那人似乎对师父很是殷勤，这不，早上又来弄个什么开张仪式。
　　一大群人驻足观看，云卿默默地站在师父身旁，听着师父说着一大堆云茗阁的历史，旁边还跟着那个给他们带路的年纪五六十岁的奇怪的人——讲的这些历史，早到她自己都不了解。
　　在门口，她便四下张望。“苏州城和京城的人，从衣着来看，倒是没有太大差别，就是这儿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她想着。站在下面的人实在是多，有老人拄着拐杖的，有小孩子拉着娘的手的，有妇女出来买东西的，还有……还有……
　　眼光落在了少年身上。
　　她心里一惊。这人，虽说今天没再穿着那绛紫锦衣了，但面容却十分熟悉，还是那样一双眼睛。他静静地混在人群中，对于云卿来说，却是明显的。他，也许是自己在京城“认识”的第一个人？云卿这样想。她也回望着他。那少年不笑，也没什么表情，只在对视几秒后匆匆转移了视线。

　　冬天的京城很冷，太阳于是毫不吝惜地将阳光洒在了大地上，白雪映着，一片洁净的明亮，那栋十分气派的云茗阁里，也被茶香包围着，暖和得很，大门正对着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
　　前几天那位领路的奇怪的人，好像为云茗阁帮了不小的忙，因为自从那天他站在师父旁边，一起介绍完云茗阁后，这里就从不缺客人，一般人就是想来也要提前两天预定。
　　云卿好是开心——她又不自觉地想到，原来在苏州城时，曾经来过不懂茶，甚至不尊敬他们的客人。现在好了，来的人不仅懂茶，言谈举止也是原先客人不能比的。
　　“师父，”她看向那些客人，“京城的人和苏州城的人差那么多吗？”
　　师父很严肃：“当然不是了！如果咱们的茶馆开在靠近外城，也不是这样一番景象了。如今就开在皇城外——虽说区区茶馆进不了皇城，但来的也都是些……”
　　“川大师！川大师！”一个来人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抬眼看去，在门口，有一个人穿着与那奇怪的人相似的衣服来了，他走近，说道：“川大师初来，我们也不知道哪样茶销得紧俏，所以几乎所有常用的茶都运了些来。”他还说：“我们公公还说，如果要些稀罕的茶，他也可命人寻来。”
　　师父露出笑容：“真是麻烦你们了，我原以为来了之后人生地不熟的会很麻烦，没想到你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还有，你们叫来在云茗阁帮忙的那几个人，也真是勤快努力。不过毕竟是你们请的，也不好总让他们帮忙。这几天我就和云卿招几个人过来。”
　　那人却说：“留着他们呗！黄公公说过，你们迁过来真是不容易，我们能做的就多做些。”
　　那人行了个礼，正转身准备走，又被师父叫住了。
　　云卿瞥见大门外，几个人正来来回回搬运着包裹，想来应该是茶了。他们几个和这个来跟师父讲话的人一样，相貌也与其它人略有不同。
　　只听见师父说道：“回去替我谢过黄公公。”那人便走了。
　　公公……公公？云卿大吃一惊。她想起那天晚上快宵禁时给他们带路的人，又同眼前这几位联想起来——这打扮，这长相，这声音……原来是几个太监啊。
　　“师父，快告诉我，为什么他们是公公？”她看来被吓得不轻。
　　师父却是极其平淡：“这也有为什么吗？在宫里做事，又不是官儿……”
　　“不是！师父，我奇怪的是，咱们的茶馆跟宫里有什么关系啊。”
　　“哦，你是说这个。”师父真是后悔露出了马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快说啊师父。”
　　“阿卿，你先别不高兴。师父替他们做事，也是迫不得已。为师不是夸大其词，我们的烹茶技艺绝对是天下顶尖的，当初你没来时，皇上曾派人来传过我。后来觉得的确是好，便总叫我过去。后来收了你这个徒弟，我就次次推脱，可是推到了后来，实在没有理由了，他们这边又急急地催我，我也不敢得罪。”
　　师父看着她那疑惑空洞的眼睛，又忙说道：“云卿，你肯定要说，为什么我们要扯进来，对吧？可是我也不愿啊，我也想好好经营自己的茶馆。替他们这帮人做事，是没有定数的……唉，可是我能违抗吗？你以后就会懂了，以后就会懂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我没有怪你，师父。我只是奇怪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怕你会讨厌茶馆，觉得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只按心中意愿来烹茶的川大师了。我现在也得听候别人差遣……不过，对你来说，对我们茶馆来说，也许是件好事。至少这辈子吃穿是不用愁了。”
　　云卿忙补了一句：“只是不自由。”
　　师父皱着眉头，双手背在身后，自言自语道：“也不知这地方来对了没有。”忽然，他转过身去：“拟好的告示也不必贴了，这下看样子他们是不让我们换人了。”
　　云卿点点头，不过，她倒是没觉得这些帮手有什么不好。
　　迁过来以后，每天，云卿都起得没有原先那么早了——反正，那些帮手们那么勤快。起来之后，她就拿着一本书，边在一楼堂里招呼客人，边忙里偷闲看看书，有事师傅还会拿着书考考她，或是专门抽出半天时间带着她煮茶，讲讲自己的经验和方法。那些小公公还是一如既往地七天来一次，每次停在大门口，都带来他们正好需要的东西，像是早早就和师父讲好了一样。
　　那天上午，天气异常冷，她如何也不想做事了。坐在堂中，望着来来往往的客人，谈谈笑笑，她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天马车上的所见。
　　她明白，他就住在这京城里，也和皇城靠得很近，一定就是在周围了，可是在这里已有两个星期，也不见人，再过几天就是过年了，也许更加忙了。
　　突然，云卿又被自己的想法吓到。自己都没同他讲过一句话，更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见的那一面，也许自己只是想得太多。她摇了摇头，立即起身。
　　师父见她站了起来，对她说：“今天天气这么冷，你出去转转吧，马上就是春节了，看看想买些什么。”
　　“年画？门神？”
　　师父笑了：“这些，公公们会送过来的，你买些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行了。”
　　她拿着师父给的银子，出门了。
　　这里真是热闹啊，还没走几步，她就被一个卖泥人的小摊吸引了。一个个泥人整齐地排在摊子上，那人还在不停地捏着，看到有人来了，他马上抬起了头：“姑娘要捏一个吗？”
　　她一时不知买不买，又听见那人说：“可以照着你的样子捏一个的。”
　　还真是神奇，她俯下身去看，果然，摊子上的泥人神态各异，没有重复的长相和表情。
　　“那……帮我捏一个吧。”
　　“好嘞，你稍等。”他放下手中的那个，拿起泥团开始摆弄。过往的人很多，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银两。
　　“好了，十文。”那人将泥人固定在木板上，“你下午来拿吧，还没干。”
　　她没有零钱，只得把一两银子给了他。那人却吓得要跳起来：“小姑娘，你是为难我啊！我捏泥人一天很难赚到一两银子的，怎么找给你钱。”
　　她不好意思地接回了一两银子：“我来拿时再给你钱吧。”
　　继续逛，看了杂耍，吃了个烙饼，前面有一家绸缎铺子，挂着一个大大的“锦庄”。里面净是些漂亮的缎子。一跨入门槛，立刻迎上来一个女子：“你看看，要买绸缎吗？订衣服也可以的，要过年了，你还是穿得这么素净。”云卿一瞧，看到了她柔美的脸庞，穿着朱色的如意云纹锻裳，更衬得如花美貌，年龄也不大，与她差不多。
　　她顿时啊了一声，又说道：“你长得好美。”
　　刚说完，云卿就后悔了，自己总是说一些不搭边儿的话，太突兀了。
　　那个女孩虽然没有说话，但是头低了下去，嘴角含着笑意，又抬起来说：“哪里啊，你别逗我开心。你看上去和我一般大唉？之前我看见你了，你是云茗阁的，叫‘云卿’，对不？”
　　云卿欣喜，竟然有人认得自己，也对她绽开了笑容：“是啊，你叫什么名字？”
　　她拉着云卿走到角落，几张木椅旁边，和她坐了下来：“我叫方薇。你叫我阿薇就可以了。”
　　方薇看云卿一直在环顾店内，眼神澄澈明亮，有如一股清泉，秀美的小脸上五官分明：“你还说我，你就长得很好看啊。这是我娘开的绸缎店，你如果喜欢，我们可以送你几匹的。”
　　她欣喜若狂，一方面，是自知长相虽然秀美，却不是倾国倾城，听到一个自己平生见过最漂亮的女孩说自己好看，开心不已，另一方面，是方薇太大方了，京城的布匹这么贵，也舍得送。
　　“太感谢你了，还是不用送了。我也该回去了，不然师父会担心的。”
　　她正起身，后面的方薇站了起来，拉着她的胳膊：“云卿，你多大了？”
　　“十四，马上就十五了。”
　　她听见方薇笑道：“我十五！我是你姐姐。”
　　她心里喜悦，一路忍不住地笑着回了云茗阁——因为，方薇是她在京城的第一个朋友。坐在房间里，她暗暗握着离开爹娘时的香囊，她多希望娘也能看到交到朋友的她。
　　一两银子还剩下很多，她把剩下的包了起来，和香囊放在了一起，然后走下了楼。
　　还有三天就过年了，云茗阁也要关门了，可第三个星期的茶还没有送过来。
　　望着慢慢暗下去的天空，师父在堂里站了起来，转身要上楼：“今天按理说应该是送茶的日子，怎么不见人来？我去三楼看看还剩下多少，反正过年咱们也休息了。”
　　云卿心里也觉得怪，转头去看着师父说道：“那师父你先去三楼吧，我还是在这里等等。来的客人已经看到我们过年不开业的告示了，也纷纷回去。他们是不是看茶没怎么用到，所以过年暂且不送了？”
　　师父没有回答，直接走了上去。堂里只剩下云卿一个人了。
　　“云卿。”
　　她突然听到有人喊她，却是在门外。
　　她跑了出去，方薇在门口，笑着看着她：“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娘知道我们是朋友，答应我可以和你一起看花灯。你有没有答应了别人了？”
　　云卿说：“没有啊，你和我一起看真是太好了！”
　　方薇笑了，露出可爱的小梨涡：“就在过年前一天哦！到时候我来找你。”
　　她目送着方薇走远，才走回去坐下。
　　刚刚坐定，她伸手向桌上的书，却又看到有人来。
　　那人随着阳光一起进来了，一样灿烂夺目，啊，是他。只见他一身赭红色绛纱上绣有繁复锦纹，目光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关切。
　　一切都太突然，云卿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做，她怔怔地站起来，一动不动。
　　他向她走来，似乎很陌生，大声地说道：“年节降至，宫中上下忙得很，公公们没空来。我恰好有时间，带着茶叶过来了，交给川大师。川大师呢？”
　　她很惊讶，他难道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吗？宫里公公们那么多，就算是内务府管饮食材料的公公也不在少数，怎么过个年就人手这么紧……
　　楼上传来川大师遥远的声音：“阿卿啊，是不是送茶的来了？我一把老骨头下楼不便，你替我招待感谢一下……”
　　那人直视着她，启唇道：“阿卿？”
　　“敢……敢问这位公公叫什么名字？”
　　望着她顿时红了的脸，他忍俊不禁：“哈？我像公公吗？”
　　“哎，不是，来这儿送茶的向来都是公公，我又一时不知怎么称呼。”她急得语无伦次。
　　他走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唐景云。”